“這裡……和你夢境中所見到的,一樣麼?”

顧慎站在簌懸木下。

“相差無幾,只是略顯粗糙。”

李青瓷微微蹙眉:“而且我夢境中所見到的……好像是盛夏。”

盛夏?

祈願術有點逆天的過頭了……顧慎眯起雙眼。

自己和青瓷姑娘初見之時,他還沒開始正式修行春之呼吸,簌懸木的種子都沒發芽……難道“命運天秤”早就知道了自己會逆著修行四季呼吸,從春入冬,最後才到熾夏?

李青瓷所見到的畫面,應該就是最後的“大成淨土”了。

“略顯粗糙,是因為這裡……剛剛形成雛胚。”

顧慎把目光挪向遠方。

李青瓷也看到了……在雪原的盡頭,好像有一堆身影,正在忙碌。

她若有所思。

場景迅速從淨土之中退出,無數長葉翻飛,雪屑也隨之消散。

重新回到了神祠山上。

李青瓷坐在藤椅之上,屋簷的餘光遮住了她的面容,她陷入了思索之中……

“所以,這不是夢……”

片刻之後,李青瓷望向顧慎:“這是真實存在的。”

“這也可以是夢。”

顧慎微笑道:“現實世界的鐵律,或許沒有辦法擰轉,但在夢裡,一切皆有可能。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向你保證,你會來到這座夢中。”

“會有人對你說……”

“死亡,也是一種新生。”

……

……

這一番對話之後,神祠山上的兩人,達成了一種奇妙的默契。

關於“淨土”之夢。

顧慎沒有再提,李青瓷也不再多問。

接下來的日子。

顧慎在神祠山埋頭修行,不斷汲取源質,填補“生機之火”。

而青瓷姑娘則是迴歸了以往“拆文解字”的生活。

她在神祠修剪黑花,整理花圃,同時修行古文……放棄了長生術,但還有占卜術,她的壽命一天天減少,但她的心境卻愈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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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迎接自己的終末。

李青穗來山上的時間越來越多,小姑娘起初兩三次,往這邊跑的目的,都是想要勸告。

李氏在外洲找到了不少的“合適人選”。

長生術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

只要青瓷點頭。

她便可以續命——

只不過,李青瓷心底沒有絲毫動搖,即便沒有顧慎帶她入夢,她也會堅定最開始的選擇……她想和命運賭一把,賭一賭自己用祈願術看到的“新生”,會不會在死亡之後降臨。

到了後來。

李青穗逐漸明白,姐姐心意已定。

她什麼都做不了。

只能接受。

姐妹二人也爆發過爭吵,只是最終全都不了了之。

忽然有一天……李青穗再來山上,整個人都變了,她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絕口不再去提“長生術”和“命盡”之事。

這個小姑娘,好像一夜之間想開了,然後又長大了。

短短十數天,青穗蓄至腰間的青絲,已經生出了白髮,她有過燦爛美好的童年,只是美夢之後的經歷,往往不太美好。

青穗這些年所經歷的,實在太多。

長野與中央城合流,兩洲局勢變動,五大家重新界定“許可權”,許許多多的瑣事分擔心力,她的肩頭扛住了李氏的壓力。

陵園事件之後,她已經重新將長老會握入手中。

一次又一次清洗。

今日,長老會中的超凡者,無一不對她俯首頂禮。

雖然名義上還是“臨時”家主——

可她所能做到的事情,已經不再是“臨時”那麼簡單。

只是。

權勢滔天,又能如何?

李驅虎病故,李青瓷短命,等到故人全部故去,她身邊便只剩下高叔。

一個還沒成年的姑娘,處於最燦爛明媚的年歲,背影卻常常給人一種孤獨蕭瑟的冷感。

那一天後。

李青穗來神祠山,所做的事情便很簡單了。

大多數時間,她只是看著姐姐在桌桉前拆文解字,連話都不必多說,最後走時,送些李氏長老會精挑細選的一些有趣物事。

偶爾,她會和姐姐說上幾句。

但外面的世界,爾虞我詐,隻言片語,也說不清楚。

所以她只說好事,不說壞事。

這個小姑娘臉上的笑還在,只是變得不那麼“發自內心”……她來了神祠山很多次,只是一次都沒有和顧慎說話。

李青穗再也沒有多看顧慎一眼。

她每一次來,那個坐於漫山黑花中,修行生機之火的年輕男人,都會包裹在無數流火之中,那是她以前最想看的場景,漫天黑花在火焰繚繞之中翻飛,燃燒成雪白。

可這一切,都變得沒什麼意義了。

當年的她,之所以歡呼,之所以欣喜。

是因為這裡的黑花每少一朵。

就離姐姐出世,更近一步。

可如今,姐姐就快離世……

如果她死了。

這神祠就算變成一片花海,又有誰要去看?

……

……

“李青穗……應是對你生出了怨念。”

山野之間,微風繚繞。

白花紛飛。

褚靈問道:“你不需要去看一看她,解釋一下麼?”

“不必了。”

顧慎沒有睜眸,他靜坐修行,聆聽著心海里的聲音,然後輕輕說道:“她怨我,是應該的。”

李青穗希望青瓷能接受長生術。

只是……

她一個人,勸說不動。

在最開始的爭吵之時,李青穗還多次向顧慎所在之處投來求助的目光……她希望顧慎能站出來,能幫她勸勸姐姐。

只是這件事情,顧慎選擇成為了一名“中立者”。

“我答應李青穗,要把她姐姐帶出神祠……這件事情,是我沒做到。”

顧慎道,“她不知道‘淨土’的存在,自然要恨我。”

事情發展成現在這樣,還有一點很重要的原因:李青瓷看完“淨土”之後始終守口如瓶。

其實顧慎並沒有要求她保密。

在帶她入夢的時候,他便將一切的選擇權都交給了對方,若是青瓷姑娘希望妹妹安心,就算將“淨土”告知,他也不會多說什麼。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會請求白朮先生為此事出面……以鬥戰的身份,提點青穗,冥王會出手,給李青瓷一個“新生”。

只是這件事,李青瓷沒有告訴妹妹。

而顧慎,也就這麼順其自然地選擇了緘默。

“她是甘願獻命神祠的影子。”

“也是李氏……最聰明的人。”

顧慎平靜道:“或許她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關於‘淨土’的事,她不對外說,便是臨別之前,對李氏最大的好。”

顧慎最大的秘密,就是“冥王”。

走漏一丁點訊息。

便足以敲動整座東洲的格局——

作為“祈願術”的擁有者,李青瓷很清楚,這世上存在著虛無縹緲的“命運之線”,即便隔著無數時間,也能掃平迷障……她能夠與顧慎結緣,便是因為禁忌術法的作用。

她心中有答桉,問不問,說不說便不重要。

只要她不問。

顧慎不說。

讓一切盡在不言中,這便是最好的結局!

若是為了讓妹妹安心,把“淨土”的存在說出……那麼對李氏,對顧慎,都不是好事。

這個時候,真相反而沒那麼重要。

……

……

這是長野最寒冷的秋天。

神祠落葉被風碾碎。

明明生出了很多白花,卻還是一片蕭瑟。

顧慎的“生機之火”,修行地十分順利,他像是一枚乾枯的樹葉,在深潭之中拼命汲取著養分,深海第八層的源質,早已經被儲滿,只不過轉化需要時間。

領域雛胚的第一層已經完成。

他結束了在神祠的閉關修行,站起身子,向著山頂走去,山頂本該盛放的那些白花,今日連一朵也沒有隨風飄出,整座大山顯得格外冷清,枯敗。

顧慎的心頭隱約浮現出了不祥的預感。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凍湖任務最終剿殺之前,在“災厄手鐲”中看到的景象……神祠漫山黑暗,只剩下一朵白花。

此時此刻,無比應景。

他加快了步伐。

登山之後,他站定身子,沉默地看著眼前的畫面……花圃的那些潔白小花兒,在本該長勢旺盛生機迸發的時候,變得枯萎,而且蔫吧,此刻都垂著花瓣,朝著一個方向,那座古老神祠小屋的門前,吱呀作響的藤椅上,躺坐著一個白衣如瓷的年輕姑娘。

那個姑娘閉著雙眼,好像睡著了。

她的懷裡還摟著一本薄薄的古冊,秋風吹拂書頁,露出她精心描刻的古文。

譁啦啦作響。

好聽極了。

只是姑娘的雙眼不會再睜開了。

她像是花圃中的那些白花,在本該最有活力的年歲,沒有任何徵兆,就這麼迎來了最後一天的“枯萎”。

只是她早有預料。

所以離去的這一天,她很安靜,沒有打擾任何人。

“譁啦啦,譁啦啦……”

書頁翻飛。

風忽然大了起來。

花圃裡那些白花的花瓣也隨風翻飛。

它們枯萎,倒下。

顧慎的背後,忽然傳來了腳步加快的登山聲音,一道練習了許多次,才輕快如銀鈴的笑聲也隨之響起。

“姐姐,我挑選了雪禁城最漂亮的新瓷……”

“你看……”

登山的聲音,和銀鈴般的笑聲,都在此刻戛然而止。

風吹起白花,在神祠山頂掀起了純白的花潮。

“譁啦啦,譁啦啦……”

那本薄薄的書頁落在了地上,還在翻動著。

瓷器墜落在地,碎裂成一瓣一瓣。

……

……

(PS:今晚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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