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道信法師,自從他柱錫陟岵寺以來,便即深居禪房,不與外人相見。因為此前他在長安城內通衢大道上與閒居寺眾相爭時出語驚人,也有不少權貴派人齎了名帖前來拜訪,但不管在禪房外如何稟報,道信法師全都充耳不聞,一律不肯相會。

但是道信法師能夠躲得過所有人,卻終究躲不過少林寺的同伴們,還有地主陟岵寺住持。數日後住持終於再見到道信,就見對方來飯便吃,內急便撒,貌似一如常人,但不管你怎麼跟他說話,他只哼哼哈哈,隨口答應,卻絕不肯回答。這位住持端詳良久,不禁疑惑地問道:“道信師魂魄得全否?”看這樣子,倒有點兒象是失了魂呢。

其實道信這般模樣,少林同伴們早就知道了,彷徨無計之下,也只好對外人砌詞敷衍。當即便有少林僧回覆峙岵寺住持道:“吾師一魂雲遊去也。”

住持聞言嚇了一跳,心說這樣也行?這又是什麼神通了?不禁肅然起敬。但他隨即就問了,不知道法師的離魂何日歸來呢?等到辯論大會的時候,能不能夠魂魄得全呢?回答問題的少林僧是個能言善辯的,當下只是故作高深地笑一笑,含混地說:“當歸即歸,不當歸則不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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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月之後的戊辰日,終於到了辯論之期,大早上的少林僧便即擁進禪房,把道信穿戴打扮起來,然後扶上輦去,浩浩蕩蕩前往皇宮大德殿。結果不出眾人意料之外,道信在御前只是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不語,再不肯妄作一聲。好在跟他這般如同鋸嘴葫蘆似的僧、道還有不少,所以並未引發他人的懷疑……

因為絕大多數入京的僧道都受到過衛元嵩的警告和要挾啊,所以光帶著耳朵來了,誰都沒敢把嘴帶來。當然啦,也有少數僧道要麼不受要挾,要麼根本就是衛元嵩或者張賓安排來演戲的,倒也不至於冷場。

就此幾名大儒舌戰僧道,大獲全勝,皇帝宇文邕見狀大喜,便待宣佈以儒為三教之首,但他還沒有開口,大冢宰宇文護先痰咳一聲,站起了身來。

宇文護也不傻啊,一見是這種情況,當即察覺到其中有鬼,可是眾目睽睽之下,他沒有證據,也不好直接宣佈辯論無效,於是只得聲稱此番辯論大賽因為準備不夠充分,很多高僧大德尚未能夠與會,所以不宜作出結論——不著急,咱們且等一兩年,等準備充分後再開辯論賽吧,今天這場,就當是預演好了。

大冢宰一言九鼎,就連宇文邕也不敢違拗,只得唯唯從命。一場轟轟烈烈的三教辯論會就這樣虎頭蛇尾地結束了,少林僧眾不敢久留,當日便即抬著道信離開了長安城。

因為道信在半個多月前的當街煽動,倒是闖出了不小的名頭,臨行之時,很多長安百姓望之而焚香頂禮,虔誠膜拜,但道信卻只是端坐華輦之上,連眼皮都不肯抬一下,不禁使得眾人大失所望……

再說少林僧領著懵懵懂懂的道信匆匆返回少室山,把前情向住持僧璨備悉稟報,僧璨聞言大驚,急忙來看道信,只見他貌似常人無異,但雙目無神,眸子散亂,分明是失魂之相。僧璨說你們先把他安置好,等我誦唸經文,虔誠向佛祖禱告,看看能不能治他這種怪病吧。

可是僧璨在大雄寶殿上面朝佛像連誦了整整三天的經文,卻仍然一無所獲,再叫幾名隨行的僧侶來詳細打問情況,完了判斷說:“若非衛元嵩,定是張賓,暗害吾徒也!”可是也無法可想,只好靜靜等著,看是否某一天道信還會清醒過來——

“此子既有佛緣,終不痴愚。”

時光如同流水,匆匆便是三年過去了,歷史邁進了北周的天和七年,三月十八日,大冢宰宇文護從同州返回長安,入含仁殿覲見太后,皇帝宇文邕趁機暗施偷襲,先用玉笏擊中其後腦,隨即衛王宇文直從隱藏處衝將出來,一刀便取了宇文護的性命。然後都內大搜,宇文護的黨羽盡皆伐法,宇文邕就此得以親政。

隨即改元建德,然後建德二年十二月再開三教辯論會。少林寺雖然也收到了敕命,但因為沒有合適的人選,所以乾脆不再派人與會。結果在衛元嵩和張賓的安排下,不出所料,儒家再獲大勝,宇文邕當場宣佈,三教以儒為先,道為次,釋教可憐兮兮地落到了第三位。

訊息傳開,北周佛教界一片哀聲,但包括少林寺在內的很多名山大剎卻並沒有怎麼當一回事兒——反正他們自有良田千頃,原本就不需要朝廷的扶助,而且也有自己穩固的信徒基本盤,並沒奢望著向權貴傳教,以謀求更多的私利。

轉過年來是建德三年,到了五月間的某一天,突然有小沙彌匆匆跑來稟報僧璨,說:“道信醒矣!”

僧璨大喜,急忙召喚來見。魏文成儀態端莊地步入方丈,向僧璨合什施禮。僧璨關切地問道:“汝今魂魄得全否?”魏文成點點頭:“三魂七魄,皆已歸身。”

僧璨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遭了別人的暗算?魏文成淡淡一笑:“誠如師言,然害我者非元嵩、張賓也。”僧璨問究竟是誰,魏文成卻只是搖頭不語,並且說:“大禍將至,璨師當預作準備。”

僧璨問是什麼大禍哪?魏文成直截了當地說道:“朝廷將滅佛也。”

僧璨說你這就危言聳聽了吧,朝廷想打壓我們釋門是不假的,但佛教如何滅得?魏文成道我現在說了估計你也不信,相信不久後便有訊息傳來,到時候若肯拋棄少林基業,逃往北齊或者南陳境內,則大禍可避,否則的話——

“可來尋吾,吾或有計可保全闔寺僧眾也。”

說完這幾句話,便即躬身施禮,然後自歸禪房。僧璨瞧著這名弟子的神情與往日不同,說不出的端莊嚴肅,自感對方成就已經遠遠超邁了自己,也不敢再挽留,只得合什讚歎。轉過頭來,他就派人趕緊前往長安去打聽訊息。

果不其然,五月丙子日,皇帝宇文邕下詔,全面罷斥佛、道二教,要求把經文、塑像全部焚燬,所有和尚、道士,一律勒令還俗,並且所有儒家經典上不曾記載過的祭祀活動,從此以後全都不準再搞了!

詔至梁州開封郡,郡守不敢怠慢,當即調動兵馬,到處拆寺捕僧,首先就把閒居寺給徹底毀了。不少閒居僧眾扛著財物逃入少林——此前住持在長安被捕,閒居寺的聲望一落千丈,少林寺趁機節節進逼,很快就把閒居寺變成了自家的下院——並且哭訴說,官兵眼看著就要奔少林寺來啦!

其實自打滅佛的訊息傳來,僧璨就派人去請魏文成商議,但是被打了回票,沙彌回來稟報說:“道信師雲,可即解散闔寺僧眾,避難遠方。”僧璨心說我要想逃早就逃了,這不是捨不得少林的基業嘛……“彼其無別計教我耶?”

“道信師雲,逮官兵至寺門,方可告彼。”

僧璨沒有辦法,只好召集闔寺僧眾會商,對於那些禪心不堅定的,或者年歲還小,並沒有正式受戒的,允許他們離寺逃難,以免到時候玉石俱焚。可是剩下將近七成的僧眾卻都不肯離開,一方面抱著僥幸心理,認為法不責眾,另方面他們參禪打坐、放貸收稅慣了的,若是離開寺院,又該以何謀生啊?

結果一直等到郡兵平了閒居寺,隨即浩浩蕩蕩殺奔少林寺而來,和尚們才終於徹底慌了手腳,聚會在大雄寶殿內外,喧嚷嘈雜,卻拿不出什麼主意來。僧璨正要再叫人去請魏文成,忽聽一聲暴喝:“天子無道,欲滅我宗,凡吾佛子,皆當捨身衛道,豈有退讓之理?!”

僧璨定睛一看,這暴喝的並非旁人,正是自家師叔,才剛從熊耳山趕過來的曇林和尚。曇林和尚也不跟他商量,一頓煽忽,就領了四十多名精壯勇猛的和尚手執棍棒,殺出寺門,前去抵禦官兵。

要說曇林雖然佛法精深,甚至還通一些法術,終究禪宗不以法術見長,用來護體尚可,用以攻敵則基本無效;而跟隨他的那些僧侶雖有幾斤蠻力,卻也不是後世江湖傳言中的什麼“少林武僧”,結果被官兵一擁而上,當即砍翻了一小半兒,就連曇林也被斫斷一臂——從此和僧璨難兄難弟,倆人加起來只有兩條胳膊。

殘餘僧眾忙將渾身浴血的曇林救回寺內,然後緊閉寺門,任憑外面的郡兵如何叫罵,誰都不敢再出去了。郡守見狀,當即下令:放火吧,那些和尚若是不出來,就讓他們跟少林寺一起化作飛灰!

僧璨束手無策,只好命人去請魏文成。魏文成披上袈裟,戴著毗盧帽,盛裝前來,見了面先問:“璨師今乃悔否?”

僧璨說我知道後悔了,後悔當初不聽你良言相勸,早早遣散僧眾,逃避遠方……可是當初捨不得少林基業,如今即便願意捨棄,官兵堵著大門呢,還要放火,就怕不容我等再遠遁啊——如之奈何?

魏文成淡淡一笑:“吾合於今日圓寂,以抒此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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