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萬曆十三年,朝廷下詔廢除已故前首輔張居正制定的考成法,這標誌著從萬曆十年開始的、對前首輔張居正的清算工作基本結束。

在這場清算裡,朝廷風雲動盪,張居正的勢力被連根拔起,影響力被徹底清理出朝堂。他的子孫也被波及,有自殺的,有被流放的,曾經顯赫無比、尊榮可比王侯的張家一時間慘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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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導這場慘烈清算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天子萬曆皇帝。前首輔張居正是萬曆天子的嚴師和攝政大臣,性格強勢的他生前絕對沒有想到,自己死後會被萬曆天子和政敵如此激烈的報復。

當然,廟堂之上的動盪對於大多數黎民百姓而言,是沒什麼直接感受的,大抵只能增加些許飯前酒後的談資,平常日子該怎樣過還是怎樣過。

若是換了皇帝,還能有個大赦之類的喜事可以期待,換首輔換大臣這種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事情,就沒什麼值得念想了。

卻說在京師東南有九門之一的崇文門,是天下有名的商業繁華之地。近百年來,自崇文門外到正陽門外一帶,漸漸形成了繼北海、棋盤街之後京城又一著名商業區。

這裡雖然是外城,但市肆店鋪林立,大量工商階層居民定居於此。從東南方向來的外地旅客到京城後,第一落腳處也常常是這裡。

時間已經是萬曆十三年的八月,京城漸漸秋高氣爽,到了一年當中最好的季節。崇文門外大街與神木廠大街交叉口附近有家如歸客店,雖然店面不算很大,但藉著地利之便,生意也還過得去。

今日如歸客店的王掌櫃心裡有點不痛快,他立在前廳櫃檯這邊,皺著眉頭與夥計竊竊私語。“後院西廂那姓範的窮書生還沒付錢麼?”王掌櫃問道。

夥計回答說:“還是沒有,這書生已經連續三天沒有付給房錢和飯錢了。本來他手裡還是有點銀子的,但前幾日犯傻施捨給了別人,現在當真是一貧如洗了。”

慈眉善目的王掌櫃輕輕拍了拍手裡算盤,嘆口氣道:“吾輩生意人,雖然講究一個和氣生財,已經讓他三天,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小的明白!”上司有吩咐,小夥計便聞弦歌而知雅意,登時目露兇光,擼起袖子,拿出氣勢洶洶的模樣,轉身向西廂房走起。

王掌櫃望著小夥計的背影,讚許的點點頭,真是孺子可教也!對付惡客,就應當有雷霆手段。

不過小夥計還沒走兩步,就有道修長身影從後院進了前廳,小夥計不禁停住了腳步。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剛才他與掌櫃議論的窮書生,賬簿上登記的名字叫範弘道,南京人氏。

王掌櫃抬起頭來看去,這位範弘道雖然人窮,也只有十七八歲年紀,但賣相卻非常不錯,英姿勃發劍眉飛起,俊秀程度為他生平僅見。

但這又怎樣?英俊不能當銀子用,所以王掌櫃毫不客氣的攔住了範弘道,追索道:“範朋友這是要去哪裡?你欠了小店三天食宿銀子,何時結賬?”

見掌櫃一副擔心自己逃走的小家子氣嘴臉,範弘道心裡不爽,“我乃堂堂讀書人,怎會賴賬不給?更不會為了區區幾錢銀子,自毀名聲做那潛逃之事!”

王掌櫃不留情面的說:“不是我信不過讀書相公,只是這年頭讀書人魚龍混雜,可不比過往了,白吃白喝招搖誆騙者比比皆是。東家叫我當著掌櫃看管店面,便不能不謹慎,在眼皮子底下出現虧空就不好交代了。”

範弘道沒好氣的說:“今日我要去城中訪一位故舊長輩,他是你們京城大興縣的縣丞。若能得到賙濟,定然把欠賬都還了,今後再也不勞掌櫃的惦記!”

早晨時範弘道就想明白了,現在身無分文就是最大的麻煩,所以當務之急是趕緊找銀子來。最便捷的辦法,當然就是找熟人接濟了。

聽到範弘道這句,感覺收回欠賬有了希望,王掌櫃這才停住了糾纏。

這年頭讀書人喜動不喜靜,酷愛交遊和攀關係,而且朝廷裡那些官員都是讀書人出身,說不定眼前這窮書生真會認識什麼做官的老朋友,拿點救濟來也是正常。

不過現錢沒到手,王掌櫃就不能徹底安心,免不了又嘟噥幾句道:“範朋友你自己本來也沒多少銀子,還當什麼爛好人,全都給了那犯官家眷,不然何至於讓小店如此為難!”

先前王掌櫃堵著要欠賬還算是職責所在,範弘道雖然不爽但也不會在意,但現在這市儈嘴臉當真讓範弘道覺得面目可鄙了。

他正色道:“她雖是犯官家眷,但女流輩坐困愁城情實可憐!想來都是士林一脈,吾輩扶危濟困義之所在,爾這繩營狗苟者又知道些什麼?”

王掌櫃被範弘道呵斥了幾句,忍不住跳腳反駁道:“我看八成就是個女騙子,只不過生得美貌而已!京城裡人口混雜,這樣的把戲太多了,騙的就是你這樣涉世未深的外地年輕人!不然她拿了你的銀子後,怎就消失了?”

範弘道隱隱感到,王掌櫃說的可能都是真的,難道自己的前身確實遇到了(美貌的)女騙子?

想至此處,範弘道未免有點臉面無光,只能暗暗吐槽自己前身。也不知穿越前那位範秀才到底怎麼想的,居然散盡餘財給一個陌生女人,不然自己何至於在這兒受窘迫?

行善舉不是壞事,仗義疏財扶危濟困也是正面品格,但做好事也要量力而行,不能把自家也連累到餓昏的地步吧?

範弘道是個講究面子的人,就算是被騙了,他也不想在勢利小氣的王掌櫃面前丟這個人,便打腫臉充胖子似的說:“日久見人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妄下斷言為之過早!”

強詞奪理的狡辯而已,王掌櫃看著範弘道像是負隅頑抗的困獸,輕蔑的“嗤”了一聲,很鄙夷的說:“愚蠢如此,執迷不悟,可笑可憐,別是讀書讀傻了吧!”

等得就是你這句!

範弘道昂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眼中精光大作,並指如戟,兇狠的點著王掌櫃喝道:“天地之間自有正氣,扶危濟困做點善事並不可鄙,若如無餘力時,束手旁觀也不可鄙!

但最可鄙的就是,你這種對行善者冷嘲熱諷之人!自己不能崇高,便也見不得別人崇高,這種心思是何等卑汙惡劣,這種人也堪稱是天下最為怯懦之人也!

若人人都像你這樣,世道人心焉能不敗壞?當今世道,就是你這樣的人太多了,這才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究竟是誰執迷不悟、可笑可憐?”

高屋建瓴、大義凜然的斥責完王掌櫃,範弘道找回了面子,神清氣爽起來。也不給對方再次反駁的機會,揮揮袖子揚長而去,走出了客店大門。

青衫磊落,挺如松嶽,以及步如流星。

王掌櫃被劈頭蓋臉的教訓過,頓時有些發矇,一時間瞠目結舌無言以對,直愣愣的目送範弘道離開。

明明是這範弘道做錯了事,被騙走了銀子,為何最後是自己被罵的狗血淋頭?自己也沒做錯什麼,又為何被罵完後反而產生了一點羞愧心思?

王掌櫃用力晃了晃腦袋,彷彿將亂七八糟的雜念都甩出去。總而言之,跟讀書人簡直沒法講理,只管要錢就行了,其它多說什麼都是錯。

這範書生口中再天花亂墜,也是欠了本店銀子的,總不能憑空把欠賬說沒了!若再拖延不還,少不得就要動用寫非常手段了。

想到這裡,王掌櫃覺得自己人生經驗又添了一筆,狠狠拍了小夥計一巴掌,喝道:“你這懶貨,還不跟上去,別讓人跑沒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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