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空調的電梯間,涼爽的風從頭頂呼呼下吹。

連奚看了眼年輕小夥,笑著搖頭:“沒,出去辦點事。”

小夥驚訝道:“這麼早就出門上班?”

連奚沒多解釋:“是。”

兩人又隨便聊了幾句,很快,電梯抵達一樓。連奚剛出電梯門,身後便傳來小夥的驚呼:“啊,沒拿手機!”連奚回過頭,只見那年輕小夥無奈地攤手,嘿嘿笑道:“兄弟你看我這記性,我上去拿個手機。”

連奚點點頭:“好,再見。”

連奚來到小區門口時,滴滴司機已經等候多時了。

坐上車,吹著冰涼的空調風,他恍惚間想起:是不是有點太奢侈了?

好像最近這個月,他出門總是打車,都沒怎麼坐過公交。

但隨即一想,這麼熱的天,苦著自己也沒必要。不說現在還是個拆遷戶,就算真坐吃山空了……

家裡不還有個金光大佬麼。

連奚迷迷糊糊地想著,很快,就到了園區醫院。

園區醫院是蘇城園區最大的醫院。

連奚是老蘇城人。

當年他算是個早產兒,還沒到預產期,本來定好第二天就去住院,誰知道他著急出來,當晚就破了羊水。父親急忙用摩托車把母親從郊區接過來,送到園區醫院接生。

二十多年前,園區醫院還只有兩棟三層小樓。如今,卻已經佔地百畝,高樓林立。

連奚在醫院一樓大堂等了會兒,一個穿著實習醫生衣服的眼鏡青年走了過來。

連奚站起身。

眼鏡醫生:“你就是……連奚?”

連奚:“對。”

眼鏡醫生上下看了他一眼,輕輕“哦”了聲:“趙巍跟我說了你的事,你是以前認識醫院裡的人,現在想找一下?他在微信裡沒說清楚。”

連奚解釋道:“我當年是在園區醫院出生的,現在想找當年接生我的護士。”

眼鏡醫生頓時傻了眼:“你要找當初接生你的護士?”

“對。”

“額,這很難辦啊……”

連奚畢業於蘇城大學,蘇城大學醫學系在全華夏都有些名氣。

找當年送自己鈴鐺的老護士,連奚自然不可能兩眼一抹黑,突然就來了。他特意到校友群裡問了圈,找到了一個關係還算不錯的同學。再請這個同學幫忙,聯絡上了眼前這位蘇大畢業的實習醫生。

眼鏡醫生推了推鏡架,面露難色:“這樣,我上個月在婦產科實習,那兒有個老護士資歷蠻深的,可能她知道點什麼。我帶你過去問問。”

連奚:“好的,麻煩您了,謝謝。”

連奚運氣不錯,兩人趕到婦產科時,這位老護士今天正好當班。

然而當連奚問起二十三年前給自己接生的護士,這老護士眼睛一翻,無語道:“哪個曉得這種東西伐?”

眼鏡醫生:“琴姐,幫幫忙。”

被稱為琴姐的老護士皺著眉毛:“小王啊,不是我不想幫你忙,這都過去二十三年了,97年的事情了誒!我雖然95年就來這家醫院婦產科了,但你曉得每天我們要接生多少人伐?你曉得這二十三年裡,走了多少護士,又來了多少護士?”她再看向連奚,“你哪天出生的?”

連奚立即回答:“1997年11月27日。”

琴姐想了半天,嘆氣道:“你別說我曉不曉得是哪個接生的你,我都不記得,那天是不是我值班!二十三年的事情,哪個還能記得嘍!”

連奚也感覺頭大。

確實,二十三年前的事,對他來說是他出生的日子,是全家人最難以忘記的一天。但對這些護士醫生來說,那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

琴姐看了他們倆一眼:“行吧,看在小王面上,我回頭給你們到退休群裡問問。不過別抱希望,這怎麼可能找到咧?接生你的醫生護士,就算看到了我的訊息,也肯定沒一個想起來的!對了,你記不記得那天發生什麼特別的事?說說,說不定有點用。”

連奚:“那天有個老護士,送了我一個鈴鐺。”

琴姐驚訝道:“送鈴鐺?老奇怪咧。行,我曉得了,你們先走吧,我會給你們問問的。”

連奚二人鎩羽而歸。

離開婦產科,來到電梯前,眼鏡醫生:“我還要上樓做實驗,要是琴姐有訊息,以後通知你。”

連奚點點頭,語氣溫和:“謝謝了,等您有空,請您吃飯。”

眼鏡醫生一臉沒睡醒的樣子,也沒和連奚客氣,他隨意地擺擺手,轉身就進了上行電梯。

連奚來得早。

醫院六點開門,他六點半就到了。

然而哪怕是早晨六點,醫院裡也早已擠擠攘攘,到處是人。

有連夜從鄉下進城,拎著一塑料袋鄉鎮醫院化驗單,就為了找專家給老爹看病的;有抱著發熱的女兒,一邊心疼地摸她腦門,一邊在兒科門口焦急等待的;還有孤身一人在城市闖蕩,一個人看病、化驗、繳費,摁著棉球坐在塑膠椅上發呆的……

這就是世間百相。

沒有任何地方比醫院更能看見世間百態,更能明白人各有命。

穿金戴銀的,衣衫襤褸的。

進了這扇門,都只剩下一個模樣:都求能活下去,能平平安安地踏出這扇門。

“叮咚——”

電梯到了。

連奚走進下行電梯,旁邊幾個來看病的看了電梯一眼,沒進去。

他們在等上行電梯,要上樓看病。

連奚拿出手機,準備打車。然而他試了幾下,電梯裡訊號極差,始終不在服務區。

看來只能等出電梯再打車了。

“叮咚——”

連奚正要出門,忽然,他的腳步頓住。

他緩緩抬頭,目光凝住,看向了那個走進電梯的長髮女人。

空蕩發白的走廊裡,兩側沒有窗戶,只有高瓦數的頂燈照著光潔的地面,泛著一層死灰般的白。

一頭黑髮的女人低著頭,僵硬地邁著步子,從走廊……走進電梯。

她緩慢地走到角落,然後,站著不動了。

咔噠一聲,電梯門關上。

連奚抬頭看了眼顯示屏。

四層。

“你去哪樓?”青年的聲音平和冷靜。

電梯鏡面反射出那個站在自己身後的長髮女人,她沒有吭聲,只是一直低著頭,將臉龐藏在濃密的長髮後。

連奚靜靜地注視對方,他的餘光裡閃過一道紅色。連奚低頭一看。

這個女人的手腕上,繫著一根細細的紅繩。

和連奚左手腕上的紅繩不一樣,這根繩子更粗一些,上面也沒系著一顆青銅鈴鐺。只是一條光禿禿的紅繩,不好看,卻就這麼系在蒼白而無血色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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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電梯裡,樓層一層層下行。

連奚面無表情地看著那電梯數字跳到2樓,然後……

是負一樓。

跳過了一樓。

“你知道醫院的太平間裡,有個規矩嗎。”

漫長死寂的時間裡,忽然,女人沙啞單調的聲線響起。連奚抬起頭,目光與女人的對上。

不知何時,她也抬起了頭,漆黑的長髮順著兩側臉頰滑落,露出一張慘白聳立的臉。

“你,知道嗎?”

電梯鏡面裡,這女人緩緩地歪了頭,望著連奚,慢慢咧開嘴角,笑了。

連奚沉默地看她,淡淡道:“不知道。”

“死人的身上,都要系一根紅繩,系了就知道……是要送進太平間的啊。”

“……”

良久的緘默。

女人只是無聲地咧著嘴,然而一聲聲似乎從骨子裡發出來的笑聲,在電梯金屬牆壁間不斷迴盪。

咚咚咚——

咚咚咚——

整個電梯好像顫抖起來。

電梯不斷往下,不斷往下!

“叮咚——”

連奚飛快地抬頭……

地下十八層!

這時,電梯門倏地開啟,冰涼慘白的光線擠出門的縫隙,傾瀉而下!

連奚目光縮緊,嘴唇抿住,他的手按上了左手腕的青銅鈴鐺。但就在他準備撥動鈴鐺時,忽然,門外站著的人被光線照亮。

連奚的動作停住了。

一個穿著工服、手裡拿著拖把的矮老頭站在電梯外,驚訝地看著連奚,然後又看了看頭上的電梯數字。

“小夥子,你咋到這兒來啦?”

連奚沒有鬆開握著鈴鐺的手,他仔細打量對方,片刻後:“電梯好像出了點問題。”

老頭一拍大腿:“電梯又壞啦!這兒是太平間,你走錯啦,趕緊上去吧!”說著,他看到連奚身後的人,目光一凜:“小琳!你怎麼在這,是不是又來嚇人了?”一邊說,他一邊伸手把站在角落的女人拉了過去。

矮老頭看著連奚,歉疚地笑:“我這個同事,老喜歡嚇人。她是不是還跟你說,太平間裡的死人都會系根紅繩,然後給你看她手腕上的紅……額,你也系著一根呢啊,小夥子。”

連奚:“……”

連奚默不作聲地把左手藏到了身後。

矮老頭拍了拍長髮女人的腦袋:“幹嘛呢你,還不給人家道歉。”

長髮女人嘻嘻地笑。

矮老頭:“你別聽她瞎說,現在哪還有人往死人身上系紅繩的。那……”老頭眼珠子一轉,“沒事的話,我們還要去打掃衛生,就先走啦。”

連奚看了他們兩人一眼,沒吭聲,點了點頭。

老頭松了口氣,似乎生怕連奚去找院領導投訴他們。

透過漸漸關上的電梯門縫隙,連奚看見那老頭不停地訓斥年輕女人,指責她不要老去嚇醫院的病人。

“讓你再嚇人!”

“你還想不想要這個月工資啦?”

“現在的年輕人,管不動嘍!”

“咔噠——”

電梯門徹底關上。

連奚抬頭看了眼顯示屏。

負三層。

剛才應該是看錯了。

他摁了一樓的電梯按鈕,電梯緩緩向上駛去。

空調涼爽的風輕輕吹著,連奚開啟手機,發現又有了訊號。

電梯在一層層上行,然而醫院負三層太平間的走廊裡,矮老頭的罵聲卻越來越輕。罵到最後,他徹底沒了聲,只有女人嘻嘻嘻嘻的笑聲在走廊牆壁間迴盪。

女人抬起腳,裙襬滑開,露出了一隻瘦骨嶙峋的左腳踝。

那裡繫著一個塑膠標籤——

“嘻嘻……”

“嘻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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