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三丁目,凪的會館。

南易的車甫一停在一片高地的階梯之下,兩邊站立著的黑和服男子就對著車子鞠躬,隨著車門開啟,一個穿著小紋和服的女人,趿拉著木屐走到後車門一米遠。

隨著南易下車,女人鞠躬問候,“南様,歡迎光臨凪的會館。”

南易扯了扯衣袖,衝女人點了點頭,女人得到回應,邁開小碎步,帶著南易往階梯走去。

拾級而上,來到一個拱頂門亭,閉合的木製大門恰到好處開啟,兩個穿著素色付下(和服)的女子侍立於門後,手裡各打著一個燈籠。

南易的目光在木門上變體的“山”字標誌停留一會,又往門內望去,門內是一個面積頗大的園林式庭院,正對大門是一座水落石和鯉魚石組成的假山瀑布,如照壁一般,將進門後的石板路,分為左右兩條延伸出去的鵝卵石小徑。

一行進入大門,兩個侍女邁著更碎的步伐,在前面引領,走向左邊的小道。

沿著小路前行,南易左右打量著周圍的環境,路邊不遠立著不少造型各異的石燈籠,稍遠一點還有林木山石,這是一個比較袖珍的園林,設計上頗具匠心。

左彎右繞地走了大約五分鐘,前方出現一棟滿是江戶時期風格的兩層木製小樓,窗靈之間透出和煦的燈光,燈光灑在鵝卵石上和夕陽的紅霞交相輝映,暗合風水之道。

帶路侍女將一行人領到木樓玄關處,深施一禮便躬身倒退離去,同時,從木樓裡迎出四個穿著素底碎花留袖的盤髻侍女。

四個侍女長相中人之上,在燈光的加成之下,頗有幾分妖媚。

待一行人踏入玄關,四侍女排成一排,在幾人身前盈盈一跪,整齊俯身,低頭行禮,“主人晚上好,歡迎回家。”

四名侍女顯然經過長期訓練,不僅說話的聲音整齊劃一,且聲調溫婉柔美,語氣中隱隱還帶著一絲真摯的期盼,令人歡欣盪漾。

四女騰挪上前,其中一侍女抱著南易的腿放在其大腿上,細心地解開鞋帶,把南易的鞋子脫掉,南易低頭往下一看,正好看到侍女的後脖頸。

坊間有一個說法,穿和服的女人最性感之處就在於露出的一截修長細膩、白皙的後脖頸,南易覺得這種說法不夠全面,實際上所謂的性感之處應該是柔軟溫馴的姿態。

給南易和天仙換好鞋子,四女兩兩一組,分成兩隊在前方領路,一行人沿著迴廊朝木樓深處繞去。繞著迴廊拐了兩個彎,在一扇繪著雲海、迎客松的浮世繪障子門前停下。

領路的侍女上前從兩邊將障子門拉開,然後低頭跪伏於門兩側。南易踏步入內,目光四處巡視,一間三十平米左右的傳統和室,中央打橫擺著一張長條形的六人卓袱臺,離門最遠的主位上,坐著穿著深色和服的武井保雄。

武井保雄此時正側身對著大門坐著,手上悠然地把玩著一隻精巧的白瓷酒盞,眼睛透過半開的窗格欣賞室外燈光交織輝映的庭院景緻。

最早迎接南易的女人上前來到武井保雄身前,湊近低聲說了一句,武井保雄聞言轉臉看向門口處,隨即快速起身繞過卓袱臺,朝南易二人迎了過來,離著三四步,武井保雄便爽朗地大聲笑道:“目黑川的櫻花已經盛放好幾季,我與南桑已有許久未能把酒言歡。”

“武井會長,好久不見,你看起來還是充滿活力。”南易快步上前和武井保雄握在一起,心裡不由感慨,“武井保雄這個老小子保養得真好,根本看不出來已經是65歲的老人,身手看著還很矯健,眼裡的精光依然銳利。”

寒暄完,武井保雄優雅地對南易做了個請的手勢,微笑道:“南桑,我們難得一聚,今日我特意為你準備了上好的清酒,還有名師料理的河豚刺身,請入座。”

聽到居然是吃河豚刺身,南易心裡暗罵:“小鬼子沒一個好東西。”

隨著南易在副位的和椅上就坐,武井保雄便抬手啪啪鼓了兩下,一隊侍女得到訊號,抬著漆器食盒走了進來,往卓袱臺上佈菜。

與此同時,和室的側方的障子門被推開,魚貫而入五個身著浴衣(別往歪處想,還是和服)的妙齡女子,走在最前的是一位身材高挑、五官深邃的混血。

混血美女打量一下房內的情形,指揮身後兩女在南易身前就坐,又帶著另外兩女婷婷鳥鳥地走到武井保雄身側跪地而坐,正欲去拿卓袱臺上的酒壺,武井保雄便揮了揮手,示意女人去南易那邊。

混血美女微微錯愕,鞠了個躬,起身來到南易身前,跪坐下來,拿起酒壺為南易把酒盞斟滿。

見南易的酒盞已滿,武井保雄端起酒盞,說道:“南桑,請。”

南易舉盞回應,一飲而盡後把酒盞放回檯面,混血美女立馬把酒又斟滿,另一侍女挨近南易,拿起快子夾了一點八寸(下酒菜的統稱,非菜名)置於南易嘴邊,只要微微前傾就能咬到。

南易揮了揮手,侍女放下快子,倒退後挪;南易又指了指自己的左側,示意混血美女換個位子,對方依言行事。

南易伸手箍住混血美女的臂膀,稍稍用力,把女人拉到自己懷裡,“叫什麼?”

“尹藤舞美。”

“喔,舞美醬。”南易微微頷首,又用巧勁把尹藤舞美送出自己的懷抱,抬頭看向武井保雄,“武井會長,貴會社最近的業務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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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井保雄聞言,頃刻間紅光滿面,“承蒙南桑的關照,武富士蒸蒸日上,我正準備把武富士送到加斯達克(創業板)上市。”

報國米轂和武富士之間的合作關係還保持著,雖說業務規模已是大不如前,但不影響雙方良好的戰略伙伴關係。

南易舉起酒盞,“恭喜,我相信武井會長很快就會超過堤乂明,成為日本新首富。”

武井保雄笑容滿面,嘴裡打著哈哈,“南桑,不要捧殺我,我們都清楚堤乂明那個首富是怎麼回事,日本實力雄厚的財團又有哪個會出現在財富榜上。”

“哈哈,雖是如此,但同樣可喜可賀。”

南易猜到今天不僅僅是聚餐這麼簡單,或許還要談武富士的股份問題,也許還不止如此。

武井保雄又打了個哈哈,暫時把話題扯開,從清酒說起,然後又說起吃食,不僅說日料也說西餐、中華料理,接著又說起傳統日式園林的設計特點和幾種不同的流派。

從吃喝到景,漫談了十多分鍾,武井保雄又把話題扯到了邊上的幾個侍女身上,從日本傳統的藝伎和風俗業,

接下來的話題又從幾人身邊這幾個陪酒女子的身上,扯到了日本傳統的藝伎和風俗業、幕府時期的吉原花街柳巷歡樂街的盛況、日本歷史上出現的幾個知名美女,其間,免不了還要夾雜一點和侍女之間的親切互動。

南易以傾聽為主,武井保雄說的內容裡有一些是他之前未知的,同時他也隨時等著武井保雄切換話題。

也許是今天武井保雄的談興特濃,幾個非常適合進行話題切換的節點都是直接過去,就在話題沿著女人二字無限深入,武井保雄忽然停住話題衝尹藤舞美說道:“舞美,去看看石原師傅準備好沒有。”

待尹藤舞美依言走出和室,武井保雄又對南易說道:“貴國蘇東坡曾在詩中寫道: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江戶時代有一首著名俳句:偷人家妻子,驚心動魄又美味,有如吃河豚。

你我兩國又有一句共同的話‘拼死吃河豚’,可見兩國人都非常中意河豚這道美味,現在雖不是吃河豚最好的季節,但同樣肥美,我特意請了初魚食臺的河豚師傅來為我們現場製作全套的河豚料理,南桑,待會我們好好享受。”

說話間,方才出去的尹藤舞美返回和室,走到武井保雄的身前俯身低語,武井保雄喜笑顏開道:“喲西,舞美,快快請石原師傅他們進來。”

尹藤舞美再一次走出和室,不多時,便領著兩名身著壽司服的男子走了進來,在幾人身後,還跟著一群抬著炭爐、紅桉等一眾器皿的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安靜、迅速地把傢伙什擺開,一名廚師站到紅桉邊,這位應該就是石原師傅。

南易是好吃之人,但沒有為了一口美食搏命的武勇,對河豚的美味與毒性他有所耳聞,但從未曾嘗試,哪怕姜尚漁業旗下就有河豚養殖專案。

河豚炮製的場面他見識過,不論是影片或現實,不過那是國內的,他還沒看過日本這邊是怎麼捯飭的,見武井保雄走向紅桉,他也跟著站起身圍了過去。

武井保雄見南易站在自己身邊,便解釋道:“在東京其他烹飪河豚的店裡,由於擔心料理師傅宰殺河豚時,毒性未能清理乾淨,給客人準備的河豚肉,都是經過清洗和好幾個小時的清水浸泡,不論是味道、肉質新鮮程度都比不上現殺。

石原師傅的家族在千葉開的初魚食臺已經傳承三代,整個東京只有石原流派的廚師有手藝敢接為客人現場料理河豚的業務,他們現場料理出來的河豚刺身,才能真正地稱得上美味。”

在武井保雄說話間,紅桉前的石原師傅與他的助手已經完成準備工作,石原師傅一手握著一把鋒利小刀,一手戴著過肘的塑膠手套探進一旁的水桶裡,撈出一條一尺多長、黑白相間的紅鰭東方魨,又名虎河豚。

石原的手指在魚腹下彈了彈,手裡的紅鰭東方魨在他手裡忽然慢慢脹大,不一會兒變成一個上黑下白的橢圓球,兩隻魚眼鼓囊囊地凸起,身上的刺也全豎了起來。

石原舉著頗有點滑稽的橢圓球在眾人眼前停留了一會,接著,在眾人的注視下,手裡的鋒利小刀靈巧地一撥,虎河豚的頭就被他切了下來。緊接著,他又將刀尖從魚背和肚皮的黑白相間處插入,懸刃緩慢而平穩的轉動,俄而,一張完整的河豚皮被剝了下來。

再往下,他的動作陡然變得小心且輕柔,先是小心翼翼地將刀插入頜骨處切開魚鰓,接著彎下腰,屏住呼吸,用筆換心手術更甚的專注,緩慢且仔細地從魚肚內拉出所有內臟。

石原的小心影響了周邊旁觀之人,每個人都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響動,和室內落針可聞,待他完美謝幕,復又響起深沉的呼吸聲。

南易比其他人更加安靜,目光一直隨著石原的刀尖遊走,武井保雄給南氏帶來了不少利益,他的面子得給,何況面對一個小鬼子,他不僅僅是他自己,今天不管怎麼著都得吃兩片意思意思。

據他所知,河豚毒素主要存在於內臟、生殖腺、血液、眼、腮、皮膚等部位,涉及這些的每一道工序,他都得瞧仔細了,特別是扯內臟這一步,如果稍有不慎,對內臟表面的薄膜造成破損,毒性容易汙染到整個魚身。

最關鍵的工序完成,石原師傅看起來似乎也輕鬆了不少,他將切下的魚鰭和魚皮交給一旁的助手,自己則換了一把魚生刀,熟練地開始片生魚片。

重頭戲結束,剩下的也沒什麼可看,武井保雄和南易都回到原位,少頃,八寸之後的向付一道道送上卓袱臺,隨著一起來的還有一杯魚鰭酒——將烤焦的魚鰭放入酒具,淋上灼熱的清酒,上盤時迅速點燃酒杯表面揮發的酒精。藍色火焰下,魚鰭的味道慢慢在酒中散開,混合著清酒本身的香氣。

南易把尹藤舞美摟到懷裡,輕笑道:“郁達夫先生當年在順興樓對一道西施舌評價頗高,可他被人騙了,當年他吃的並不是真正的西施舌,而是另一種蚌肉。

西施舌我吃過,的確味美無比,今天有幸遇到舞美醬,我想請舞美醬把魚鰭酒變成舞美舌酒。”

說著,南易端起酒杯送到尹藤舞美唇邊。

尹藤舞美會意,輕啟唇齒含住杯沿,一仰脖,半杯酒入喉,隨即唇齒離開杯沿,南易的手接住杯子,嘴在她的臉頰上香了一口。

“哈哈哈,南桑。”

武井保雄大笑一聲,話在不言中,也把手裡的杯子遞給邊上的侍女。

南易把杯子放回卓袱臺,湊到尹藤舞美的耳邊說道:“舞美醬,我誠摯邀請你一起在富士山下迎接明天的第一縷朝陽。”

尹藤舞美聞言,微微一怔,然後搖了搖頭,“抱歉,凪的會館不會允許這種事。”

“哦?”南易故作詫異,“如果我邀請你迎接明天的夕陽呢?”

“抱歉……”

尹藤舞美的話未說完,第二道河豚皮上桌,魚皮上的刺被去掉,魚皮變得光滑無比,Q彈的細長絲上還撒了黑芝麻、薑絲,看著很是可口。

南易夾起一快子,又送到尹藤舞美的嘴邊,“美食應該美人先嚐,舞美醬,來。”

尹藤舞美無奈,又輕啟唇齒咬住魚皮,含進嘴裡,輕輕嚼動。

看著尹藤舞美把魚皮嚥下,南易才正回臉,快子在雜煮鍋裡搗鼓兩下,夾住一塊豆腐,頓了頓,放下,又把快子伸向八寸,夾了一塊壽司送進嘴裡。

待強餚上桌,河豚宴的第三道,也是主菜河豚生魚片上桌,只見一艘鋪著冰塊的竹船擱在卓袱臺中央,冰面鋪著一層薄如蟬翼、晶瑩剔透的魚生,被擺成牡丹花狀。

南易衝尹藤舞美努了努嘴,尹藤舞美立刻夾起一片魚生,在橘醋、蘿蔔泥裡分別蘸了蘸,接著蘸了點山葵末,小蔥碟裡一撇,用一隻白瓷碟下方虛託著,送到他的嘴邊。

一如曩昔,南易推了推尹藤舞美的手腕,把第一快謙讓給了對方,女士優先這種優良傳統早就刻在他的骨子裡。

魚生之後,又上了一道河豚白子,這道菜古時候有一個文雅的名字西施乳。據說大多數河豚白子無毒,且口感細膩、鮮美芳醇,但南易依然謙讓,等尹藤舞美入口,他才給自己夾了點魚皮淺嘗。

南易的舉動,坐在邊上的武井保雄自然看在眼裡,他並沒有心生鄙夷,身為上位者,豈能莽撞行事,小心謹慎是應該的,只是等下那位來了,南桑未必還能保持從容。

隨著石原端著一盤肝臟來到武井保雄身前,並低聲耳語,武井保雄臉上露出喜色,在石原的肩上拍了兩下表示讚賞,然後對南易說道:“南桑,我們有口福了,石原師傅已經把今晚的壓軸美味為我們準備好了。”

他指了指石原手中的盤子,繼續道:“河豚的肝臟,是天下最美味,也是最危險刺激的食物。南桑,河豚的毒素分佈在內臟裡,而肝臟是毒素最集中的地方。不過,很少有人知道,如果能有辦法將肝臟內蘊含的毒素去掉,肝就會成為河豚最美妙可口的部分。”

武井保雄意味深長地在南易臉上掃了一眼,“南桑,在品嚐美味之前,我先給你介紹一位朋友。”

“戲肉來了!”

從下車開始,南易已經感覺到凪的會館的不同尋常,門亭那裡見到門上的變體“山”字圖桉,已然知道這裡是山口組的產業,武井保雄又說起武富士上市的事情,他猜到對方想給武富士吸收股東,既為湊足上市所需的股東數量,也趁機拉攏盟友。

武富士主營針對個人的小額借款,也可以理解為高利貸,遇到借錢不還的,先是友好催收,依然不還,就會暴力催收,負責武富士暴力催收工作的人員就屬於山口組。

南易猜測武井保雄嘴裡的“朋友”,多半是三口組的高層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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