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一面面或磨砂或透明或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玻璃,蘇軾知道吳普沒有說謊,這確實是一千年後。

吹出來的熱風讓他清晰地感覺這不是個夢。

蘇軾與佛道兩教的友人都往來密切,受他們的影響也不小,每回酒到酣處總覺得自己能憑虛御風逍遙天外。

只不過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從獄中來到的“天外”會是這個模樣。

蘇軾費了老大的功夫才把頭髮吹乾,他走到外面發現天已經黑了,夜風吹來,有著夏夜獨有的清涼。

他仰頭看著散佈在天幕上的星子,辨認著自己能認出來的引路星,即使歷經千年變化也並不是特別大。

“子瞻。”吳普穿過走廊,給蘇軾抱來一套床上用品,“今天剛搬過來,客房也沒怎麼收拾,這套備用的被褥你先用著。”

蘇軾接過吳普抱來的床上用品,只覺那枕頭又輕又好。

他想到自己下獄是因為上書陳明新法的不足之處,猶豫了一會,還是問道:“王相公牽頭弄的新法,最後成功了嗎?”

他對王安石還是挺佩服的,只是看不慣一些“新黨”的行徑,更看不慣新法顯露出來的那些弊端罷了。

即便知道王安石已經罷相回了江寧,如今新法由官家親自主持、代表著官家的臉面,他還是要把自己看見的和自己考慮到的說出來。

既然吳普所在的時代是一千年後,那吳普應該知道新法的結果才是。

蘇軾轉頭看著吳普,哪怕穿著寬鬆的T恤短褲,他身上還是有著掩不住的文青氣質,從眼神到語氣都透著一股子藏不住的憂國憂民的味道。

那個時代的文人從開始讀書起,就聽夫子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給他們講起朝中諸賢的出眾表現。

講誰誰誰是少年天才十幾歲便入朝為官,講誰誰誰出身貧寒卻有了大成就。

這樣的環境之下,他們讀書習文就是為了出將入相,為了“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何況蘇軾還是那種典型的“管你是誰不服就剛”的橫脾氣。

蘇軾第一次下基層當幹部的時候,遇上個和他不太對付的上司,直接就當起了刺頭。

具體體現到有一回上司修了個觀景用的高臺,招呼大夥一起過去樂呵樂呵。

得知蘇軾文采過人,上司特意讓蘇軾寫篇文章紀念一下,準備刻成碑流傳到後世。

蘇軾心想,好啊,是你要我動手的,那我就不客氣了!

於是蘇軾大筆一揮寫了篇《凌虛臺記》,大意如下:“秦漢隋唐那些比你這個牛逼一百倍的建築,過個幾百年還不是全都塌得徹徹底底,你修的這個凌虛臺估計也撐不了多久。所以說,人活在這世上還是要多幹實事少搞面子工程。”

蘇軾上司當時的心情可想而知。

但是這位上司最後還是把這篇《凌虛臺記》刻到了石碑上。

蘇軾一路走過來,遇到的大多是這種即使意見不同、三觀不合,卻都能稱之為坦蕩君子的上司或同僚,以至於他被誣陷下獄時心情是惶恐和驚慌的。

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困境。

可現在有機會詢問吳普這個“後輩”關於過去的事,他最想問的還是自己堅持的事是否正確。

吳普對上蘇軾略帶緊張的雙眼,頓了頓,才說道:“要不了幾年,司馬光就會從洛陽起復,到那時舊黨會直接廢除所有新法,趕走新黨起用舊黨。”

“廢除所有新法?”蘇軾一下子激動起來,覺得這個結果讓他難以接受,“新法雖然有諸多弊端,但也並非全都是惡法,百姓才剛適應過來,又把全部新法都廢除,最後遭罪的還不是地方上的百姓?”

吳普點頭。

所以後來折騰來折騰去,靖康之恥就來了。

靖康之恥那段恥辱,也就發生在蘇軾撒手人寰的十幾年後,蘇軾甚至活到了宋徽宗那個時期,離得可以說是非常近了。

要是他壽數再長些,說不準都能看到二帝被俘了。

至於後來朝他捨棄中原、苟安江南,那就更不用說了,隨便讀幾首南宋詞都能讀出錐心刺骨的“北望中原”四個大字。

吳普見蘇軾情緒激動,決定給他講講後續讓他冷靜冷靜。

吳普從新舊黨爭講到靖康之恥,從靖康之恥講到王師北上,從王師北上講到十二道金牌和“莫須有”的罪名。

於是蘇軾……

蘇軾徹底安靜了。

吳普見蘇軾木頭一樣站在廊下,有些不忍心地說:“天色不早了,你好好睡一覺吧。”

蘇軾抱著被褥入內,先把褥子鋪好,又把被子放下,將柔軟舒適的枕頭擺好。

他已經睡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牢房,本來終於可以睡到床應該很高興才是,偏偏吳普那些話卻在他腦海裡翻來覆去地打轉。

沒想到他們兒孫這一代人直接丟了中原,丟了骨氣,丟了那麼多他們理應珍而重之的東西。

他們把朝廷遷到了杭州那邊。

蘇軾在杭州當過好幾年官,很清楚那是個多好的地方。

那邊山好水好美人也多,是個溫柔鄉富貴堆,難怪很多人一頭扎進去就出不來。

蘇軾枯坐半宿,才終於抵不過席捲而來的睏倦,埋進柔軟的枕頭裡沉沉睡去。

吳普第二天一早醒來,發現蘇軾那邊沒動靜,也沒在意,溜達去廚房準備做個手抓餅應付一頓。

他舌頭雖然刁,吃東西卻不算挑剔,很多時候都是管飽就成,所以從不嫌棄手抓餅這種半成品食物。

蘇軾是被手抓餅的香味吸引著醒過來的,他鼻子先動了動,接著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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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原以為自己這會兒應該食不下咽才是,沒想到肚子很誠實地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他趿拉著拖鞋去洗漱,紮起長髮聞香覓食去。

吳普見蘇軾頂著對黑眼圈過來,知道肯定是自己昨天講的靖康之恥讓蘇軾輾轉難眠。

“手抓餅,吃嗎?”吳普煎手抓餅沒用土灶,直接用的煤氣灶配不粘鍋。

蘇軾點頭。

吳普邊把麵餅下鍋邊詢問蘇軾的意見:“我一會準備開直播,你願意入鏡嗎?”

他給蘇軾講了講直播的意思,就是他們在鏡頭前做自己的事,全國各地的人都能透過直播間觀看。

蘇軾還是頭一回聽說這種新鮮事物。

他旺盛的好奇心很快打敗了昨晚的沮喪,躍躍欲試地說道:“可以嗎?這麼多人看到我,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吳普說道:“不會,我就說你是我請來的臨時演員,現在很多這種拍法,你就算穿上龍袍也沒有人覺得你真是皇帝。”

他有系統在手,每個召喚來的人都有配套的身份證明,一般來說是不會有問題的。

就算是他爸這樣的老刑警親自來查,他也……他也可以悄悄把蘇軾塞回牢裡去!

人都不在了,想套話都沒處套,萬無一失!

蘇軾想多瞭解瞭解這邊的情況,答應下來:“可以,那我要做什麼?”

吳普說:“就和昨天一樣,想知道什麼就問什麼,要是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和觀眾互動。”他邊給手抓餅翻面邊和蘇軾商量,“我們可以把主題定為‘蘇軾現代遊’,你直接演你自己就好,不用怕說漏嘴,一切都是劇本!”

蘇軾表示沒意見。

吳普笑眯眯地把無人機開了進來,順便把直播間標題改了,開始新一天的直播。

今天沒有推廣,又才七點多,直播間裡觀眾並不多,只有幾十個早起的人看到標題的“蘇軾”兩個字後點進來瞅兩眼。

等瞧見吳普把新鮮出鍋的手抓餅分裝起來,一派自然地給旁邊的蘇軾塞了一個,有人忍不住發起了彈幕:“今天直播開得真早,我是進來看標題的,這個長髮中年文青就是蘇東坡嗎?”

有人起了頭,其他人也開始在評論區討論起來——

“這頭髮看起來又長又多,是髮套還是真的啊?”

“造型看起來真不走心,怎麼說也不能穿T恤短褲吧!”

“只有我注意到這個廚房好大嗎?旁邊還有土灶,少說也整了十幾二十個鍋口!”

“廚房大有什麼用,館長只給人做手抓餅吃,太摳了太摳了,給我們蘇大吃貨吃點好的吧!!”

蘇軾不知道自己在後世還有吃貨這種人設,也沒感覺吳普準備的早餐有什麼不好,他本來就是什麼都想嚐嚐看的性格,吃著感覺這手抓餅還挺香。

培根煎得香噴噴,雞扒肉質細嫩,沙拉醬和甜辣醬更是他從沒嘗過的味道。www.

反正蘇軾每吃一口都挺有新鮮感。

兩個人把手抓餅解決完,吳普才抽空看了眼直播間的情況,看到有人讓介紹介紹蘇軾的情況。

他讓無人機轉向蘇軾,問蘇軾願不願意自我介紹一下。

蘇軾好奇地打量著飛近的無人機,在心裡琢磨著這能飛的鐵疙瘩是不是墨家的機關術。

得知有千年後的後輩想要和他交流交流,蘇軾自然大大方方地開口介紹起自己的情況,無非就是姓名、籍貫以及近況。

蘇軾說的是北宋官話,一般人可能得對應著字幕才能聽得明白。

吳普在旁邊兼職當字幕翻譯,直接把蘇軾的話在直播間裡翻譯出來。

吳普之所以能和蘇軾交流得這麼順暢,自然不是因為他是個精通各朝各代官話的語言天才。

純粹是因為蘇軾是他召喚來的。

估計就算他召喚出的是頭恐龍,他也能聽懂恐龍在講啥。

可惜這是人文博物館,不是自然博物館,恐龍肯定是召喚不出來的了!

吳普這邊翻譯得輕鬆自如,直播間裡的觀眾卻有些懵逼——

不是,這個演員講的是哪個地方的方言嗎?為什麼她們聽不太懂他在講什麼?

只是一個粉絲數沒破萬的小直播間而已,請的演員不至於能流暢還原北宋官話吧?Ⅻbr>吳普很想知道蘇軾這次要用什麼畫法,忍不住旁敲側擊起來:“子瞻你需要用顏料嗎?我這裡也有不少國畫顏料。”

蘇軾搖頭:“黑白兩色足矣。”

吳普見蘇軾面帶思索,似是在回憶“玉盤盂”的模樣,也就不再打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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