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日漸升,霧氣四起,葉片上的絨毛凝住水汽,乍一看去全是密密麻麻的銀珠,一隊人馬沒有打旗號正前行著。

走在前頭的八旗步兵營神驕志滿,挎著刀大步開路,僧兵低頭誦經,漠然無視,只有後面的崇安縣營兵,由參將遊擊帶領著,戰戰兢兢地走著。

昨晚一場遭遇戰,他們和反賊打出了火氣,忍不住往前追擊,最後被重重挫敗,只得丟盔卸甲而還。

讓這些地方守備憂心的不止是失敗。

兵部手令加上刑部特批,讓他們也沒有選擇的機會,只知道是一些天地會的逆賊結黨前來,要在武夷山中鬧事。

那位臨時任命的嚴指揮倒是沒有異常,但是領頭喇嘛的冷漠神情,和前面一身鐵甲的怪人,就真的讓他們極為不安了。

鐵甲怪人全身潰爛,靠近一點就能聞到腐臭氣味,使頭腦昏昏沉沉,而紅衣喇嘛畫著死人一般的妝,對他們稟報的失利漠不關心。

那樣子,就像這些人死絕了都不會有一絲心疼。

“上師,三省援兵正在火速趕來,卑職認為,我們沒必要如此冒險前進……”

領兵官陸大人不在,統兵的是一位副手。

喇嘛客巴坐在僧眾抬著的人轎上,眼皮也不抬:“亂黨已經進山,我拿什麼等。必須立刻緝拿歸案!”

“是。”副手只能黯然退下。

昨晚的天地會,展現出了很強的組織力,靠著狹長巉削的九龍窠拖延了很長時間,但天一亮就立刻撤走,只留給他們空空如也的山谷。

這情形讓副手都有些懷疑,他們到底是在追趕,還是和對方為了什麼在賽跑。

“前方找個地方休整,朝食之後繼續上路。”喇嘛漫不經心地開口道。

“是。”

這一次命令下去,終於給疲憊的人馬注入了一絲生氣。

…………

三里亭再一次人影憧憧,光天化日下卻沒有了一絲鬼氣。

“所有人找地方藏好,等響箭為號。”

道道命令慢慢傳遞下去,三里亭又一次陷入了沉寂,只剩下心跳的急促與呼吸的澎湃。

紅豆母女準備的藏身點中,陳近南和洪熙官正相對而坐。

“熙官,不用擔心。文定吉人自有天相,又有江道長的照拂,必然無礙。”陳近南輕聲說道。

洪熙官凝神靜氣,平復著內心的情緒:“江道長自然是放心,只是他行事輕佻、心思複雜,我還看不透。”

陳近南默默點頭:“在外人眼中,你洪熙官又何嘗不是殘忍嗜殺、辣手無情呢?”

洪熙官啞然失笑,卻被旁邊的紅豆看在眼裡,逗他說道。

“你笑起來還蠻好看的誒。”

洪熙官慌忙把笑容收斂,假裝沒聽見這句話,只跟眼前的總舵主說道。

“這次的伏擊還是有些弄險。昨晚我們離開這間屋子的時候,毒血和衣料滿地都是,今早一來卻蕩然無存,就怕白蓮教仍在一旁窺探。”

陳近南似乎心事重重,聽到這話卻沒有回答,已經被邊上的聲音所吸引。

“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分別抓起槍劍,跨步推開大門。

洪禮象和紅豆慢了半步,紅豆略顯憔悴的臉上滿是擔憂,但洪禮象卻低頭不語,指節捏到出青發白。

走在前面的洪熙官悄然回頭,難得展露出溫情的一面,對仍舊稚嫩的洪禮象說道:“劍握七分,刀抓六寸,殺到面前沒有敵人就是了。”

“啊……是!洪大俠!”

當清兵數百餘人的隊伍分列兩行,接近三里亭的時候,猛然響起鳴鏑聲音,隨後就是一個手持長劍的男子一馬當先,從社樹上飛身而至,分毫不停地直取對方的陣心。

茫然遇襲的清兵隊伍一陣譁然,有兩個八旗武士持盾上前,用鐵塔般的身軀擋在前面、卻被陳近南揮動重劍,輕如鴻毛地斬為兩段!

客巴喇嘛的臉驟然縮皺,顯得也很是意外,隨著劍鋒所指一路潰敵,轉眼已經到了眉睫之間,僧兵頓時舉盾掩擋,組成密不透風的盾陣。

就和大巧不工的巨闕劍一樣,陳近南的武功也是古樸凝實,含而不露,重劍到了他的手中,就像是一扇門板揮舞,橫劈直刺章法嚴謹。

清兵的馬上功夫、戰陣技擊全然無效,無力阻擋這種兼蓄了綿密與沉穩的招數。這套劍法還沒有名字,卻是陳近南自弱冠起,博採百家武學創出的劍法,攻守之間轉換無跡,巨闕劍劈在精鋼所製成的盾牌之上,火光四射,一時間場內劍氣縱橫!

“鐺!”

盾陣分開,金鐵交擊之聲響起,忽然間一隻穿著重甲的手臂憑空探出,將巨闕劍閃爍著冷芒的鋒刃格開。

“陳近南!當初你阻撓我結義,還處處監視提防,今天好好算算賬!”

馬寧兒的語氣中帶滿怨毒,幾乎沒有人形的臉龐毒汁涔涔滴落,揮舞起自身的龍型指爪,勢若瘋魔地一陣快攻。

初一交手,沛然莫御的巨力讓陳近南微微心驚,但他早有準備,佯裝逃避,卻雙手握住巨闕劍,悄然無聲地倒轉劍柄,用大馬金刀的姿勢倒刺向馬寧兒。

這招“刺馬劍勢”,是陳近南苦練已久的技法,轉劈為刺只在眨眼間,換成尋常寶劍都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只會應聲而斷,但留給對手的,也只有劍尖透體的下場。

馬寧兒雙手橫擋,似是想要抓握,巨闕劍先劈開了他手臂的甲冑,卻被勝過革盾的皮膚所擋住,只留下一道白痕。

陳近南卻不氣餒,抽劍揮斬一氣呵成,竟然又是一次“刺馬劍勢”!

馬寧兒猝不及防間,再次被砍中傷口,堅韌的外皮猛然出現豁口,當他想要用手抵擋時,巨闕劍鋒又化刺為斬,在他肩上留下一道傷口!

隨著痛呼,劍尖沒有停止,帶著萬鈞之力繼續刺去……

似乎勝券在握的時候,陳近南卻心頭狂跳,忽然放棄了手中的巨闕劍,連忙向後閃躲!

電光火石間,陳近南飛身躍起,拔起身邊八旗武士的馬刀,以密不透風的刀勢突出重圍,才跳到了一棵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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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在陳總舵主的長衫腋下,已經不知何時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斷口參差不齊,伴著腐骨毒汁滋滋作響,如果當時再晚一步,他就必然被暗算中毒!

陳近南心中震驚,馬寧兒當初作為南少林的八代弟子,武功只是稀鬆平常,兼有心思陰毒被他不喜。

但幾年不見,他不僅武藝大增,連武功路數都像脫胎換骨一般,南少林的底蘊蕩然無存,卻滿是藏邊黑教的陰險毒辣!

剛才這一擊的防備,還是之前洪熙官悄悄告訴他才得知。昨晚洪熙官就是在近身槍取短打時,不知怎麼地被他抓傷手臂,毒性蔓延。

洪熙官的江湖經驗、武學造詣已經是年輕一代中的翹楚,本不應該如此大意。

但今日一見,就連陳近南自己都不得不承認,他也沒有看出來對方是如何出手的……

巨闕劍失去後勁被拋上了高空,馬寧兒飛身而起想要奪劍,卻被一杆平地驚雷般的槍身砸飛,重劍再一次落在了天地會的手中。

這一次,洪熙官槍出如龍,卻放棄了自創奪命鎖喉槍的霸道打法,換以南少林的穿槌槍棍術,集寸勁、南槍、太祖棍的要義於一體,敲、鞭、擺、提、掄,令馬寧兒眼花繚亂,無法近身。

“總舵主接劍!”

一聲大喝,乃是南少林戒持院的一名還俗弟子,以戒刀開路,搶得了落地的寶劍。

但話音未落,陳近南剛剛飛身而下,那名還俗弟子就被重擊穿膛,一隻毒手摘取了心臟……

洪熙官猛然出槍,直取馬寧兒後心,又被一個神情冷漠的昂藏大漢默然擋住,大手如蒲扇般握緊槍身,大踏步近身搶攻!

更多的江湖人士從三里亭殺出,門口不大的地方黃沙滾滾、鮮血漫漫,韋陀門的杵棍結成棍陣,穩紮穩打地殺向清軍,轉而又被地方營的兵勇亂箭逼退,直到金剛門人以大摔碑手投石還擊,雙方才又戰作一團。

江湖人物雖然悍不畏死,卻沒有章法配合,亂戰之下難免吃虧,又被暗箭襲擾,逐漸有些不支。

“熙官不要戀戰。我來斷後,帶大家暫且撤退!”

巨闕劍的劍光凜凜,斬殺身邊數名清軍,陳近南猛然下令撤退,卻是讓所有人都愕然不已。

但形式已經晚了,就這麼一會兒的猶豫,清軍已經趁機逼近,幸好有身穿白衣的鐵血少年團趁亂殺出,天地會一方才爭取到了撤退的時間。

又是一陣掩殺,雙方隔著三里亭誰也不敢妄動,清軍被襲擊太過突然,軍心不穩,也只好任由對方如潮水般退去,最後在武夷大山的深山幽谷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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