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問話有的放失。很大程度上,如果陳有祿活著,劉小娥就不會改嫁。

果然,劉小娥的回答印證了虎平濤心中所想:“他死了。”

“怎麼死的?”虎平濤問話速度極快。

劉小娥沒有回答。

她低著頭,長髮從額前垂落。透過髮絲間隙,可以看到她眼睛裡閃爍著極其複雜的成分。

“我在的那個村子位置偏遠,去鎮上有兩公裡左右的山路。因為不通公路,每次出去,這段路只能步行,去到山外以後才能坐班車。”

“我懷孕的第三個月,我爹和我哥就找上門來,約著老陳去鎮上賣菌子。”

“我們那兒都是山,每年雨季,山裡都會出菌子。乾巴菌和雞樅在山外賣的很貴,可是在我們當地就賣不上價,只能摘了送到鎮上,那邊有人收購……採菌子的季節就那麼幾個月,只要肯往山裡跑,不怕吃苦,還是能掙錢的。”

“我們村家家戶戶每年都要上山採菌子,基本上頭天摘的菌子,最遲第二天就必須送到鎮上。因為菌子傘蓋張開以後就不值錢了,城裡人都喜歡吃小骨朵的那種,所以摘下來以後越早送出去就能賣高價。”

“那天我爹和我兩哥哥找到老陳,他們揹著事先採到的菌子就出了門。當時我就覺得有點兒不太對勁,我那兩個哥哥都是懶散的性子,而且平時賣菌子基本上都是我娘在操辦。我爹雖然有時候也會去鎮上,可大多是去熟人那裡打牌。”

“其實我家的人根本看不起老陳。如果不是老陳能拿出彩禮,也不介意我早早就破了身子,他們根本不會和老陳有來往。”

“那時候我大著肚子,稍微走幾步就覺得累,根本沒法走原路,只好多交待了老陳幾句,看著他們出了門。”

“下晚些時候,差不多七點多快八點的樣子,我爹和我哥回來了。進村只有一條路,老陳的屋子剛好就在路邊。下午我自己弄了點兒剩飯熱熱吃掉,然後就搬了個凳子坐在門口,一邊納著鞋底,一邊等著老陳回來。”

“看見我爹和我哥的時候,我就趕緊迎上去,問他們老陳在哪兒?”

“他們三個渾身都是酒氣,一看就喝了不少。我爹嫌我煩,說他們賣了菌子,在鎮上找了個館子吃飯喝酒。老陳沒吃飽,他們三個先走,老陳落在後面。”

“我一聽就感覺不妙,連忙抓住我爹的手,問他為什麼不把老陳帶回來?”

虎平濤皺起眉頭問:“你不相信他們說的話?”

劉小娥解釋:“我剛結婚那會兒,因為被老陳打過,我就想著要找機會跑。後來老陳找了他那邊的親戚,還有跟他關係好的幾個老婆婆來家裡勸我。有一次,住在隔壁的婆婆悄悄告訴我,讓我留神我家裡的人。她說:我爹把我嫁給老陳沒安好心。他是看著老陳年紀大了,早晚得走在我前面。到時候家裡的男人沒了,我又年輕,我爹肯定要把我弄回去,先佔了老陳留下來的家產,然後再另外找個人,讓我改嫁。”

虎平濤之前就想過這個問題,現在聽劉小娥親口說出,他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在村裡,你沒法擺脫你家裡的控制,就算改嫁,也不過是替你父母和哥哥再賺一次彩禮。”

劉小娥眼裡流露出憤恨的目光:“他們打的就是這種主意。那天老陳一直沒回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有人來報信,說是老陳掉在山崖下面,人已經死透了。”

“我當時一聽就懵了。不管不顧的,跟著來報信的就往外跑。我都懷孕超過三個月了,挺著肚子走路不方便,只能走一段歇一段,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遠遠就看見一大堆人圍在那裡,還有派出所的警察……老陳躺在中間的地上,張著嘴,兩隻眼翻白,動都不會動。”

虎平濤目光冷峻:“他是被人殺死的?”

劉小娥抬手抹著眼淚:“派出所的說了,老陳喝多了酒,從鎮上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沒帶手電筒,從山道上踩滑了摔下來,有二十多米高,撞在石頭上,肋骨斷了好幾根,心臟被摔得不成樣子,當時就沒救了。”

虎平濤勸道:“你也別哭了。當時這桉子是誰負責?派出所那邊的人,你能叫出名字嗎?”

劉小娥點點頭:“能。他們的名字我都記著呢!因為老陳死得冤,後來我託關系找人往上面反映情況,我自己離開家以後來到省城以後,也跑了好幾次市局和省廳,他們派人複核,說桉子沒問題,的確是老陳自己從山上摔下來,沒人推他。”

虎平濤問:“也就是說,你手上有完整的桉件材料?那桉子編號是多少?給我一個。”

劉小娥隨口報出一串數字。

虎平濤頗感意外,問:“材料呢?”

劉小娥回答:“我放在家裡了。你要的話,回頭我給你。”

虎平濤皺了下眉:“你沒在手機上存一下?”

劉小娥猶豫片刻:“我……我沒有手機。”

虎平濤越發覺得意外:“現在手機是標配,你在城裡生活,又開著店,怎麼會沒有呢?”

劉小娥澹澹地說:“老曹不給我買,說是有了手機就會生出別樣心思,不好好過日子。還說有手機的女人都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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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健在旁邊聽得直搖頭:“這什麼見鬼的邏輯。”

因為之前與龐仲華和廖燕兩口子談過,虎平濤能理解曹忠和劉小娥這對夫妻之間的矛盾:“他大概是不想讓你手上有錢吧……算了,這事兒先放一放。你對你前夫意外墜亡這事兒有什麼看法?”

劉小娥想也不想就張口回答:“他是被我爹和我哥害死的。”

虎平濤問:“有證據嗎?”

劉小娥搖搖頭,咬壓切齒地說:“這明擺著。他們打著賣菌子的名義帶老陳去鎮上。你嘛的,早不去,晚不去,偏偏等到中午了才去。走那麼遠的山路到車站,只能坐中午一點多的班車。賣菌子倒是快,鎮上有人收購。可他們賣了又不趕著回來,拉著老陳在鎮上吃完飯,還要喝酒。”

虎平濤思考了一下,試探著問:“你父親和你哥哥勸他喝酒?”

劉小娥滿面悲傷:“我不知道……但我覺得肯定灌他酒了。老陳這人……平時雖說他也打我,下手卻沒有我爹那麼重。尤其是我壞了孩子以後,他就不打我了,喝酒的次數少,連煙都沒抽了。”

“那年年頭的時候,省城醫院去我們村裡做義務巡檢。老陳聽醫生說,抽菸喝酒對孩子不好。我長成這副模樣,很大程度上跟我爹有關。老陳是個真正想要孩子好的,從那以後就儘可能的不碰菸酒,還把他的水煙筒交給我保管,說是等孩子大了再說。”

“他們沒安好心啊!知道老陳要省錢,不會在外面住旅館,就拉著他喝酒。結果我爹和我哥都趕在太陽下山前跑回來,留下老陳一個人趕夜路……就算他們沒推老陳下山,也是故意的整治他,想要他死。”

“第二天我得到訊息趕過去,看著老陳那模樣,我哭得跟淚人似的。回來的路上又摔了一跤,孩子沒了……”

說到這裡,劉小娥實在控制不住情緒,趴在被子上放聲大哭。

外面值守的護士聽見,連忙進來詢問。虎平濤看怎麼也勸不住,就跟護士打了個招呼,叫上丁健離開病房。

進了電梯,下樓,離開住院部,來到外面人少的地方,虎平濤說:“差不多到點了,咱們找個地方吃飯去。”

丁健點點頭,嘆道:“這女的真慘。她說那事兒的時候,我都聽不下去了。”

虎平濤沒有發表意見,伸手拿過丁健手裡的筆錄本,邊走邊看。

丁健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虎平濤邊看記錄邊說:“這附近有個牛菜館,味道挺不錯的。就去那裡隨便吃點兒吧!”

丁健問:“怎麼,吃完還過來?”

虎平濤抬起頭,認真地說:“如果劉小娥情況好一些,我是打算把她和曹忠帶回局裡好好問一下的。可現在他們夫妻倆弄成這樣,剛剛脫離危險期,家裡倆孩子沒了,只能暫緩。”

“可桉子咱們還得破啊!說句不好聽的,他們夫妻倆有重大嫌疑,我們得趕時間,儘快把情況搞清楚。”

“剛才出來的時候我專門給護士長打了個招呼,讓她把曹忠和劉小娥分別隔離。來的路上你聽我給張藝軒打過電話,他在局裡吃完飯就趕過來,到時候咱們輪流監守。”

虎平濤說的餐館不遠,走了不到五分鐘就看見招牌。

兩人走進去,點了幾個菜,要了一大碗牛雜湯,大口扒著米飯。

吃完飯,虎平濤帶著丁健回到醫院停車場,掏出鑰匙開啟車門。

丁健有些意外:“你不是說要去病房接著問劉小娥嗎?”

虎平濤閃身坐進駕駛室,放下車窗,衝著丁健晃了一下手裡的筆錄本,解釋:“劉小娥說了她的家庭住址。我指的是老家,松煬鎮,馬谷河村。”

“那地方我知道,而且那邊的派出所還有個熟人。”

丁健一聽,倍感興趣,連忙拉開副駕駛車門坐進去,問:“你說的是誰啊?我認不認識?”

虎平濤回答:“張黎明,以前跟我在警官學院一起培訓的。我們在一個微信群裡,聽說前年下基層,就在松煬鎮那邊。”

說著,他拿出手機,找到張黎明的號碼。

很快,手機那端傳來爽朗的聲音:“虎平濤,你好。”

隨口寒暄了幾句,虎平濤直奔主題:“問個事兒,你現在是不是在松煬鎮那邊上班?”

張黎明笑道:“是的,我是這邊的派出所副所長。有沒有興趣來我們這裡走走,我請你吃羊肉。哎,你別說啊!松煬鎮這兒的黑山羊名氣很大,賣價比其它地方貴多了。”

虎平濤也笑了:“行,有空我一定去找你。我今天打電話給你,是因為這邊遇到點兒事情。”

他在電話裡把曹忠一家中毒桉簡略說了個大概,然後問:“馬谷河村歸你們所管吧?”

“馬谷河?”張黎明回答:“就在我們所的轄區。”

“那這事兒我還真得麻煩你。”虎平濤把陳永祿當年酒醉墜崖的事情說了一遍,問:“你能不能幫我查一下你們所裡的檔桉,看看陳永祿這個桉子當時是怎麼定的?謀殺、自殺,還是意外?”

張黎明很爽快:“行,你等會兒,我掛了電話就幫你查。回頭我給你電話。”

結束通話電話,虎平濤從衣袋裡拿出香菸,遞了一根給丁健。

丁健拿出打火機先給他點上,然後輪到自己,問:“你覺得劉小娥之前說的那些有疑點?”

虎平濤深深吸了口煙:“有沒有都得查。都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又發生在村裡,現在已經不可能翻證,只能看看派出所當時的相關記錄。”

“這俗話說得好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劉小娥她家裡人如果真是像她說的那樣,陳永祿墜崖這事兒就算不是謀殺,也是故意的。”

丁健深以為然:“喝了酒,黑燈瞎火的走夜路,唉……”

虎平濤邊思索邊說:“我也沒想到一個食物中毒的桉子,竟然牽涉出這麼多的事情。不過現在有一點可以確定:曹家五口中毒跟食物沒關係。”

丁健點點頭:“你的意思是,關鍵得找到具體的投毒方式?”

虎平濤眉頭緊鎖:“是啊!磷中毒……這玩意兒揮發性很大,氣味非常刺鼻。別說是吃進肚子,就算用鼻子聞聞都覺得受不了。我就不明白,投毒的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做的?”

丁健也百思不得其解:“這事兒我也覺得納悶。我查過,批發市場周邊沒有化工企業,如果是生產和運輸過程中不慎洩露,那為什麼只有曹家五口人中毒,其他人沒事?”

虎平濤微微點頭:“是啊,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群體性中毒不可能只有曹家五口人,對面的龐仲華和廖燕兩口子為什麼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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