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以北極北處,有大霧封山。

山是鬼山,霧是血霧,腥氣著實刺鼻,也不知這座縱橫綿延八百裡的黑石山上究竟埋葬了多少生靈,才會如此屍骸遍野,滿地枯骨,更致使囊括了山上八百裡方圓的厚實血霧濃郁至此。便只需在其中走上一遭,就會如同血池中游過一趟。

一路走過十萬裡的老道人止不住地唉聲嘆氣,周身聖人氣機撐開一片清淨之地,沿著坑坑窪窪羊腸小道一樣的山路往上走。在路過一座棧橋時,低頭下看,瞧著原本不知什麼模樣的山澗由自高處奔騰而過,在此間折轉,猩紅顏色的水流激盪澎湃,漂浮無數屍骨在其中沉沉浮浮。偶爾水流太急,便會撞在山壁上,清脆聲響也被轟隆隆的水流聲掩蓋過去,卻仍是可以見到枯骨崩碎,被猩紅水流一路卷帶著,經過老舊棧橋的下方,一路向著山下而去。

老道人愁眉不展。

愁的不是這原本八百裡山清水秀竟是變成了這幅生靈寂滅的模樣,而是在為自己如今竟會送上門來被人揍而發愁。

但畢竟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有青雨棠在學院,再加上自從開學以來,老道人雖然總是深居淺出,卻也未曾遮掩自身行蹤,學院裡的許多學員都曾見過他,青雨棠也在其中,雖然未必認得,可他畢竟也是學院裡唯一一位聖人境,與烏瑤夫人聯絡時,就怎麼都該提到一兩句。

卻也正是因此,烏瑤夫人對於他隱姓埋名藏在整日買醉之事,必定是早就知曉。

若在往常,被發現了也無妨,換個地方繼續隱姓埋名整日買酒也就是了,可如今卻是多了一個雲澤出來,老道人就怎麼都不能撒手不管,只顧自己。

又是一陣唉聲嘆氣。

老道人將雙手插袖,目光從下方的虎跳澗上收回目光,轉頭望向更高處。

倘若烏瑤夫人是在得知此事之後的第一時間就依著往常性子,直接殺去學院質問究竟,或許老道人也就不會如此擔心。可怕就怕在烏瑤夫人如今是一反常態,非但不曾怒不可遏,直接殺去學院,鬧個天翻地覆,反而隱忍隱耐,不聲不響,就讓老道人越發覺得有些心慌。

其中有些原因是還沒查清雲澤身份,但這件事卻並不足以當作藉口,而其中更多的原因究竟是什麼,老道人就無論如何都猜想不出。

再一陣唉聲嘆氣。

暗自感嘆的是沒曾想到,那青蓮妖族出身的青雨棠,竟然會跟烏瑤夫人扯上關係,若能早些發現,或許也就不必如此。

可畢竟事已至此,哪怕老道人有心想逃,也已經沒有繼續逃的理由。

“酒都戒了,還怕一頓打?”

老道人口中一陣碎碎念,挪著步子步伐緩慢走在山道上。

以聖人腳力,哪怕山上已經被烏瑤夫人刻下了堪稱手筆巨大的靈紋陣法,不能隨意進入,不能踏空而行,不能縮地成寸,也最多最多半個時辰就該抵達山頂。可老道人如此一步一步挪著腳步,又偶爾停下瞧一瞧那些已經枯萎焦黑的雜草老樹,原本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就生生走了整整兩個時辰,才終於邁上最後一級古舊破爛的山路階梯,眼前也豁然開朗。

一座陰森森的府邸,就建在此間。

黑門黑牆黑磚黑瓦天井冒黑氣,院子裡還栽了一棵枝椏斑駁、焦黑枯萎的歪脖子老黑樹,整一座鬼宅模樣。

老道人駐足原地,遲疑不前。

許久,黑門忽然吱呀一聲,在這一片陰森死寂的地方忽然響起開門聲,讓低頭不語滿臉猶豫的老道人嚇得激靈靈一個寒顫。

黑府裡走出一個黑衣小童,長相還算俊秀,可在眼神裡卻是有著隱藏不住的,源自骨子裡本性的兇戾兇殘,本體乃是叱雷魔猿,異獸猿猴的一種,如今卻是成了烏瑤夫人的看門小童。

而在兩個半月以前,不止是在凡人常用的網路上,更在修行界也鬧得沸沸揚揚的,一個是發生在北城以東,在一海上島嶼,忽然出現黑雲倒灌的場景,形似滄海橫流,中有八頭大蛇身長百丈,是八雙血眼腥光亂,嘯聲驚震離恨天。另一個則是言說在北城以北有血霧封山八百裡,腥氣刺鼻,中有怒獸咆哮,顯現百丈巨影,舞弄雷霆,大殺四方。

其中後者所言,便是這黑衣小童鬧出的巨大事端,但外人卻有所不知,這黑衣小童當時還真不是什麼大殺四方,而是途經此處,忽然瞧見黑山山頂有一寶藥異果,一時之間動了心思,意圖採摘,卻不想驚擾了定居在次的烏瑤夫人,催動靈紋陣法,升騰八百裡血霧封天,將他困在其中。而外人之所以能在遙遠距離也可見到百丈巨影舞弄雷霆,則是黑衣小童現出真身,施展出了秘術神通,招引雷電作為神兵,想要破開血霧封山,逃之夭夭,卻終歸沒成,被烏瑤夫人一掌拍落地面,不得不做了這看門小童。

而最為屈辱的,則是這叱雷魔猿原本化成人形之後,該是一位身材魁梧,膀大腰圓的鐵血大漢模樣,卻偏偏被烏瑤夫人覺得著實礙眼,也就施展非常手段,才將他變成了這幅小童模樣。

好歹

本體也是百丈之高的叱雷魔猿,好歹也是入聖境界的魁梧異獸,可如今卻是落到了這幅田地,尤其烏瑤夫人喜怒無常,與當年聞名時全然不同,動輒一身聖人氣機席捲而出,浩浩蕩蕩八百裡,讓方才入聖的黑衣小童只能膽顫心驚躲躲藏藏,有著說不出的苦楚難過,滿腔兇狠戾氣無處發洩的同時,也是越發想念當初可以隨意縱橫的那些過往歲月。

只可惜,一去不復返了。

而眼前這花白鬍子老道人的眼神也越發古怪,就更讓黑衣小童覺得憤憤難平。

“夫人叫你進去!”

黑衣小童伸手推開黑門,語氣不善,目光陰冷,惡狠狠盯著老道人,哪怕已經知曉老道人同樣身為一方聖人,也是絲毫不懼,只想著乾脆就被一巴掌拍死算了,總好過這種暗無天日的現狀。

未曾修行任何隱匿之法的黑衣小童,在老道人眼裡看來,就與本體無異。

而在聞言之後,老道人也就猜出了什麼,口中嘖嘖一嘆,衝著那黑衣小童咧嘴一笑道:

“老道我是來捱揍的,你又是烏瑤的看門小童,雖然不敬,可老道我怎麼也不能對你出手。但有句話老道該說還是得說,你這小猴兒的脾氣可得改一改,安心給烏瑤做好門童,再學著對待客人恭敬一些,說不得烏瑤再過幾日就忽然心情大好,放你離開,讓你可以重新逍遙自在。”

“廢話少說,夫人叫你!”

黑衣小童臉膛黝黑,對著老道人一陣咬牙切齒,沒好氣地丟下一句之後,便就直接轉身回去。

眼見於此,老道人方才好些的心情又忽然重新低落下來,一陣愁眉苦臉,躊躇不前。直到許久之後,才終於下定決心,抱著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想法,毅然決然大義凜然進了府邸。

黑衣小童正在前院清掃灰塵,見了老道人時,仍是臉色不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但老道人卻並無心思繼續與這黑衣小童繼續玩笑,而是已經察覺到烏瑤夫人就在正房,花白眉頭也隨著腳下一步挨著一步慢慢挪動,逐漸擰成一團,直到站在門前時,卻也不曾等來想象中的暴雨雷霆。老道人滿腔壓抑,又一次心怯膽弱,駐足不前。

烏瑤夫人越是如此,老道人就越是心慌。

弄不懂個中緣由的黑衣小童動作麻利,已經掃過了院子,無事可做,就依著往常習慣在正房門前的臺階上抱腿坐下,斜著眼睛去看低頭不語,滿臉複雜的老道人。

“老頭兒,你要有話那就趕緊說,要是有屁就趕緊放,這麼大年紀了還磨磨唧唧的,真比娘們兒還娘們兒,大爺我最瞧不慣的就是像你這種人,放個屁還得醞釀老半天,到好不容易放出來了,又是千折百轉。怎麼,放屁還是吹簫呢?再者說了,吹簫那得是千嬌百媚的小娘們兒吹起來才好看,才舒服,你他娘的都已經十個黃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弄出這幅模樣給誰看...”

砰!

沒由來的一股氣機,忽然砸在黑衣小童背上,直接將他還沒說完的那些個不堪入耳的渾話徹底打斷,也將他直接砸得飛了出去,狠狠趴在地上摔了一個狗吃屎。

脊背開裂,血灑滿地,深可見骨。

黑衣小童一陣慘嚎。

可老道人卻是松了口氣,將插在袖口裡的雙手抽出,想要抱手鞠禮,卻臨到兩手抬起時又忽然一頓,想了想,還是放下,直接上前推門走入其中。

房間裡的陳設一切從簡。

烏瑤夫人黑衣黑裙,正端坐在正對房門的一張黑木椅子上,手邊擱了兩盞茶,都是熱氣蒸騰。但烏瑤夫人手邊那盞茶,茶湯清亮,顏色嫩翠,是一如既往地喜歡這種帶著一些澀苦味道,可在另一邊的另一盞茶,卻是茶湯烏黑,渾濁不堪,看得老道人嘴角抽搐,腿腳打顫,眼皮直跳。

烏瑤夫人神情清淡,也似未曾見到老道人一般,隨手端起茶碗,用茶蓋撇去浮沫,喝了一小口。

“這茶...”

老道人硬著頭皮在茶案另一邊落座,兩手重新插進袖口,小心翼翼開口問道:

“不喝,行不行?”

烏瑤夫人未曾回答,只是吹了吹熱氣,又喝一小口。

眼見於此,老道人低頭看了眼自己那碗茶,依稀可以見到一小段像是半截蜈蚣的東西浮出些許,而且顏色幽綠,帶有黑斑,當下便是激靈靈一個寒顫,乾咳一聲,挪開目光,繼續言道:

“這茶,太燙,等我說完了,茶也放涼了,再喝也不遲。”

頓了頓,老道人小心翼翼瞥一眼不動聲色的烏瑤夫人,緩緩開口道:

“這件事兒,其實早就應該跟你解釋清楚,不是為了幫我自己洗脫罪名,讓你原諒,畢竟我也覺得當初那麼做確實不對。但話雖如此,可背信棄義這四個字,我覺得還不至於就要安在我身上,而且我也是真的不是一個背信棄義之人。大丈夫生於天地間,上頂天,下踩地,老道我若膽敢騙你一絲一毫,都要五雷加身,不得好死。”

聞言之後,烏瑤夫人挑

起黛眉,略微側過頭來,看向老道人。

卻是仍未說話。

較之先前壓力還要更甚許多的老道人,額頭已經開始冒汗,口中囁嚅許久,也只得苦澀一笑。

“是,我承認,我逃了這麼多年不敢見你,確實是因為在心裡就覺得沒臉見你,而且這麼多年以來,我也一直在想,如果那時候我能留下來,拼上命去攔住一個人,哪怕只有一個人,雲溫書都不會落到那般田地。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就算是為了雲小子,這事兒我也得跟你說清楚,如果你還是覺得是我背信棄義了,是我該死,這茶...”

老道人深吸一口氣,神色鄭重,側過身來看向烏瑤夫人,咕嚕一聲吞了一口唾沫,開口道:

“老道我絕對一滴不剩...全都喝下去!”

烏瑤夫人忽然唇角微掀,露出一抹過分淺淡,而且著實冷冽的笑意。

“那就喝吧。”

“我...喝...”

老道人張了張嘴,許久才終於反應過來,一臉苦相。

烏瑤夫人笑意收斂,忽然冷哼一聲,擱下茶碗,起身走到門前,掃了眼不知何時就已經偷偷摸摸藏在門外邊緣的黑衣小童。後者見狀,當即一個寒顫,乾笑一聲,轉身就走。

而在之後,烏瑤夫人也未曾回去屋裡,就那麼負手站在房門前,抬頭望著遠處的血霧蒸騰。

老道人舔了舔略有些乾澀的嘴唇,深深一嘆,皺著花白眉毛,在心中斟酌了許久的言辭之後,方才終於開口道:

“當年瑤光聖地聯手皇朝圍殺雲溫書那次,世人都說我是眼見情勢不對,轉身就逃,是個背信棄義之人。這話說來...假也不假,畢竟我轉身離開確實是真,但當時也是見到瑤光聖地和皇朝那邊聖人太多,甚至還有一位大聖也在,心裡念著只憑我與雲溫書二人,根本不敵,就只能囑託雲溫書堅持片刻,也好讓我能夠回去洞明聖地搬來救兵。卻不曾想,那個老不死的竟是早已與瑤光聖地暗中勾結,又聯合了洞明聖地的幾位太上長老,提前佈下靈紋陣法,就等我自投羅網。也正因此,我才剛一落地,就被那個老不死的以靈紋陣法徹底鎮壓,動彈不得,便是再想回去都不能...”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老道人說得極其簡單,卻也極其用力。

而這一番話方才說完,老道人一身生氣就好似忽然散了一般,脊背佝僂下來,臉上皺紋更深,就連雙眼都忽然變得渾濁無比,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絕望死氣。

也似是又想到了那日情形,尚且只有入聖境界的老道人被鎮壓在靈紋陣法當中,任憑如何掙扎發狂,都無法掙脫。而上一任洞明聖主與諸多太上的音容相貌也似乎就在眼前,眼神冰冷,神態冷漠,甚至直到老道人哭著喊著,跪在地上將額頭磕得鮮血四濺時,也始終沒有絲毫心軟。

直到雲溫書被打碎命橋,燃盡了生機底蘊才勉強逃走的訊息傳來時,老道人才終於被放開。

卻那時的他,也早已與死人無異...

房間裡忽然變得落針可聞,沉悶壓力縈繞在整座山頭,讓乖乖去到後院繼續清掃灰塵的黑衣小童都覺得一陣莫名感傷,好似心頭壓了一口惡氣,怎麼都吐不出來。

始終神色平靜遙望遠處血霧蒸騰的烏瑤夫人,過了許久才終於垂下眼簾,緩緩言道:

“十四年前,我曾在東海之畔見過一次雲郎,他的身邊跟著一位相貌姣好的凡人姑娘,但在眉宇神態之間,卻是戾氣十足。還有一個方才四五歲的孩子,頗有些男身女相的意思,隨他娘,生了一雙如同女子那般的狐狸眸,俊俏好看。”

“那次,也是我與雲郎唯一的一次重逢。他一身修為盡廢,生機底蘊也近乎完全耗光,變得體弱多病,而且時日無多。但我本以為雲郎會用他剩下的時間好好陪我,卻不曾想,他就只是託我幫忙,讓我幫他留下一道氣機,留下一些話,又囑咐我說,一旦日後那孩子走上修行路,就一定要將東西送給他...”

“做完這些之後,雲郎就走了,始終不曾再回頭。”

烏瑤夫人深深吸了吸鼻子,眼角已經隱現淚痕,便就重新抬起頭,睜大了眼睛,以免堂堂妖族聖人也會哭,卻又忽然極為勉強地咧嘴一笑。

“對於你,對於我,他都不曾說過任何一句話。我知道,他是怕自己一旦回頭,就再也走不了了,我也知道,他能理解你那日之所以一去不回,定是有著自己的苦衷。所以,他始終不曾多說任何一句話,也不曾回頭再看我一眼...”

烏瑤忽然沉默下來。

老道人略微抬頭,格外渾濁的眼神裡,憑空多了一些生氣,看向那位未亡人的背影。

她兩肩忽然就止不住地輕顫起來,背對著屋中老道,儘可能壓抑著啜泣聲響,可卻無論如何都壓制不住,又更加努力地睜大了眼睛,奢望著那些奪眶而出的眼淚能夠倒流回去。

“我不怪他...真的,不怪他...”

話音方落,堂堂妖族聖人,竟是淚有千行。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