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府正屋門前梁上懸有一隻風鈴,已經掛了許多年了,大抵說來,便是從雲澤記事起,這只風鈴就已經待在了那個地方。只是材質非金非玉,憑著雲澤的眼力瞧不出什麼門道,就只知道有些古怪,時常狂風如驟,那風鈴卻巋然不動,一響不響,又偏偏有時風平浪靜,風鈴卻響得極為歡快。似是這風鈴響或不響,全憑它自己的心意,與風無關。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自來便受到大伯雲溫章關照的雲澤,便免不了受些影響,儒家修士最好讀書寫字作畫,雲澤也便從小就接觸了這些。雲溫書還在的時候並不反對,也似是覺得雲澤這輩子都沒什麼希望踏入修士一道,便任由他跟著雲溫章抓著毛筆寫寫畫畫,讀那些古來聖賢的大道理。畢竟書讀得多了,道理懂的多了,縱使不能修行,在山下也能過得輕鬆一些。而如今許多年過去,雲澤在儒道上進境還算不錯,就以同輩而言,字畫方面便算是唯一能入雲溫章眼的,卻可惜,文章還是差了一些。

木靈兒規規矩矩守在一旁,纖指弄墨,紅袖添香。

風鈴響起時,木靈兒皺了皺眉頭,小心翼翼瞧一眼雲澤。她是知道的,雲澤字畫方面還算不錯,卻也須得格外投入才行。在木靈兒看來,正寫字作畫的雲澤便與尋常修士入定也沒差些許,便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驚擾到他。而果不其然的,風鈴一響,雲澤筆下就出了岔子,原本好好的一副雲海青松圖便莫名其妙多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雲澤手腕僵硬,低頭看了片刻,只得無奈苦笑。

“倒像是奇石青松圖了。”

他搖一搖頭,將畫筆擱在筆架上,轉頭望向風鈴響起的方向。

“風鈴響,故人歸...”

雲老爺子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不消多說,大抵雲老爺子又是站在風鈴下面眺望東北。每每風鈴響起,總是如此,雲澤一直對此不明就裡,不知雲老爺子如此是何種意味。而每每至此,陶爺爺也總會出門一趟,許久才回來。雲澤也曾問過,可陶爺爺總是含笑搖頭,並不解答。那時年少,陶爺爺便抱上雲澤站在風鈴下面,將他高高舉起,伸手去碰那風鈴,卻無論雲澤如何努力搖晃,風鈴就是不響。為此,雲澤還曾哭過兩次鼻子,最終是得了陶爺爺的一塊綠糕才終於破涕為笑。

“綠糕啊,許久沒吃了。”

念及舊事,雲澤搖頭哂笑。

一旁的木靈兒眨眨眼睛,將手指咬在嘴裡思索了一會兒,過後便忽然轉身離去。不多久,木靈兒再回來的時候,臉上滿是喜氣洋洋,手裡端著一件圓簠,上面擺著一碟綠糕,還有一壺雲溫章那裡才有的竹葉茶。

這姑娘平日裡做事頗為小心謹慎,也從來都是規規矩矩,不曾有過紕漏,可今日行事,卻有些不合規矩了。

“大少爺說了,小哥兒你還想吃什麼,就讓我去他那裡討要便是,只需是山上有的,都不成問題。”

木靈兒笑得眉眼彎彎,在書桌一旁清理出一片空當,擺下綠糕茶水,之後便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

雲澤失笑,原本已經遞到了嘴邊的綠糕就只能送到木靈兒跟前。小姑娘與雲澤從不生分,歡天喜地地接過,沏了兩杯茶水,又搬來一個圓凳在旁邊坐下,望著桌上有了瑕疵的雲海青松圖略作思量,忽然伸手指

向畫上一角。

“小哥兒,這裡,再添一筆吧。”

“你也懂畫?我可從來都不知道。”

雲澤有些好奇,瞧向木靈兒指著的地方,正是畫上青松枝葉伸展之處。

木靈兒搖一搖頭。

“不懂,但一些花花草草之類的應該長成什麼模樣才好看我還是略懂一些的。”

聞言,雲澤輕輕點頭,放下已經咬了半塊的綠糕,依著木靈兒的意思再添一筆。而一筆過後,雖說及不上畫龍點睛,卻也讓話中迎客松更多了幾分難言的韻味,比起先前要好上許多。

叮叮叮!叮叮叮...

風鈴聲戛然而止。

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前。

雲澤方才注意到,跟著抬頭瞧去,正見到雲鴻仁與雲鴻陽一道而來。

雲鴻仁面上一道斜切縱貫的灰色疤痕猶似蜈蚣攀附,頗為猙獰,加之玄衣玄劍,每每見到時,木靈兒都會有些打怵,禁不住縮著肩膀,腳底下也跟著挪了兩步,站在雲澤身後。卻話說回來,若非那道疤痕,雲鴻仁本該也是風度翩翩的一介俊俏公子哥兒,卻自從鎮守鬼獄回來之後,原本還算注重表面功夫的雲鴻仁便徹底放飛,總是半束髮髻,凌亂不堪,趿拉著布鞋,而本該橫在腰後的七尺長劍也扛在了肩膀上。

卻要說起這支劍,雲澤是不知有什麼來歷,只瞧著劍刃森然,似以玄玉打造,通體如墨,尤其劍柄極長,末端繫有一枚黑繩銅錢,意義不明。

而雲鴻陽則是懷揣雙手,雖說亦是半束髮髻,卻梳洗打扮得一本正經,身披紅袍,內襯白衣,足蹬金鑲玄靴。若是放在山下,如雲鴻陽這般才是真正的公子哥兒,而不似雲鴻仁一般,只會被人當做浪蕩子。

“奇石青松圖?澤哥兒興致頗高啊!”

雲鴻仁瞥見案上畫作,當即笑了起來。

木靈兒有些懼怕雲鴻仁面上疤痕,仍是躲在雲澤身後,卻耳聞如此,又忍不住紅著臉伸出半個腦袋糾正道:

“是雲海青松圖!”

“雲海青松圖?”

雲鴻仁挑了挑眉腳,隨即笑著看向躲在雲澤身後的木靈兒。

“我是不修儒道,更不愛讀書寫字作畫,可你家大少爺我的親爹卻是深諳此道。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我也不是傻子,這畫上畫的什麼我還看不出來?”

見到雲鴻仁看了過來,木靈兒呀的一聲,腦袋直接埋在雲澤背上,比起受驚的兔子還不如。

雲鴻仁玩性大起,扮出鬼臉模樣,嘴裡也跟著發出一陣陰森森的怪叫聲,嚇得木靈兒一陣尖叫,轉身就跑。雲鴻仁也不依不饒,怪叫著追了上去,慌不擇路的木靈兒很快就撞翻了一旁的凳子,鬧得叮了咣噹一陣亂響,更險些摔在地上。

到木靈兒終於尋見房門哭喊著跑出去的時候,這屋裡也已經變得滿目狼藉,便連桌上幾近完成的青松圖也被一片黑墨徹底汙了,再無挽回的餘地。

“哈哈,還是澤哥兒的小姑娘有意思,比我那個整天就會板著張臉的強多了!”

玩夠了的雲鴻仁咧嘴大笑,全然沒注意到自己毀掉了雲澤大半天的心血。所幸雲澤也不計較,許是看在雲鴻仁往日的關照,亦或是因

為雲澤沒有發脾氣的習慣,倘若雲鴻仁始終不曾注意到,這事兒大抵也就當作不存在了。

雲澤默默收起案上已經沒法再看的青松圖,而後便擺在一旁,用鎮紙壓住。

“對了,差點兒忘了。”

雲鴻仁忽然想起什麼,徑直拉上雲澤直奔門外。

雲鴻陽瞥一眼桌上被鎮紙壓著的青松圖,扯著嘴角嗤笑一聲。雲鴻仁性情毛躁,從來都是風風火火,總說什麼“大丈夫不拘小節”,自然不會注意這些。可雲鴻陽卻與之截然不同,大抵便是“細節決定成敗”的性子,因而先前雲澤的動作自是全部被他看在眼裡,而諸如此類的,雲鴻陽也已經見過不少。

在雲鴻陽看來,似乎如雲澤這般軟弱無能、逆來順受的人就活該被欺負,而雲家府邸中的某些僕從下人之所以在背地裡將雲澤叫做懦夫、軟腳蝦,乃甚於還要更為難聽的一些稱呼,都跟雲鴻陽脫不了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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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

雲鴻陽冷哼一聲,盯著被雲鴻仁拉出門去的雲澤,眸光陰冷。

卻終歸是有求於人。

雖說雲鴻陽並不待見雲澤,尤其此行危機重重,兇險難當,多一個累贅便會更多幾分兇險,尤其雲澤不過九品武夫,也就只比凡人強上一線,真要遇見兇險,便只能亡命奔逃罷了。可若無雲鴻仁,只雲鴻陽一人也是萬不敢獨自前去。

而先前雲鴻陽與雲鴻仁說起此行之事,也曾許諾了一些好處作為報答,可雲鴻仁卻全然拒絕,只提了一個要求,便是將雲澤也一併帶上。

是為了讓雲澤跟著歷練一番也好,或是長長見識也罷,儘管雲鴻陽也曾說清了其中利弊,可終歸還是拗不過,只得答應下來。

卻跟出門前,雲鴻陽腳步還未邁開,忽然覺得遍體生寒,似如刀芒已經抵在喉嚨一般。他四下裡張望,滿身冷汗,卻仍是沒能尋到寒意來源,嘴裡嘀嘀咕咕一句“見鬼”,方才著急忙慌地跟了出去。

直到屋裡再無他人,小狐狸才從床鋪裡面坐了起來,伸個懶腰,再打個哈欠,抖了抖皮毛,盯著屋外逐漸遠去的幾人,目光一直落在雲鴻陽的身上,殺機畢露。

...

出去雲府大門之後,雲鴻仁腳下不停,一路往後山趕去。

而在翻越過一片奇石聳立、灌木橫生之後,雲澤就當即怔在原地。

原本還是山上,可如今卻已經莫名到了山下。與山前不同,這度朔山的後山,似乎是與外界口耳相傳的更為相符,而入眼之中的,也盡是腐朽枯敗,萬埃沉浮。壁立千仞,如濃墨重彩的一筆勾勒,黑山黑石黑海,放眼望去,便連紮根在石縫裡的草木都呈現出如墨般的黑色,猶若一場大火焚燒過後留下的荒涼死地。

煙浪滾滾,鬼哭蕩蕩。

陣陣陰森死氣飄曳遊弋,仿若蜈蚣伏地一般的裂縫縱橫交錯,吞吐黑煙。奇石聳立,皆如異類獸族,或揮爪向天,或俯首欲撲,而細看去,奇石異獸的眉眼之間更似有靈,仿若活物,威勢駭人至極,欲擇肥而噬。

身後一步之遙的山前尚且還是晴空萬里,碧波萬頃,卻一石之隔的山後,就仿若進入了幽冥之地,十死無生。

“黑雲翻墨顯雷龍,靈道玄痕隱真容。一步生來一步死,憂樂悲喜一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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