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層經塔。

自從前幾日的那次破境之後,柳青山每次再來經塔這邊的時候,都不再去六層七層,而是偏偏留在滿地書籍堆積如山的經塔一層,從稚子蒙學的書本開始,從頭看起。

他想找一個屬於自己的道理,從頭開始,無疑會是最好的選擇。

所以柳青山翻書很慢,哪怕書本內容於他而言早就熟稔於心,甚至無需再翻一遍,也能倒背如流,卻也仍是一字一句仔細研讀,慢慢揣摩那些隱藏在字裡行間的道理與學問。《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幼學瓊林》,整整一旬左右的時間,也才將將看完這四本,之後又在書山當中抽出一本刊印精良的《千字文》,翻書的速度甚至要比之前更慢許多。

雲澤與馮鑠,將這一切全都看在眼裡。

這一天,馮鑠閒來無事,便在原處留下一道靈紋交織而成的自己,用來瞞天過海,繼續坐鎮九層經塔,而其本身則是找了一個沒人注意的時機,悄悄走入那座可以掩藏身形的靈紋陣法之中,與雲澤閒聊一些經塔外面的事情。

第一件事,便是之前躲在經塔與飯堂兩處的縮頭烏龜,聯手之事已經板上釘釘,甚至就連書契的具體內容都已早早商定下來,到目前為止,已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第二件事,便是這所謂的“東風”,如今就在艾爾羅手裡,但那天生一雙金色豎瞳的海外妖族,許是覺得勝券在握,便將此事隱瞞下來,並且還在儘量依靠靈株寶藥與昂貴丹藥,盡快恢復自身傷勢,想也知是為了自己不會錯過這場針對羅元明的聯手圍殺,想要親自出手,報仇雪恨。

第三件事,則與敬香樓的另一張契紙有關。

仙宴閣那位真名姜廣的大掌櫃,“不知如何”,竟然“第一時間”得到了契紙的訊息,就隨便找了個理由,主動拿出許多玉錢交給南山君,順帶又將此事一併告知,才有了後來南山君暗中造訪敬香樓的事。其間過程如何,因為敬香樓裡間那座陣法的緣故,就很難知曉,需要花費不少神仙錢動用護閣陣法,才有機會一窺究竟,所以唯一可知的事,就只南山君離開敬香樓之後,那張契紙,依然還在敬香樓裡,似乎是與敬香樓達成了某種協議,讓那掌櫃暫將契紙藏了起來。之後安安穩穩過了數日之久,到昨日,南山君才在暗中找到那個名叫鮑旭的黑皮漢子,要他將那契紙的事情暗中散播了出去,就引來了不少縮頭烏龜的注意,欒秀秀與姬尚文也在其中,只有艾爾羅,因為還在閉關養傷的關係,不曾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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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之後的事情,概而言之,其實就是一大幫人聯袂前往,又恰好遇見了二次前往的南山君與姜北、景博文三人,兩撥人馬相互較量,不斷抬價,最終還是前一撥人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幾乎掏空了所有人腰包,將靈光玉錢高高堆起如同小山一般,這才終於拿下了契紙的最終歸屬。

然後昨天傍晚的時候,黑市中的某些“野修散修”之間,忽然就傳出了艾爾羅早在數日之前就已拿到契紙的傳言,被欒秀秀、姬尚文這一群人“偶然”得知,便在昨天夜裡,一大幫人就忽然找到了即將破關的艾爾羅,事情過程並不複雜,無非就是從一開始的質問與回答,逐漸演變成了言辭激烈的爭吵,再到最後,就理所當然變成了不歡而散。

雲澤一直都在安靜聆聽,可當馮鑠說道這裡的時候,就有些忍不住了,開口問道:

“那群縮頭烏龜的裡面,是不是沒有什麼聰明人?”

馮鑠啞然,喝了一口雲澤給他的那壇梨花釀潤了潤嗓子,這才繼續說道:

“其實不是沒有聰明人,只是南山君很會把握人心、情緒與時機,並且目的相當明確。當日這兩撥人在那敬香樓中相互競價的時候,其實欒秀秀與姬尚文這一撥人,很早就已經有人因為價格太高,逐漸冷靜下來,並且想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關鍵,像是...即使他們真的拿到了那張契紙,並且順利達成了聯手之事,可如果羅元明如今已經不在仙宴閣,轉而去了別處,找不到人,就仍是無濟於事。可偏偏這些人中,一半以上都是妖族出身,按照柳青山的說法,就是本性太大,劍長於匣,就被南山君短短三言兩語氣得怒火沖天失了理智,接連出價,根本不給別人插嘴的機會,這才有了後來百萬枚靈光玉錢堆如小山的...”

馮鑠忍不住咧嘴而笑。

“壯舉。”

雲澤背靠牆壁,聞言之後,也是忍不住連連咋舌。

“百萬玉錢,就只為了買下一張書契用紙...敬香樓的那位大掌櫃,嘴角都已經笑得咧到後腦勺了吧?”

馮鑠笑道:

“何止。如今聚靈大陣失效,韋副閣主每次動用護閣陣法,都要為了避免陣法靈氣不足,往日投入一筆靈光玉錢,之前還好,但今年尤甚,真叫一個花錢如流水。且不說別的,就只說從你們這一批新人進入補天閣後,到今天,也才兩個多月,韋副閣主就已經花了不下大幾萬的靈光玉錢...這整整一百萬的靈光玉錢要是能夠給到韋副閣主,他能把腦袋笑掉。”

雲澤注意到了馮鑠言語間的停頓,知道他有些話只差一點兒就要脫口而出,可惜還是被他及時止住,否則說不好就能以此作為根據,猜出一些幕後真相。

雲澤喝了口酒,腦袋後仰靠在牆壁上,目光看向不遠處正席地而坐背靠書山的柳青山,忽然說道:

“馮老頭兒,你猜柳青山現在遇到的最大問題,是什麼。”

馮鑠聞言一愣,無奈搖頭。

“我要是知道這個,上一次還會問你?”

雲澤笑了笑,緩緩問道:

“如果現在有菜刀和鍋鏟兩種廚具同時擺在你面前,讓你做一道菜,你會怎麼用?”

馮鑠有些莫名其妙,理所當然道:

“菜刀切菜,鍋鏟炒菜,這還用問?”

雲澤頗為隨意地“嗯”了一聲,雙眼虛眯看著柳青山,忽然感慨嘆道:

“可他走了君子之道啊!”

馮鑠轉頭看向遠處正在仔細研讀那本《千字文》的柳青山,略作沉吟之後,恍然叫道:

“君子遠庖廚!”

雲澤喝了口酒,慢悠悠說道:

“用鍋鏟切菜,用菜刀炒菜,當然不對,因為鍋鏟和菜刀雖然同為廚具,可真正的用處,卻有天壤之別。所以柳青山才會明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可真的這麼做了以後,又會產生視而不見君子乎的疑問。天底下有那麼多道理,有那麼多學問,還有市井坊間那麼多俗語,為什麼總是相互矛盾?究其根本,就是因為這些道理各自適用的形勢並不相同。這世上從來沒有哪個道理,無論走到哪裡都能適用,所以才要入鄉隨俗,才要因時制宜、因物制宜、因事制宜、因地制宜。”

說到這裡,雲澤忽然變得有些感慨。

“柳青山先天身負浩然正氣,便在讀書一道,走得尤為順暢且平坦,但這恰恰也是他在這一道上最大的侷限...總是走在前人走過的路上,走得太快,太順,甚至沒有機會停下來看一看兩邊的風景,具體是個什麼模樣,好不好看,所以當人問他,‘你之前走過的那些地方,究竟有些什麼風景,什麼模樣,好不好看?’的時候,他就只能支支吾吾,答不上來...走得那麼快,甚至就連稍微放慢腳步都不肯,他又哪裡知道那些風景都是什麼模樣,好不好看。”

“世上那麼多學問,那麼多道理,柳青山應該全部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吧?但這些學問,這些道理,究竟從何而來?因何而來?”

雲澤嘆了口氣,喝了口酒。

“他哪裡知道這些東西,他只知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意思就是君子不會讓自己身處險地,但為什麼不讓自己身處險地,又是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不讓自己身處險地,他說不上來,也不知道,更不理解...口口聲聲喊著讀書應該腳踏實地,應該循序漸進,到頭來,還是自己當局者迷,成了身在水中不知水的一條魚,結果就是明明已經讀了那麼多的書本,卻全都白讀了,明明知道那麼多的學問道理,卻全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馮鑠滿臉驚容。

“你...”

雲澤瞥他一眼,嗤笑道:

“很驚訝?這有什麼好驚訝的。你不是已經從韋右那裡得到了一些坐鎮之人的職權麼,有時間,可以多去看一看南山君,他那自稱是‘撥開雲霧,追本溯源’的學問,一旦學會了,也不需要特別精通,只知皮毛,就已經很容易讓人看清事情的本質了。”

馮鑠沉默下來,低頭不語,小口喝酒。

許久之後,馮鑠忽然抬頭,神色古怪地盯著雲澤。

“所以你那破罐子破摔,然後比誰摔得更碎的處事學問,也是從這兒來的?”

雲澤懷裡抱著酒罈,已經看膩了眼前這片一成不變的書山景色,就乾脆閉目養神,聞言之後,緩緩說道:

“是,也不是。南山君的這門學問...其實並不值得推崇,因為一旦將它用在某些不該用的事情上,就很容易讓人變得非常極端。我就是。當然主要還是這段時間以來沒事可做,就閒著無聊想了很多往常不會去想的事,像是如今這個越來越壞的世道,究其源頭,不就是因為人性本惡?那怎麼才能解決這個世道越來越壞的問題?”

雲澤話音稍稍一頓,睜開眼睛,目光重新看向背靠書山的柳青山,輕聲說道:

“如果是他,可能就會從那以匣裝劍的理論著手,想的是怎麼才能把劍裝進匣子裡,所以他會給出的答案,無疑就是需要將這用來裝劍的匣子變得更大一些,這就需要去做更多、更好、更善的學問...所以具體答案究竟如何,就要取決於一個人的心性、脾性等等方面,究竟如何了。”

馮鑠沉聲問道:

“那在你看來,要怎麼解決這個世道越來越壞的問題。”

雲澤神

色平靜地瞥他一眼,笑了笑,並不回答,只是舉起酒罈喝了口酒,之後就抱著酒罈坐在那裡,輕輕拍打酒罈的“肚皮”,開始小聲哼唱一首很少有人知道的詞曲。

馮鑠心思全然不在這首詞曲上,心情格外沉重。

也好像忽然明白了白先生針對雲澤的這場...佈局,究竟想要得到一個怎樣的結果。

那會是個對於雲澤而言最壞、也最好的結果。

但是否能夠如願以償...

馮鑠嘆了口氣,莫名覺得,白先生恐怕是要失望了。

馮鑠舉起酒罈喝了口酒,忽然說道:

“後面的事情暫且不提,只說柳青山現在讀書當中遇到的問題...你把這些跟我說了,就不怕我會告訴柳青山?”

雲澤置若罔聞,仍在輕聲哼唱那首鮮為人知的詞曲。

馮鑠又道:

“柳青山走的是儒家君子的路數,一旦想清楚了自己正在尋找的答案,就難免會在羅元明的這件事上橫插一腳,並且他的做法,還有很大可能會對羅元明不利...之前我給他的那只白玉瓶子,裡面裝有兩滴靈族精血,從何而來,我也可以告訴你,是韋副閣主用了不少東西才從米迦列那裡換來的。柳青山本就實力不弱,修為境界也不低,得到這兩滴靈族精血之後,僅在修為境界的方面,就至少要比羅元明強出一線,再加上柳青山本就是那柳氏麟子,所以他手中的那些底牌,無論殺力大小還是數量多寡,全都遠非羅元明可比。你就真的一點兒也不擔心,一旦柳青山插手此事,後果如何?”

雲澤這才終於停下哼唱,微微掀開眼簾,看向那個背靠書山的綠袍男子,沉默許久,正要開口說話,塔門這邊,忽然光線一暗,走來一人。

雲澤挑起眉頭,有些意外,但也不算特別意外。

南山君。

不過馮鑠倒是覺得有些稀奇,畢竟在此之前,南山君的入閣考核並不順利,雖然很早就已回到補天閣,卻也無奈身負重傷,似乎自其來了極北之地以後,唯一遇見的好事就是尋了個漏子順利找見弟子房,但在之後,南山君一身傷勢還未見好,雲澤就已消失不見,而羅元明也隨之鬧出了不少亂子,四處樹敵,就讓南山君一直沒能抽出時間去做別的事,所以真要算起來,這還是他頭一回來這九層經塔。

進門之後,南山君便與正在櫃檯後面的“馮鑠”打了個招呼,後者似乎不太願意抬頭理會,就只抬起手來揮了揮,眼見於此,南山君便不做糾纏,再次拱手之後,就轉身走向正在書山下的柳青山。

兩個都是讀書人,當然不是初次見面,但說話卻是頭一回,也便或多或少有些生疏,可當兩人簡簡單單聊過片刻,就很快變得熟絡起來。

南山君忽然四下環顧了一圈。許是因為山雨欲來的關係,所以最近幾日,經塔這邊鮮少還會有人前來,至少整個經塔一層,看似也就只有三人,所以南山君著重看了看此間正在櫃檯後面的“馮鑠”,想了想,還是沒有避諱這位守經長老,打從氣府當中取了一張茶案出來擺在兩人之間,又兀自取出茶具、茶葉、水壺,與一紅泥火爐,也不理會柳青山的驚愕目光,在他對面盤坐下來。

柳青山心裡已然明了,知道南山君此番就是奔著自己而來,便將手中書本暫且擱在一旁,雙手攏袖,默默看著南山君燒水沏茶。

只不多時,就已茶香四溢。

南山君先為柳青山倒了碗茶水遞去,後者道謝接過,淺酌一口,立刻眼神一亮,面露驚喜之色,讚歎不已。

南山君隨之喝了口茶水,這才說起此次特意找上門來的目的。依其所言,主要還是因為兩人同為讀書人,所以柳青山之前會對羅元明鬧出的種種亂子視而不見,就也大概可以猜到一些,無非是與“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有關;再到後面,柳青山毫無徵兆忽然破境,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南山君對此倒也不是特別在意,只當是他偶然撞見的個人機緣,可時至今日,已經破境後的柳青山,依然對於補天閣中即將到來的這些風風雨雨無動於衷,就讓南山君逐漸嗅到了一些不太對勁的味道,而後稍加揣摩,追本溯源,就大概猜到了兩種可能。一則是他柳青山所修之道,已在無形之中偏離了“君子”二字,但其畢竟先天身負浩然之氣,本身又是柳氏麟子,所以走偏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如此一來,也就只剩最後一種可能性,正如雲澤方才與馮鑠所言,因為先天身負浩然之氣,便在君子之道的修行當中一路坦途,結果就是走得太快,對於很多古代聖賢流傳下來的學問、道理,全都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說到這裡,南山君話音稍稍一頓,隨後笑道:

“知而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自是無錯,可若這般視如不見,豈是君子?”

柳青山神情驚愕,許久方才回過神來,匆忙起身繞到茶案側面,一揖到底。

“還請公子指點。”

南山君同樣起身,伸手虛拖,叫起柳青山,隨後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重新落座之後,一邊給他倒茶,一邊緩緩說道:

“方才我已說過,知而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自是無錯之理,一如先賢所言,焉可等閒視之?可這個道理再往前說,還有一句‘防禍於先而不致於後傷情’,何解?無外乎防患於未然。所以事情如果已經發生了,又以一己之力,無法挽回,自是不可胡亂勉強,才有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而若能夠提前預見災禍發生,事先阻止,”

南山君收回茶壺擱在一旁,言語之間忽然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又何來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何必再問視如不見君子乎?”

柳青山低頭不語,暗自揣摩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忍不住搖頭苦笑。

“原來南山公子是想利用我來止戈息戰。”

南山君坦然笑道:

“在下雖非正人君子,卻也坦坦蕩蕩。正是此意。但柳兄卻也不會白做,正如在下方才所言,柳兄之所以今日會有這般困擾,實是身在讀書一道,太順則快。”

說著,南山君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案上緩緩寫下一個上下顛倒的“慢”字,正對柳青山。

南山君道:

“此之謂,禮尚往來。”

柳青山聞言嘆了口氣,低頭瞧著碗裡清透的茶水,忽然有些心情複雜,談不上了無興致,卻也實在提不起心情。

不過猶豫再三之後,柳青山還是端起茶碗,一飲而盡。

南山君會意,起身笑道:

“既是如此,那在下便隨時恭候柳兄大駕。”

柳青山起身與之作揖。

南山君面上笑意更濃,收了茶具、茶壺、火爐、茶案之後,便不再多費口舌,還禮之後,就轉身離去。

...

陣法當中。

馮鑠落在南山君背影的目光,在其出塔之後便悄然收回,轉而看向旁邊正在小口喝酒的雲澤,問道:

“怎麼說?”

雲澤喝酒的動作微微一頓,略作沉吟之後,便將酒罈暫且放下,無奈道:

“什麼怎麼說,這有什麼好說的,南山君方才所言你也全都已經聽到了,雖然有些個人的目的雜在裡面,但柳青山修行讀書方面遇到的問題,也已經明明白白指出來了,而且臨到末了,他還給這柳氏麟子送了一個慢字。只是具體能夠理解領會到什麼程度,還要看柳青山自己才行。”

稍稍一頓,雲澤後又補充道:

“比起我之前與你說的那些,南山君對於柳青山如今正在面臨的問題,其實並沒有直接給出一個準確答案,他的一切說法都在圍繞‘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雖然可以解答一些柳青山的困惑,但又沒有完全解答。再就是最後給出的慢字,很大,很深,也很廣,可這為了解決柳青山出現問題的根源,依然無法直接解決當下問題。當然這也是南山君真正想要的,他只希望柳青山能夠為了防患於未然,親自出面止戈息戰。”

雲澤忽然轉過頭去看向馮鑠,似笑非笑道:

“但這對於柳青山而言,肯定沒什麼問題,畢竟一個慢字其實已經足夠了,他只是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想通眼下這個問題的答案,而且說不好以後還會有些意外收穫。但對你而言...還是說得直白一些比較好。”

說完,雲澤便哈哈大笑起來。

馮鑠氣得臉皮一抖,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很快,馮鑠又有些黯然神傷,明明自己還是補天閣的守經長老來著,雖然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可這輩子讀過的書本,確也不少,比不過南山君這種正兒八經書院出身的讀書種子也就罷了,怎麼就連雲澤這種讀書讀上歪路的傢伙也比之不過?

馮鑠深深嘆了一口氣,手掌緩緩撫摸懷裡的酒罈,忽然有些興致索然,便將酒罈藏入氣府,起身返回櫃檯這邊,將那靈紋編織而成的自己隨手拍散,癱坐在那椅子上,腦袋後仰擱在椅背上面,神色間盡是愁雲慘淡。

只片刻,馮鑠就重新打起精神,抬手用力拍了拍蒼老臉頰,正在繼續鑽研靈紋陣法的事情,眼角處卻又忽然瞥見書山那邊,柳青山正神情複雜地坐在那裡。馮鑠眯了眯眼睛,忽然咧嘴一笑,施施然起身裝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緩步上前,最終來到柳青山面前站定,笑眯眯地與他閒聊起來。

然後一步步循循善誘,就逐漸說到了柳青山如今正在面對的問題上面。

再往後,就是雲澤之前跟他說的那些了,全被這老東西拿來當成了自己的看法,說得一字不差。

柳青山幾次驚愣莫名。

到最後,終於換來柳青山一句“謝過前輩指點迷津”,馮鑠這才裝出一副高人模樣,面帶微笑,不發一言轉身重新回去櫃檯裡面坐了下來,一邊埋首案

上寫寫畫畫,一邊忍不住咧嘴而笑。

雲澤滿臉鄙夷。

...

早在幾天之前,就是敬香樓那張契紙的存在,被姜廣手底某人發現之後,當天夜裡,羅元明就在那位一直留在仙宴閣中,卻也偶爾會有一些時間不知去向的徐老道的勸說之下,不聲不響打從後門離開,之後一路輾轉,去了最西邊的那座冰谷深處。

就在附近,更早之前,羅元明曾在這裡找見了第一次受傷之後躲藏起來的艾爾羅,且以自身異象化作星塵瀑布,從天而降,滾滾砸進冰谷谷底,讓那本身身負重傷的艾爾羅,再遭重創,迫不得已化出本體,卻也依然留下了不少鱗片散落在此,只是其中絕大多數都被後來找到這裡的補天閣弟子撿走了,畢竟艾爾羅本體或多或少沾了個“龍”字,哪怕修為境界不算很高,鱗片硬度相對有限,卻也能夠賣個相對不錯的價錢。

可即便如此,只要在這附近細心尋找,也依然能夠找見一些無人問津的破碎鱗片。

這天正午,羅元明正在冰谷底部緩慢散步,以此沉澱心湖心境,穩固自身修為,手裡也在拿著那只縮成了手捻葫蘆一般大小的青玉葫蘆隨意把玩。

偶有寒風吹襲而過,冰崖上方,總會悉悉索索地落下一些冰渣碎雪。

羅元明忽然停住腳步。

對面,南山君正與柳青山並肩而來。

羅元明皺了皺眉,目光看向南山君,面露詢問之色。

後者只微微搖頭,在他身前兩丈開外便早早止步,而柳青山則是繼續上前,來到一丈之內,面帶微笑,與早便相識卻也從未說過話的羅元明開門見山道:

“在下是為息戰而來。”

羅元明神色平靜,並不覺得有什麼意外,反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綠袍男子之後,開口笑道:

“我還以為你會繼續做那不立危牆之下的君子,怎麼,破境之後,就覺得在我面前不是危牆之下了?你就不怕我會一言不合,直接大打出手?”

柳青山面露無奈之色,搖頭嘆道:

“羅公子這又是何必。”

羅元明神情懶散,掏了掏耳朵,轉身走到冰崖下面,在其中一塊兒不知何時墜落在此的碎冰上坐下,後仰下去,背靠冰崖,以半躺半坐的姿勢翹起二郎腿,手裡依然把玩著那只手捻青玉葫蘆,然後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柳青山只得轉過身來,略作沉吟之後,開口問道:

“羅公子這段時間以來做過的事情,在下自是從頭到尾看在眼裡,同時也能明白羅公子找人心切...”

不等柳青山說完,羅元明就忽然抬手打斷道:

“如果你想說我做事莽撞,不僅不顧後果,而且不分青紅皂白,那就大可不必繼續說下去了。在我這裡,你們讀書人的那些學問道理,不頂用,比起狗屁還不如,我只知道雲師弟是我師弟,而且是我師父親口承認過的親師弟,那麼我這做師兄的,自然需要照顧到師弟的安危...讓他失蹤這件事,已經是我極大的失職,那麼現在不管雲師弟是死是活,我都必須找到他的下落才行。”

柳青山皺眉不已,正要開口,卻間羅元明忽然站起身來,一邊緩慢踱步,把玩那只手捻青玉葫蘆,一邊理所當然地大聲說道:

“在我這一門,從我開始往上數,到我師父,到我師爺,再到祖師爺,其實誰都沒有什麼太大的本事,只是什麼路數都會一些,什麼本事都有一些,說白了就是十八般武藝樣樣都會,卻也是樣樣稀鬆,根本沒有什麼能夠拿得出手的東西。但有一點,也是唯一一點,肯定不能做差嘍,更不能只是嘴上說說,說完就給拋之腦後,所以按我師父的說法,就是自家的犢子,得自己護著。”

說到這裡,羅元明忽然停下腳步,然後轉過頭來看向柳青山,眼神冷漠。

“所以不管雲師弟現在在哪兒,我都必須找到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柳青山嘆了口氣,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緩緩問道:

“可若那些名字被你刻在石碑上的人,都與此事無關...”

羅元明嗤笑一聲,重新恢復往日那般懶懶散散的模樣,一隻手把玩葫蘆,一隻手摸了摸鋥亮的光頭,抬頭想了想,然後扭過臉來看向柳青山,面露譏笑。

“要是那群廢物真與此事無關,那我就給他們來個負荊請罪,可好?”

柳青山愈發無奈,已經大抵知曉羅元明的態度究竟如何,倘若還要繼續聊下去,難保不會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只得轉而看向南山君。

後者同樣深感無奈,嘆了口氣,上前與柳青山笑道:

“羅兄方才只是說了一些玩笑話而已,柳兄可莫要當真。這樣吧,欒秀秀、姬尚文那邊,還要勞煩柳兄再跑一趟,從他們那裡打聽一下雲兄的下落,至於如何判斷所言真假,在下倒也有個法子,恰好欒秀秀他們那裡共有兩張書契用紙,其中一張可能已經用掉了,但也應該還有一張,倘若他們願意配合,在下願出百萬玉錢將那書契用紙買下來,用以驗證所言真假。”

說著,南山君便將手中摺扇輕輕一扇,兩人中間的冰面上,就立刻多出一堆靈光迷濛的玉錢。

“這裡共有十萬玉錢,便是在下以表心意的定金。”

柳青山見狀一愣,忽然記起前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一時間眼神變得古怪起來。

南山君笑道:

“柳兄莫要誤會了,這些玉錢,是從仙宴閣而來。”

柳青山微微搖頭。

“心不妄念,身不妄動,口不妄言,君子所以存誠。”

南山君道:

“確未妄言,此乃仙宴閣姜廣前輩所贈,若是欒秀秀他們也有此問,大可將那契紙撕下一些,用來驗證在下所言是真是假。”

聞言,柳青山皺眉不已,心存狐疑,就聽不遠處已經重新回去碎冰那裡半躺半坐的羅元明,忽然嗤笑一聲,慢悠悠道:

“先把錢都送去仙宴閣,再讓姜廣另外拿些錢來送給他,確未妄言。”

柳青山愕然。

南山君苦笑道:

“羅兄何必非得將我拆穿才行?此計雖非上策,卻也是一石三鳥,即可免去一場激烈廝殺,也可避免一場深仇大恨,還可順利知曉雲兄失蹤是否就與欒秀秀、姬尚文等人有關,咱們便依此計而行,有何不可?”

羅元明瞥他一眼,忽然變得沉默下來,心裡不太想與南山君說些不太好聽的話。

南山君大概能夠明白一些,便主動說道:

“羅兄是想說,這個法子未必可行,畢竟一張本就不是特別值錢的契紙,能賣十萬餘錢,已經是天價之上的天價了,就連咱們當初在那敬香樓裡買紙的時候,也才花了一萬玉錢,所以誰也沒法保證,他們會不會佯裝答應,但卻收錢給紙不做事,畢竟這事兒還是挺麻煩的,不僅需要簽字畫押,還要一個一個問過去。”

南山君嘆了口氣,無奈嘆道:

“可羅兄有沒有想過,他們前不久才花了百萬玉錢用來買紙,雖然還不至於因此落到一個山窮水盡的地步,可百萬玉錢,絕非小數,就算分攤到每一個人的身上,也有將近一萬玉錢了。再怎麼有錢,也沒有誰想平白無故花這冤枉錢,若是只需簽字畫押,再隨便動一動嘴皮子說些實話,回答是與不是,或者知與不知,就能把錢輕鬆賺回來,何樂而不為?”

“倘若有人死活不肯,那就是真有問題了,甚至無需咱們親自出手,欒秀秀與姬尚文他們這段時間因為此事糟了這麼些罪,又豈會輕饒此人?”

“再說咱們這邊。羅兄的手段究竟如何,在下自是心知肚明,以一敵百或許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可江湖上有句話叫雙拳難敵四手,所以羅兄倘若真與他們廝殺起來,便是勝了,又豈能保證自己不會受傷?再要說些不太好聽的,江湖廝殺,誰也不能保證是否會有意外發生,更何況螞蟻多了咬死象的事,江湖上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倘若羅兄肯用此計,自可避免這些,並且咱們最多也就只是損失了早先在那敬香樓中買紙花的一萬玉錢。至於百萬玉錢從何而來,”

南山君笑了起來,緩緩說道:

“便是要我立下道心血誓,這百萬玉錢,也是仙宴閣那位姜廣前輩送給我的,豈是妄言?”

羅元明神情一動,皺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頭。

柳青山暗自沉吟片刻,很快就理清了南山君此番謀劃的整體脈絡,感慨嘆道:

“倘若一切順利,一旦在那其中有人真與雲公子的失蹤有關,必然暴露無疑,並且待得此事過後,若是兩位公子還肯放一放身份與傲氣,為欒秀秀他們擺一場宴席,說不上全部,但絕大多數都有很大希望可以化敵為友。”

聞言如此,羅元明立刻臉色一沉,嗤笑一聲。

柳青山有些莫名其妙。

南山君無奈開扇,擋在面前與柳青山以束音成線的秘法說道:

“羅兄心氣之高,傲氣之重,是我生平僅見,別看羅兄平日裡好像只是懶懶散散,不喜出門,甚至不愛與人說話...這其中固然有些性情懶惰方面的原因,但更多還是因為瞧不起人,所以讓他放下傲氣大擺宴席這種話,以後還是莫要再提。”

柳青山這才恍然。

南山君將摺扇打在左手手心,使之合起,目光望向冰崖下邊正在眯眼皺眉沉思的羅元明,待其重新開始把玩那只手捻青玉葫蘆之後,這才笑問道:

“羅兄以為如何?”

羅元明動也不動地轉眼看他,帶著一些審視的意味,片刻後,忽然笑了起來,懶洋洋地挪了挪身子,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背靠冰崖,半躺半坐。

“就依你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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