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真名小青山的逶迤大山,山頂上,黑煙滾滾,打從那座破敗神龕的縫隙當中不斷溢位,一波一波蔓延出去,好似浪濤層疊,要比那位山神娘娘以往時候心神失守,來的更加濃郁且猛烈,宛如陰盛之日的百鬼夜行般,女子嚎哭尖叫聲、胡言亂語聲、乒乒噗噗聲,雜成一片,陰風怒號捲過山林,真如鬼哭,駭人已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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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其中一棵打從三百年前的那場天災之後,方才破土而生的古樹上,卻有一位枯瘦老頭兒坐在極高處的一根樹枝上,模樣打扮,比起街邊乞丐沒好多少,衣衫襤褸,身無長物,唯獨腰間掛了一隻枯黃色的酒葫蘆,看似比起尋常可見的葫蘆沒甚不同。

自稱酒中仙的乞丐老頭兒,優哉遊哉晃盪雙腳,看著山腳處的那座小天地。雖然過程當中有些意外發生,但其實算不上什麼太大的意外,就像常有人說的那樣,江湖何處不相逢,也恰好可以順水推舟,給那洞明聖地的老秀才親手送個人情過去,畢竟那個老家夥,似乎對於這位修行天賦無人能夠出其左右的年輕姑娘極為看重,哪怕這個人情其實微乎其微,甚至大可不必,但終歸也能佔住“聊勝於無”四個字,所以等到這場原本只是針對黃灝一人的考驗結束之後,就要親自走一趟洞明聖地才行。

也不知道這場順水人情,究竟能夠換來多少雪絨菇。

好歹也得半筐吧?

自稱酒中仙的乞丐老頭兒,咧嘴一笑,心情大好,便解下腰間那只酒葫蘆,從裡面倒了一顆酒珠出來,落在已經許久沒有洗過的手上,再高高拋棄,仰頭張嘴,在口中將其鎮成一團朦朦酒霧,便在一時之間,口齒生香。

隨後扭頭看向那座破敗神龕。

那位早在三百年前就被鎮在此地的山神娘娘,如今就在神龕當中,只是全然已經不見本該有的溫柔典雅,反而渾身上下黑煙滾滾,連帶著身上那件生而自有的本命法寶雪白斗篷,也被這股長達三百年之久積攢下來的怨氣戾氣汙染嚴重,不僅靈光黯淡,並且很多地方都已出現像是大火灼燒之後留下的痕跡,斑斑點點印在其上,偶爾掀起,隱約可見,這精魅女子竟然膚色灰白,抱著腦袋嚎哭尖叫、口水亂甩,真叫一個如瘋如魔。

但在很早之前,這位山神娘娘,可是俊俏得很,不光樣貌姣好,並且氣質出塵,是真真正正的仙子一般,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被那三百年前的洞明聖主帶去床上,只是後來聽說,那位洞明聖主其實有些不太滿意,皆因這位山神娘娘雖然樣貌氣質無可挑剔,卻在床上宛如死人一般。

可上一任的洞明聖主,仍是心甘情願履行承諾,以這山神娘娘數百年道行為根本,輔以某種古老手段,將此地山水根基重新修復,甚至還在這個過程當中,意外誕生了一條小龍脈。

為何如此?

無他,皆因這場時至今日已經長達整整三百年的陰狠謀劃,就是出自那位洞明聖主之手,若非如此,這位應運而生的山神娘娘,本該先天就是完美無瑕的身軀,怎會出現如此巨大的“疏漏”,讓人可以將山水氣運強行灌入她的體內。

若非如此,那位青衫老者,才會手中掌握這般陰毒至極的煉鼎之法,才會持有那把距離王道聖兵只有一步之遙的法寶摺扇,才會在洞明聖地的譜牒上成了“已故”之人,其實就是在為當初那位洞明聖主操勞此事,以待這位依靠本地山水氣運偶然凝聚而成的山神娘娘,徹底淪為氣運鼎爐之時,才會將其押去洞明聖地,順便也讓自己重新“活”過來。

至於當初那位洞明聖主究竟為他許下了怎樣的好處,才能讓他心甘情願跑來做這傷天害理的事,就不是早在幾十年前,就已偶然發現此地有些古怪的酒中仙能夠知曉的了。

老秀才更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洞明譜牒上某位早已故去三百年的普通長老,時至今日也依然活在這世上。

一方面是老秀才如今雖為洞明聖主,大聖修為,卻也不會費心費力以神識掃蕩洞明聖地轄下地界,關注這萬里之內的風吹草動,另一方面,則是此間方圓幾十裡內,其實暗中藏有一座靈紋大陣,作用不大,但卻可以欺騙神識、雙眼,使人無論神識掃過,還是凌空而過,都只見到一片荒山野嶺,偶有野修散修途經此間,更會在不知不覺之間身陷鬼打牆,從旁繞行。

若非如此,那座最近百年方才逐漸形成規模的小城,又如何能夠壯大至今,也沒有引來任何一家修行中人的注意?

為了這具氣運鼎爐,上一任的洞明聖主,可謂是煞費苦心。

但這其實不算奇怪,畢竟這具氣運鼎爐一旦煉成,就會具備幫人“破境”的功效,哪怕對於那位洞明聖主而言希望不大,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再加上當時洞明聖地已無大聖坐鎮的境況,有此良機,確實值得放手一搏。

酒中仙又吃了一顆渾圓酒珠,瞧了瞧山腳下那座小天地的具體情況,心裡暗中算了算時間,覺得大概差不多了,便縱身而下,穩穩當當落在黑煙滾滾的地面上,任憑這些怨氣戾氣的實質顯化如何濃重,也無法靠近酒中仙身邊尺許之內。

這乞丐模樣的糟老頭子,拎著那只酒葫蘆,緩步來到那座破敗神龕的跟前。

表面原本刷有朱漆,如今卻已剝落大半的破敗神龕,忽然顫了一顫,被酒中仙的無形氣勢完全壓制,連同那些怨氣戾氣,也是動彈不得。

乞丐老頭兒盤坐下來,與慘被鎮壓其中的那位山神娘娘,隔著神龕那扇對開的破敗木門“四目相對”。

酒中仙嘆了口氣,語氣沉重道:

“幾十年前,我就已經知道你的事了,你也別怪我狠心冷血不肯管你,當時我也才只聖人修為,與幕後之人相差無幾,實在不好插手此事,否則稍有不慎,就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導致兩座聖地之間出現一些不好善終的恩怨。再到後來,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洞明聖地出了極大的變故,那位與你歡好之時,故意害你身軀出現漏洞的傢伙,也就是這場陰謀的幕後主使,已經被人活活打死了,而我也在去年終於突破大聖瓶頸,這才暗中過來看了看,本以為還有機會可以挽回。但很遺憾的是...魔根深種,就算是我如今的修為,也無計可施。”

酒中仙眉關緊蹙,低下頭,晃了晃手裡那只酒葫蘆,繼續說道:

“倘若就此放你離開,後果如何,你該自己知曉,無非就是喪失理智,胡亂殺人,尤其西邊那座城裡的百姓,恐怕出不多久,就會被你殺得一乾二淨,然後就會到處亂跑,隨意亂殺...以我如今的本事,可以短暫護你不受怨氣戾氣侵擾心神,前後約莫能有一炷香時間。害你之人,說白了只有兩個,一個幕後主使,剛才已經說過了,二十多年前就已經被人弄死了,還有一個做事之人,此間就在山腳處。”

酒中仙忽然將那酒葫蘆別在腰上,站起身來,抬起一隻手,曲起雙指作出叩門狀,彎下腰,衝著眼前這座破敗神龕咧嘴一笑。

“山神娘娘,記住了,你就只有一炷香時間,我會暗中幫你壓制那把頂級法寶,你就儘管出手,報仇雪恨便是。”

說著,他便敲了敲破敗神龕的破敗木門。

兩輕一重。

每一次指節敲下,空間都會盪出一層肉眼可見的漣漪,待到兩次過後,第三次再敲,聲響傳出的瞬間,這座小青山上無形中的歲月長河,就變得凝滯不動,可即便如此,那座破敗神龕,連帶著這座小青山,也依然開始晃動起來,越發劇烈,轟隆隆的聲響也越來越大,甚至是讓那條“細如絲線”,而獨屬於這座小青山的歲月長河,哪怕凝滯不前,也隨之變得劇烈沸騰。

所以此間光景忽然變得混亂起來,只此山上,前一眼看去還是銀裝素裹,一個恍惚之後,就莫名變成了大雨滂沱,再看一眼,則是落葉滿山。

唯獨這座破敗神龕,宛如中流砥柱一般立在這條“細如絲線”的歲月長河中,獨自崢嶸,劇烈晃動。

直到某一個瞬間,所有一切忽然變得安靜下來。

這條獨屬於小青山的歲月長河,只在這座天下的歲月長河當中掀起了一道小小的水花,之後就悄然恢復了原本的趨勢,滾滾向前。

但在山頂上,那座破敗神龕,卻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一道猙獰縫隙,將那紮根在此已有三百年之久的破敗神龕,一分為二。

...

山腳處,小天地中。

那青衫老者合起摺扇之後的言語,讓在場眾人無不咬牙切齒,卻又不敢胡亂反駁,畢竟老者身上那股早已煉虛合道的大能氣機不會作假,再加上方才只是摺扇輕輕一揮,就讓獨眼龍的一條手臂因為躲閃不及,炸成血霧,就更會讓人恐懼驚怕。

高瘦精壯的山賊二當家,扶起獨眼龍後,咬牙切齒地盯著青衫老者,卻聽身旁大當家忽然冷笑一聲,啐了口唾沫,語氣譏諷道:

“讓我們這一群人自相殘殺,你好坐擁漁翁之利,是吧?”

青衫老者聞言之後,面露意外之色,竟然極為認真地想了想,隨後點頭一笑,緩緩說道:

“看不出來,你這麼個只知打打殺殺的粗人,竟然腦子還挺活泛的,這個法子相當不錯,比起你們一個一個上來捱打,看誰能夠扛到最後強得多。”

獨眼龍臉色陡然變得鐵青難看。

穆紅妝神情冷漠瞥他一眼。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耗子楊偷偷衝著少年黃灝招了招手,後者小心翼翼回頭看向那位貌似儒雅的青衫老者,猛地腳尖一點,迅速衝出,來到兩人身旁,手掌一沉便重新拿出了那杆銀槍,低聲問道:

“怎麼回事兒?這人不是城裡的說書先生嗎,怎麼...”

耗子楊神情苦澀,搖了搖頭。

穆紅妝也不壓低嗓音,光明正大說了自己方才的所見所聞。

也似是覺得此間眾人,已經全是甕中之鱉,必死無疑,所以青衫老者不僅未曾阻攔穆紅妝解釋他的具體來歷,反而聽得興致勃勃,偶有疏漏之處,甚至還會主動開口予以補足。

一些本該不為人知的真相,也就全都浮出水面。

正如酒中仙瞭解的那般,這場謀劃,確是出自上一任的洞明聖主之手,只是還有兩件事不被酒中仙所知,其中一件,就是上一任洞明聖主為他許下的好處,除去數不盡的女人、玉錢,以及兩道搏殺大術之外,還有兩個,一個是可以破格讓他晉升太上長老,另一個是傾盡修煉資源,讓他可以順利踏足聖道之中。

還有一件,則是整件事的起因,也便此地三百年前的那場所謂天災,其實也是那位洞明聖主的暗中安排,為的就是能讓那位山神娘娘因為自己的慈悲心腸,自投羅網,才會被那洞明聖主取了元陰,破去那具無暇之身。

逐漸理清了整件事情的脈絡之後,哪怕在此之前就已知曉大半的穆紅妝,又或身為強盜惡匪,早就已經殺人如麻的獨眼龍,也忍不住有些心底生寒。

說到最後,那青衫老者又搖頭嘆道:

“唯一可惜的是,眼看氣運鼎爐即將煉成,卻偏偏出了極大的意外。這件事你們也該有所聽聞,便是二十多年前,雲溫書下落不明之後,沒過多久,洞明聖地就忽然易主,那個不知已經被人叫了多少年老秀才的老不死,竟然強行奪來天道至理,突破大聖,出關之後,不僅強佔了聖主之位,還將老聖主逐出了洞明譜牒,又活活打死。可惜,實在可惜...”

青衫老者忽然笑了起來,抬頭望向看似毫無變化的山頂方向。

“這麼一具得天獨厚的氣運鼎爐,竟然成了我的機緣?”

青衫老者驀然大笑。

耗子楊與少年黃灝神情厭惡,眼神鄙夷,就連那些強盜惡匪,也都一般無二。

那獨眼龍更是朝著老者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道:

“幹你娘的,老子做賊做匪這麼多年,王八羔子混蛋事幹了不少,沒有一萬也得八千,都做不出來這種惡毒行徑!殺人不過頭點地,真有深仇大恨,多砍幾刀洩洩恨也就罷了,虧得你們還是修行聖地,竟然矇蔽世俗凡人,拿著言語當刀子,誅人心境。老子該死是不假,可你這條狗雜碎,更該死!”

旁邊那位高瘦男子,暗地裡一直在拽身邊這位大當家。

所以說完了這些之後,獨眼龍便一把推開高瘦男子,大聲罵道:

“拽拽拽,拽起來沒完了怎的!反正咱也逃不出去,活不了命,臨死之前罵他兩句能怎的!幹他娘的,老子今兒個就他娘的不該出門,追人追不上,罵人罵不過,讓人騙,讓人蒙,還不興臨死之前多說兩句兒,好讓心裡爽快爽快了?!”

高瘦男子張了張嘴,神色變得晦暗下來。

穆紅妝皺了皺眉頭,神情古怪地看向耗子楊,卻見後者正在吞雲吐霧,瞧見穆紅妝的眼神之後,撓了撓頭,有些尷尬。

對於這件事,穆紅妝沒什麼太大的興趣,繼續打量這片小天地,可最終還是無奈發現,除非他們這一群人能夠不計前嫌,想辦法聯手宰了這個洞明聖地出身的大能修士,否則誰也沒有可能逃出生天。

不過青衫老者倒是有些意外,滿臉好奇地詢問起來,卻被那光頭獨眼龍啐了口唾沫,回了個冷眼。

眼見於此,青衫老者便面露無奈之色,索性不再理會這些,笑望眾人,緩緩言道:

“已經說了這麼久,說的人已經累了,聽的人也該乏了,要不咱們還是書歸正傳?到底是一個一個輪著過來捱打,看誰能夠扛到最後,還是你們互相出手,比一比誰更厲害?當然了,不管你們想選哪個都可以,我是無所謂的,反正最後都要親自出手,沒甚差別。”

聞言之後,一眾人立刻神色一沉。

獨眼龍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哪怕已經少了一條手臂,也仍是一身的兇悍之氣。扭頭看向穆紅妝,粗著嗓子開口問道:

“那丫頭,年紀輕輕就有這般修為,來頭應該不小吧?有什麼底牌趕緊拿出來,這老東西江湖經驗可不差,藏著掖著也沒用,還不如咱們相互通個氣兒,我心裡也能有點兒底,瞧一瞧是不是可以想辦法讓你逃出去。”

穆紅妝看他一眼,面有狐疑之色。

獨眼龍扯了扯嘴角,重新扭過頭去,神情獰惡,死死盯著青衫老者,刀尖點地,腰身下沉,已經蓄勢待發,全然沒有半點兒遮遮掩掩的意思,大聲說道:

“算了,不願意就拉倒,反正老子本來就是該死之人,活不活的無所謂了。但那丫頭,老子不管你是家族出身,還是門派出身,總之你得給老子記得,逃出去之後,別忘了帶人回來宰了這個老東西,否則老子死不瞑目!”

說罷,他便一步踏出,一身氣機洶湧而動,再不多言,只有吼聲如雷,手提闊刀狂奔出去,刀罡隨行,宛如江河滾滾,一瀉千里。

只是下一瞬間,他便慘嚎一聲,被那青衫老者將摺扇輕輕一扇,就倒飛回來,身形砰然墜地,砸出一座巨大深坑,土石亂濺,再看去,那獨眼龍已經身體龜裂,血流成泊,嵌在泥土之中生死不知。

身為二當家的高瘦男子,瞠目欲裂,同時也在肝膽生寒,懾於那位青衫老者的手段,便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可能也是想動動不得,兩股戰戰,渾身發抖,心裡充滿了悲愴淒涼。其餘那些山賊惡匪,大多都在看著這位二當家,也有幾人,瞧見二當家的無動於衷,既是心感絕望,也是氣急敗壞,惱火無比地撂下一句“腦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便咆哮一聲,猛衝上去,可最終的結果,比起那個身為大當家的獨眼龍遠有不如,當場就被扇成齏粉飄散,也有一些體魄相對更加堅韌一些的,炸成了血霧。

眼睜睜看著一人又一人上前赴死,高瘦男子愈發咬牙切齒,驀然間,眼眶一紅,竟然落下兩行熱淚滾滾,抬手一刀刺進大腿,猛然拔出,濺起一潑鮮血灑落。

“弟兄們,給大當家的報仇雪恨!”

隨著高瘦男子一聲怒吼,一大幫人,立刻喊聲連天,蝗蟲過境一般猛撲上去,氣勢驚人。

但那青衫老者卻是無動於衷,只將摺扇輕輕一揮,就有一道朦朦青光一掃而過,便聽空中不斷傳來砰然聲響,一個又一個活人,被那青光掃中,當場炸成血霧擴散,將這不容進出的小天地完全充斥,也讓僅剩的三人口鼻之間滿是腥氣。

穆紅妝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神情猙獰,氣息狂躁,衣衫鼓動烈烈有聲,攪著周遭血霧匯成一條條鮮紅匹練,盤繞不休。

耗子楊與少年黃灝駭然不已,慌忙避讓,瞧著一身氣焰蒸騰而起的穆紅妝驚懼失色,便連青衫老者也是輕咦一聲,目光審視這位正在遠行途中的洞明弟子,眉關輕蹙,有些拿捏不定,她身上這股近似於受傷野獸發瘋發狂的氣機,究竟源於何處。

正此間,小天地突然劇烈晃動了一下,好似天崩地裂一般,抬頭再看,竟是被人以蠻力強行撕出了一道巨大裂隙,黑煙滾滾,包裹在一位身披白袍、遮掩面容的女子身上,只能勉強瞧見膚色灰白的尖翹下巴,雙手十指宛如鐵鉤,打從高空之中撲殺下來。青衫老者愣神片刻,猛然臉色一沉,將手腕一擰,拋起摺扇使之滴溜溜旋轉起來,繞出一層朦朦青光,被那不知為何竟然衝破了鎮壓的山神娘娘,一爪撕裂,手掌拍在這把品秩極高的摺扇上,激盪而出的洶湧氣機,吹得整座小天地破破爛爛,四分五裂。

耗子楊與少年黃灝全都不堪重負,成了滾地葫蘆,一個翻滾之間撞在了一塊巨大山石上,摔得兩眼昏花,另一個乾脆直接飛了出去,最終掛在一棵古樹上,狼狽不堪。

穆紅妝雙腳宛如生根一般,堅定不移踩在地面上,雙臂交叉擋在面前,身形被迫後退,便在地面生生犁出了兩條長近十丈的溝壑,這才堪堪止住後退之勢。再看去,那突然出現的山神娘娘,已經與那青衫老者離開地面,衝上高空殺成一團,黑煙滾滾糾纏著青光朦朦,女子尖叫聲、砰然衝撞聲、轟鳴炸裂聲,響成一片。緊隨其後,兩道身影豁然間沖天而起,再看去,黑煙滾滾竟是如同烏雲一般浩浩蕩蕩席捲開來,遮掩了方圓百里之內,猶似漩渦一般,滾滾轟鳴。

一條條黑煙盤繞不休,陰風怒號,煞氣騰騰,連帶著這座小青山也在轟鳴震動,有金白兩色流螢迅速出現,沖天而起,凝成一金一白兩條百丈大龍,吟聲陣陣,氣焰滔天,不斷撞擊那抹朦朧青光。

地面開裂,一場猶勝地龍翻身的可怕災難,瞬間波及方圓百里。

只是短暫片刻,除去這座小青山外,其餘幾座連綿逶迤交錯而立的巨大山嶽,全都慘被這激烈廝殺所波及,迅速崩壞、坍塌、粉碎,最終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層好似剛剛翻過的土地,又被上空氣機翻卷壓制,不斷下沉、毀滅。

小青山劇烈搖晃,金白兩色的流螢神光,接連不斷地飄蕩而起,讓那瘋狂遊弋的兩條百丈大龍,繼續壯大。

少年黃灝忽然聽到咔嚓一聲,緊隨其後,就從樹上摔了下來,臉著地,疼得齜牙咧嘴,抬頭再看,少年忽然神情一怔,原來是周遭草木正在因為山水氣運與山中龍脈的損耗,迅速枯萎,變得死氣沉沉。

耗子楊躲在那塊巨大山石的後面,戰戰兢兢,不敢抬頭去看。

穆紅妝身形踉蹌,一下子摔在地上,猛然清醒,一把抓起平日裡總是隨身攜帶的那枚明心玉髓平安牌塞進嘴裡,大口吞嚥其上繚繞不休的清涼氣息,將那因為心境忽然掀起巨大波瀾,便躁動不已的瘋血壓制下去,同時抬頭看去,正見到那位山神娘娘如瘋如魔,站在那條金色大龍的龍頭處,一身黑煙滾滾,擰成匹練,不斷轟砸那位躲在朦朦青光中的青衫老者,巨大轟鳴,震徹天地。

青衫老者不斷後退,只是另外一條山水氣運凝聚而成的雪白大龍,卻是遊過一個巨大弧度,攔住了青衫老者的退路。前後夾擊之下,青衫老者逃脫無門,當即怒目圓睜,鬚髮皆張,將手中摺扇用力一甩,便迅速旋轉擋在身前,甩出條條青光庇護自身,隨後雙掌一合,迅速捏出一個古老手印,再雙臂一展,便在身前拉出一片浩浩白光,被他腰身一擰,砸了出去,與迎面而

來的金色大龍砰然相撞,氣機翻湧,再次波及四面八方,虛空撕裂,地龍翻身。

但那山神娘娘仍是悍然無懼,周身裹挾黑煙滾滾,俯身離開金色大龍,一手向前,五指如鉤,撲殺而去,將那朦朦青光瞬間撕裂,嚇得青衫老者面無人色,只得躲過身後殺來的雪白大龍,身形翻轉後退,再結手印,推出一片烏光凝作山嶺,橫空而過。

劇烈震動,天崩地裂。

小青山上,穆紅妝猛地吸了一口明心玉髓平安牌的清涼氣息,徹底壓下心頭躁動的瘋血之後,便將玉牌收起,重新揣進懷裡,忽然見到一塊兒堪比房屋大小的破碎烏光砸向這邊,連忙身形撲向一側,躲讓過去,一個翻身便蹲在地上,隨後雙腿發力,繼續衝向遠處,身形落在一道山體開裂的溝壑當中,以免會被這場大能修士的恐怖廝殺再次波及。

另一邊,那座最近百年方才建成的小城,同樣沒能倖免於難,房屋坍塌,煙浪滾滾,一條地面崩壞開裂形成的巨大溝谷,迅速蔓延,進入這座城池當中,使之宛如不慎落地的鏡片一般,四分五裂。

世俗百姓尖叫連連,嚎哭不絕。

黑雲蔽月,煞氣滔天。

山神娘娘與那青衫老者的廝殺,前後持續了約莫能有將近一炷香時間,到最後,不知為何,可能是那青衫老者已經力竭,再次祭出手中那把品秩極高的摺扇,掀起一片朦朦青光之後,卻被山神娘娘勢如破竹一般輕易撕碎,而後便是長驅直入,一爪掏穿了猝不及防的青衫老者,五指如鉤,攥著一顆鮮紅的心臟,砰然捏爆。

緊隨其後,山神娘娘一把抓住青衫老者的頭顱,掌心之中黑煙吞吐,瞬間沒入老者眉心靈臺之中,胡亂絞殺,而其肉身隨之浮現無數裂痕,黑煙洶湧,滿溢而出,使之最終落得形神俱滅,半點兒不留。

已經好似隆冬時節的小青山上,暗裡躲在一棵枯樹背後的黃灝,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心驚膽戰,而其四周,山水氣運實質顯化形成的雪白流螢,已經變得極其稀少,緩緩飄蕩在荒草枯木之間,庇護著這座本該草木豐茂的小青山,不會受到氣機逸散的殃及。

可即便如此,山體仍是滿目瘡痍,慘被氣機匹練撞出一座座深坑,裂開溝谷無數。

耗子楊依然藏在那塊巨大山石的後面,不曾露頭。

只有穆紅妝見到這場廝殺已經塵埃落地,就從那座溝谷當中,一躍而起。

山神娘娘身形立於虛空之中,緩緩收手,便連周身黑煙也都隨之平靜下來,身上那件本該雪白顏色的長袍,已經破破爛爛,遍體鱗傷,流淌黑煙。

她忽然轉身而來,落在山腳下,衝著山頂方向跪在地上,深深一拜。

只是還沒起身,這位山神娘娘,周身那些滾滾黑煙就再次變得沸騰起來,陡然間席捲開來,宛如一場漆黑如墨的潮水四下蔓延,又在其身,三百年來積攢而成的煞氣戾氣沖天而起,無形之中宛如一座瀑布倒流,將虛空扭曲,攪得烏雲滾滾盤繞起來,傳出陣陣轟響之聲。

山神娘娘身軀顫抖,雙手猛然抓住一把泥土死死攥緊,喉嚨當中止不住地發出陣陣低吼。

黑煙滾滾,站在遠處的穆紅妝只是稍一接觸,立刻臉色即便,縱身而起,凌空蹈虛站在高處,看著那位儼然就要喪失理智,被心魔掌控的山神娘娘,神情凝重。

耗子楊方才伸出頭來看了一眼,就立刻躲藏回去,再不露頭。

少年黃灝眼神複雜,忽然一咬牙關收了銀槍,從躲藏之處迅速躥出,縱身一躍來到穆紅妝身後一棵古樹上,只是落定瞬間,力道重了一些,枯枝不堪重負,咔嚓折斷,被穆紅妝察覺,迅速轉身俯衝下去,一把撈起即將墜入黑煙中的莽撞少年。

後者已被嚇得臉色蒼白,剛剛回神,就一把抓住她的衣角,抬起頭來急切問道:

“前輩,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那個山賊頭子也說你來歷很大,有沒有辦法能救這位山神娘娘?”

穆紅妝抿了抿唇瓣,眼神黯淡片刻,隨後搖頭嘆道:

“放心吧,山神娘娘就算真的淪落到心魔傀儡的下場,也不會第一時間盯上咱們。”

她轉頭看向那座四分五裂的城池,嗤笑一聲。

“冤有頭,債有主,山神娘娘會去那邊的,所以咱們就有大把的時間可以遠離此地。但這麼大的動靜,怎麼可能不被人知道,所以應該很快就會有人出來善後了,可唯一無法確定的是,我不知道究竟要死多少人,那家夥才能趕過來。”

說完之後,穆紅妝嘴角笑意便緩緩收斂,心頭沉重。

林青魚如今應該還在那座城池當中,倘若真要被這山神娘娘跑去那邊大開殺戒,就難保不會慘遭殃及,可如今唯一能夠指望的,就只有老秀才儘快察覺此間變故,儘快趕來阻止這位很快就要淪為心魔傀儡的山神娘娘。

黃灝臉色猛然一白。

戲班子的一大幫人,也在城內。

正此間,那山神娘娘身上的怨氣戾氣已經越發濃重,身軀顫抖幅度也越來越大,衣袍鼓盪,斑斑點點如同鐵鏽一般的痕跡迅速擴散,已經將那本該雪白的斗篷汙染了大半。

穆紅妝忽然神色一動,聽到了一聲艱難滯澀的嗓音。

“殺,殺了我...”

她與黃灝愣了瞬間,一同低頭,看向那位還在盡力掙扎的山神娘娘,正見到周身上下黑煙滾滾的山神娘娘,艱難抬頭,斗篷鼓盪之間,露出真容,本該清麗出塵的模樣,竟然變得猙獰無比,雙眼通紅流淚,青筋爆起,怨氣戾氣顯作漆黑如墨的顏色藏在皮膚下面,正緩緩蔓延,似是意圖將其徹底吞噬。

“殺了我...救他們,殺了我...”

山神娘娘的眼神當中滿是乞求,努力掙扎不被怨念吞噬,維持清醒,死死盯著正被穆紅妝拎在手裡的黃灝。

穆紅妝愣了一愣,忽然四下環顧一圈,終於記起之前自己打從山上逃離的時候,明明走了南邊的方向,此間卻在山北這邊,立刻確定了自己的猜測,當即咬牙切齒,滿腔怒火,睚眥欲裂。

雖然不知手裡這位戲班子出身的少年究竟是個什麼來歷,但他身後那人,實在不該。

只是少年黃灝猶然不知,甚至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不對的地方,他只低頭看著那位山神娘娘,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殺是不殺?

不殺,戲班子的一大幫人,都有可能慘遭殃及。

可若殺了...

這位山神娘娘,究竟做錯了什麼?明明真正該死的是這整件事的幕後之人,與那已經形神俱滅的青衫老者,再就是城裡那群不分青紅皂白的世俗百姓。明明做錯的是他們,而事情落到這般地步,也是他們咎由自取,就算真被這位山神娘娘發狂發瘋,將他們殺得一乾二淨,也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有什麼不對?又憑什麼要讓這位本就已經十分可憐的山神娘娘,再去付出自己的生命?

少年有些想不明白,更不知如何取捨,被那山神娘娘一直看著,有些手足無措。

穆紅妝低頭看著少年猶豫不決的模樣,越發惱火。

只有那位山神娘娘依然跪在地上,身軀顫抖,努力掙扎,面容已經變得猙獰無比,聲淚俱下,一遍遍地哀聲乞求著。

“殺了我,求你,殺了我...”

穆紅妝忽然冷笑起來,正要將這少年丟去遠處,乾脆破罐子破摔,就看幕後主使究竟敢是不敢讓這山神娘娘淪為心魔傀儡,跑去城裡大開殺戒。

卻還沒來得及做出動作,她就忽然身體僵硬,動彈不得,甚至被迫鬆開了還在遲疑的少年黃灝,任其落向下方黑煙如潮,嚇得少年一陣大叫,只是落地之後,這才忽然察覺,這怨氣戾氣凝實顯化的滾滾黑煙,竟然主動避讓開來,立刻松了口氣,便抬頭看向將他鬆開穆紅妝,還以為是這出身來頭深不可測的前輩護他無恙,讓他可以出手了結那位山神娘娘的性命。

少年抿嘴皺眉,神情複雜。

穆紅妝一動不動,神色看似如常,實際上卻被氣得胸膛都要炸開一般,眼眸中怒火噴湧,三尸神暴跳如雷。

小青山上,在某塊巨大山石的後面,耗子楊眉關緊蹙,滿臉皺紋堆積層疊,從腰後掏出那根老煙桿,填裝碎菸葉,點燃之後,便將腦袋靠在山石上,一陣吞雲吐霧,心裡五味雜陳。

黃灝默然不語,轉而看向那位跪在原地還在哀聲乞求的山神娘娘。他站在原地,望著那位因為努力掙扎,面容便格外猙獰的山神娘娘,四目相對,少年忽然顫抖起來。

殺一個無錯之人,去救數萬甚至十數萬愚昧有錯之人。

殺是不殺?

如果問題只有這些,黃灝很確定,自己可以給出一個堅定不移的答案。

不殺!

可偏偏,戲班子的那幫人,如今也在城裡,所以一旦任由這位山神娘娘淪為心魔傀儡,這些人,這些真正無辜、無錯、並且與他朝夕相處已久的人,就很有可能慘遭殃及。

殺是不殺?

山神娘娘忽然話音一頓,身體越發緊繃,梗著脖子雙目圓瞠,臉頰已經全被如墨漆黑所覆蓋。她猛地將頭重重砸在地面上,響起砰然一聲,雙手用力抓著腦袋,發出一聲淒厲無比的尖叫聲,儼然已經開始喪失理智,就連行動也不再被自己掌握,倒在地上胡亂翻滾,口水亂甩,一身黑煙滾滾而動,怨念滔天。

黃灝被她嚇退了一步,駭然失色看著那位陷入癲狂中的山神娘娘,竟是這般如瘋如魔,逐漸咬緊了牙關。

始終動彈不得的穆紅妝,逐漸瞪起雙眼,已經感到不妙。

藏在山石後面的耗子楊,抽菸的動作微微一頓,心裡忽然湧上一股說不出苦澀難受,像是有著什麼東西堵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

少年用力抹了把眼睛,一伸手,抓出銀槍,猛然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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