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房。

柳瀅低著頭坐在雲澤對面,左邊坐著鹿鳴與阮瓶兒兩人,右邊則是南山君。小丫頭好不容易才止住哭聲,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這會兒正眼眶紅腫,又是委屈,又是自責。

葉知秋的護道人確未說謊,事情的起因,也確在吳麟子身上,只是按照柳瀅的說法,吳麟子這人在礪劍臺上修煉《武道正經》的拳法,其實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但要歸根究底,還是自從雲澤離開北中學府之後的第二天,吳麟子就忽然偷偷跑來柳瀅這邊,說是自己的拳法修煉方面出了一些不算太大的問題,只是不太容易解決,再要繼續這樣修煉下去,很容易就會走上歧途。按照柳瀅先前所言,吳麟子將這件事說得非常嚴重,又是走火入魔,又是七竅流血,總之是將柳瀅徹底嚇到了,然後吳麟子又說,想要在柳瀅這邊借來那部《武道正經》看一看,說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當時柳瀅還是傻乎乎地問了一句,他怎麼知道自己那本《武道正經》可以幫他。

話是問了,但吳麟子只是含糊兩句就給糊弄過去,而柳瀅雖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體質,可畢竟年紀還小,再加上《武道正經》這本書,又不是只有自己才有,尤其之前跟著雲澤一起去找那位大鬍子匠人,分明是在一座暗室當中見到了許多一般無二的《武道正經》,已經被那大鬍子匠人送給許多人,就沒覺得這本書的內容是什麼隱秘,迷迷糊糊將那《武道正經》借了出去。

到第三天,吳麟子將《武道正經》還了回來,再之後,就開始跑去礪劍臺那邊修煉其上拳法。

大鬍子顯然沒將《武道正經》送給吳麟子,但這人具體又是從哪兒得知《武道正經》的成書其實是與《祿存星經》有關,仍舊不太好說,可能是他偶爾跑去書香齋的時候撞見了正在發難的葉知秋,旁聽得知,也可能是趙飛璇的暗中示意,總之就是吳麟子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一直都在礪劍臺上修煉那套本不該如此堂而皇之的拳法,直到一旬之前,這才終於撞見了跑去礪劍臺修煉的葉知秋,導致事情敗露出來。

天璣麟子葉知秋,得知此事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柳瀅,最開始的時候,其實態度還好,畢竟原本的那座臨山城,怎麼就變成了現在的臨山湖,葉知秋心知肚明,便也算好聲好氣,只想著將那《武道正經》收回,順便告訴柳瀅日後不再修煉其中拳法劍法也就罷了,可小丫頭當時卻被這件事被嚇住了,回過神後,第一時間怒氣衝衝看向吳麟子,質問這人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她明明借書之前就已經跟他說過,不能在礪劍臺上修煉書中記載的拳法劍法,怎麼他當時答應得那麼痛快,之後卻要做出這種事。

然後吳麟子根本懶得理會,扭頭就走,臉上還滿是不屑與鄙夷地看她一眼,只是很好地躲過了當時在旁的其他人。

小丫頭確實是被氣到了,趕忙攔住吳麟子去路,一定要讓這個不守承諾的傢伙給個說法,然後一不小心,就說了一句“那麼多人都得到了那本《武道正經》,可他們修煉的時候,從來不去礪劍臺”。

說出去之後,柳瀅這才回過神來,一下子偃旗息鼓,低著腦袋站在那裡,一陣手足無措。

再之後,就是恰好路過的南山君,原本正在人群當中看著事情發展,想著如何才能擺平這件事,聽到柳瀅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只得無奈上前,將回神之後就氣得發抖的葉知秋給攔了下來,然後合盤託出了事情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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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南山君的說法,吳麟子當時在聽說了事情經過,並且親眼瞧見他手掌一翻,就直接拿出了另一本《武道正經》之後,臉色立刻變得奇差無比。

所以這人當時應該還不知曉,書香齋的那位大鬍子匠人,竟將《武道正經》送給了那麼多人,還以為世上就只柳瀅手中那一本,是那大鬍子匠人看出了柳瀅先天武道胚子的體質,才會慷慨相贈,甚至或多或少有些想要將之收入門下的打算。

南山君道:

“吳麟子此人之所以能夠得知《武道正經》的成書,與天璣聖地的《祿存星經》有著很大關係,其實是在很早之前了。那次的事情之後,我曾暗中找過一次葉知秋,按照那位天璣麟子的說法,差不多是在三個月之前,他去照例跑去書香齋討要《武道正經》的時候,恰好撞見了吳麟子當時正在那邊翻閱一部前人留下的拳理孤本,只是當時的葉知秋並沒有將這件事給放在心上,該怎麼說,就怎麼說,目的就是要那大鬍子前輩交出《武道正經》,也是那個時候,吳麟子才終於知曉《武道正經》的真正來歷。”

南山君眉關輕蹙,將手中摺扇一下一下拍打在左手手心,稍作停頓之後,才繼續說道:

“倘若所料不錯,從那時開始,吳麟子就已經與趙飛璇商定了計劃,只差一個合適的機會。此番雲兄南下去往那座古代大墓,就會很長一段時間不在學府,而柳姑娘也因修為境界不足的緣故,就被雲兄暫且留在這邊,這才有了他的可趁之機。但在之前,吳麟子畢竟還是武山弟子,而在武山那邊,也就只有柳姑娘手中一本《武道正經》,所以此人並不知曉事情真相,並不意外,這才有了這場看似鬧劇一般的暗算設計。”

南山君手中摺扇啪的一下打在左手手心,屈指握住,唏噓道:

“其實書香齋的那位大鬍子前輩,究竟為何要做這種事,在下也能猜出一二,無外乎就是野修出身的自己,已經站直了腰板吃飽飯,就想要全天下的野修散修都能跟他一樣,不必再做刨食的野狗,所以這件事,終歸會有暴露的一天,而且書香齋的那位大鬍子前輩,也就已經做好了慷慨就義的準備,只是時間早晚罷了。”

他轉頭看向低頭不語的柳瀅,輕聲安慰道:

“柳姑娘大可不必因此覺得傷心難過,更不必責怪自己,那位大鬍子前輩這種做法,是要改變天下野修散修只能如同野狗一般的格局,可謂天下間最是慷慨的壯舉,即便沒有這次的事情發生,日後也終有一天會天下皆知,早些天,或者晚些天,沒差多少。”

柳瀅聞言,微微抬起頭來,眼眶仍是又紅又腫。

“可...”

小丫頭張了張嘴,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她又重新低下頭去,悶不吭聲地攥緊了拳頭,淚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下去,砸在手背上,摔得粉碎。

鹿鳴趴在桌子上,側著腦袋看向柳瀅,臉頰貼著桌面,瞧見小丫頭又開始悶頭掉眼淚,當即翻了個白眼,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按住眼角往下扯。

“哭哭哭,就知道哭,不害臊。”

雲澤伸手在鹿鳴的腦袋上敲了一下。

少女立刻哀嚎一聲,起身捂住腦袋,滿臉委屈。

雲澤對著柳瀅道:

“這件事確實錯不怪你,畢竟是有心算無心,就算大鬍子知道了,也不會覺得是你做錯了,只會覺得吳麟子這人心腸惡毒,做事不擇手段。更何況大鬍子將那《武道正經》送給你,本就不壞什麼好心思,包括學府中其他那些《武道正經》都是如此,他是想讓這件事儘可能牽扯到更多勢力,用來保證事情敗露之後,天璣聖地不會再將《武道正經》盡數收回,也只有這樣,才能改變天下野修散修如野狗的格局,並且打從最開始的時候,大鬍子就已經做好了送命的準備。”

雲澤皺起眉頭,雙手交叉揣袖,無奈嘆道:

“所以說白了,無論是你,還是我,或者其他那些得到了《武道正經》的人,都只是大鬍子為了自己的謀劃安排下來的棋子,只是這場謀劃的最後一步,被迫提前了一些。不過對他而言,這件事應該算不上什麼意外,畢竟大鬍子送出去的《武道正經》,數量相當不少,而這也就意味著暴露的風險會很大,所以那家夥肯定很早之前就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

柳瀅唇瓣抖了抖,忽然抬手用力抹了下臉上的淚痕,然後抬起頭來看向雲澤。

鹿鳴有些不樂意了,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瞪眼道:

“醜丫頭,你那什麼眼神,怎麼看咱師父吶?!咋了,師父剛才又沒說錯,你瞪眼是什麼意思?再瞪?你還瞪?信不信我把你那眼睛挖出來給師父泡酒喝!”

“鹿鳴!”

雲澤猛地呵斥一聲。

少女脖頸一縮,立刻扭過頭來滿臉諂媚。

“師父,我這不是教訓一下不聽話的小師妹嘛,您說,您說。”

雲澤有些無奈,轉而重新看向抿著嘴巴不說話的柳瀅,輕聲說道:

“我知道你是覺得我這番話說得有些過分了,但事實如此。大鬍子這人確實有著很大的抱負,關於這點,我無法否認,可無論他的抱負有多大,也都是為了那些野狗刨食的野修散修,是為了改變天下野修散修無處容身的格局,所以在他而言,你我,或者其他那些得到了《武道正經》的人,都只是棋子而已,用來保證事情敗露之後,天璣聖地不會將《武道正經》盡數收回,更不會大肆清理那些得到了《武道正經》的野修散修。說得再要直白一些,咱們就是被迫成了那些野修散修的護道人。無論你覺得我這番話說得對或不對,事實如此,不容爭辯...”

譁啦一聲。

不等雲澤說完,小丫頭就忽然踢開了屁股下面的凳子,轉身快步離開。

雲澤話音一頓,目光看向奪門而出的柳瀅,眉關緊蹙。

鹿鳴氣哼哼道:

“小白眼兒狼,不知好歹的東西,腦袋裡面裝的都是水吧,讓人賣了還給別人數錢哩!”

阮瓶兒嘆了口氣,其身上前,將那摔在地上的凳子扶了起來,隨後轉身看向雲澤問道:

“你不跟過去看看?”

雲澤微微搖頭。

“柳瀅現在還是覺得錯在

自己,她覺得就是因為自己心眼兒不夠,在面對吳麟子的時候,一下子說漏了嘴,才會導致大鬍子現在被人追殺,其他的那些,根本聽不進去。這是已經鑽了牛角尖了,她現在只認自己的道理,其他人,哪怕是我,說得再多也沒用,反而在她來講,說得越多,錯的越多。”

雲澤抽出一隻手,揉了揉眉心,有些苦惱。

“所以這件事,還得她自己想明白才行,我再去說,也無外乎火上澆油。”

阮瓶兒低頭看向那條剛剛扶起的板凳,滿臉苦惱。

其實也不算是鑽了牛角尖吧?

柳瀅的心情,阮瓶兒其實能夠體會,正如雲澤方才所言,柳瀅是覺得這件事之所以會變成現在的模樣,大鬍子之所以會被天璣聖地一路追殺,甚至極有可能就此喪命,都是錯在自己。大抵也是因為這樣的心理,所以在柳瀅看來,書香齋的那位大鬍子,就只是在按自己的計劃一步步行事,卻因為自己的一時口快,才導致了大鬍子的計劃敗露,淪落到現在的境地。

阮瓶兒在柳瀅的位置上坐下,抬頭看向坐在對過沉吟的雲澤。

然後就忽然明白過來,柳瀅之所以會跟雲澤生氣,其實是覺得大鬍子的這般做法,目的在於改變天下野修散修的格局,讓他們不必再如野狗刨食一般,被人鄙夷唾棄,稱得上是慷慨壯義之舉,所以哪怕自己只是大鬍子計劃中的一顆棋子,也無妨緊要。

可雲澤卻是字字句句都在批判大鬍子,將自己等人當成了棋子,會淪落到如今境地,不過咎由自取。

阮瓶兒嘆了口氣。

這事兒,可不好解決。

鹿鳴很是狗腿地開啟了自己的包裹,從裡面取出了阮瓶兒之前跑了很遠給她買來的瓜子,抓了好大一把,擱在雲澤面前。

“師父,別生氣了,那丫頭不知好歹,讓人賣了還給別人數錢哩,哪像師父,看得如此通透,又如此大度,就只是說了那個大鬍子幾句,這要換成是我,肯定要把那個什麼大鬍子的鬍子全給薅光!哪有這麼算計人的,好名聲全讓他給拿了,還要咱們給他打掩護,沒有這麼辦事兒的!那醜丫頭也是,腦袋怎麼如此不靈光,白讀了那麼些的聖賢書,也白瞎了師父給她花了那麼多錢!”

鹿鳴滿臉諂媚,一溜煙就跑到雲澤身後,兩隻小手握成拳頭,輕輕砸在他的肩膀上。

“師父,別跟那丫頭一般計較,吃點兒瓜子喝口水,緩一緩,這個力氣行不行?還要不要更重一些?”

雲澤搖頭失笑,略作沉默之後,他轉頭看向旁邊一聲不吭的南山君,開口問道:

“我是不是真得說錯了?”

南山君嘆了口氣,抬起手來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藏在他另一邊耳朵後面的文小娘,嚇得小家夥兒立刻蹦了起來。

略作沉吟之後,南山君才道:

“其實,我對這件事的想法更接近柳姑娘。大鬍子前輩為何要做這種事,剛才已經說過了,咱們都是心知肚明,所以在我看來,前輩乃是大仁大義,畢竟如今野修散修的地位局面,實在是已經差到不能再差了,修行之艱難,動輒就要出生入死,絕非你我可以想象。因而前輩能夠志在改變野修散修的地位局面...且不說別人如何,我是打從心眼兒裡感到佩服,所以哪怕前輩是將我給一併算計進去,無形之中成了那些野修散修的護道人,保護他們可以安心修行《武道正經》,也沒覺得什麼大不了的事,畢竟只是借我身份一用,並且也不算白用,至少咱們都得到了一本《武道正經》。”

南山君轉頭看向雲澤,開口問道:

“雲兄可曾翻閱《武道正經》?可曾備受啟發?”

雲澤略作沉默,點了點頭。

南山君笑道:

“這就是了,所以咱們也不算平白無故地付出,而若這種付出能夠改變天下野修散修的格局,讓他們能有靈決古經修行,能有武功技法傍身,日後再要出入那些山林野地,四處尋找古代墓葬、古界小洞天,或是戰場遺址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少死幾人?”

南山君將手中摺扇點了點桌面一邊,然後又點了點另外一邊,輕聲說道:

“佛家有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雲兄的想法,是覺得自己平白無故就被捲入這件事,有些憤慨,有些惱怒,所以才會覺得前輩之所以落到如今境地,乃是咎由自取。但在我與柳姑娘看來,那位前輩的做法,卻是造福天下無數野修散修的好事,所以哪怕是被捲入其中...反正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損失,又能間接救下那麼多野修散修的性命,有何不可?”

話音一頓,南山君收回摺扇,用手指先後按在之前摺扇輕點之處,往前推出,便在桌面上各自推出了一條並不明顯的直線痕跡。

“雲兄與柳姑娘,對於這件事的考慮,出發點本就大相徑庭,再要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考慮下去,自然也就沒有任何交匯之處,雲兄善言,卻說不到柳姑娘心裡,柳姑娘不善言,更無法讓雲兄明白她的意思。所以雲兄方才所言,說柳姑娘鑽了牛角尖,確實說錯了。倘若柳姑娘這也算是鑽了牛角尖,那雲兄又何嘗不是呢?”

雲澤低頭看向桌上兩條不太明顯的直線痕跡,啞然無言。

但南山君確也說得不錯,本就性情不同,對於同一件事的出發點不同,考慮自然也就有所不同,會變成現在這種情況,將柳瀅氣得發火,直接摔了凳子奪門而出,也在情理之中。

雲澤嘆了口氣,有些愁苦地揉了揉眉心。

正在後面錘肩的鹿鳴,原本還想反駁兩句來著,瞧見雲澤這幅模樣之後,立刻偃旗息鼓,將心思全部放在控制力道大小上,不敢多說,免得還要被踹。

許久之後,雲澤擺了擺手,示意鹿鳴不必繼續給他錘肩,然後略作沉吟,就站起身來,徑出門去。

入夜。

雲澤在靜心山附近的懸空橋樑上找見了正趴在欄杆上發呆的柳瀅。這邊的懸空橋樑,欄杆要比小丫頭更高一些,她就雙臂疊放,拄在欄杆上面,雙腳懸空,整個人都掛在欄杆上,遠遠望著臨山湖上那條斷頭橋。

雲澤手裡還拎著兩壺酒。

一壺是他在永珍庭那邊買來的,價格品秩,只能說是中規中矩,算不上什麼好酒,但也不會太差。另一壺,則是雲澤先前去了一趟青雨棠那邊,用了買酒時順便買來的一份吃食換來的蓮花寶釀,入口香甜,雖然不是雲澤喜歡的那種,但對柳瀅而言,相當適合。

雲澤不聲不響走到近前,將那壺蓮花寶釀提了起來,輕輕觸碰一下柳瀅的臉頰。

“拿去喝吧,僅限這一次。”

小丫頭驀然一驚,回頭瞧見雲澤之後,眼神有些躲閃,但還是從欄杆上跳了下來,舉起雙手,接過了那壺蓮花寶釀,然後就背靠欄杆坐在地上,遲疑片刻,才小心翼翼舉起酒壺試著喝了一口,立刻眼神一亮,剛要開口,又忽然想到什麼,抿了抿唇瓣低下頭去,雙手抱著那壺蓮花寶釀,手指輕輕摩挲酒壺表面。

雲澤靠著柳瀅坐在地上,同樣舉起酒壺喝了一口,然後長長吐出一口酒氣,輕聲說道:

“這次的事情,你走之後,南山兄已經跟我聊過了,他把我狠狠教訓了一頓。”

聞言,柳瀅愕然抬頭。

雲澤笑道:

“其實也不算太狠,就是跟我講了個道理。他是儒家修士,也是我認識的所有人中,年紀最小的儒家君子,所以只是以德服人。不過嘴皮子上的功夫,是真的厲害,把你想說又說不出來,或者不知道應該怎麼說的那些話,全都給我說得明明白白。”

柳瀅一下子紅透了臉頰,重新低下頭去,許久才小心翼翼開口說道:

“師父,我是不是很不聽話,之前的時候,還把凳子踢倒了,而且關門的聲音也那麼大...我知道書上說過,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我還知道,師者如父,所以師父就像我的父親一樣,這些孝敬之道,應該謹遵恪守。可我當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麼了,就是覺得心裡不舒服,想要做些平時不敢做的事,就將凳子給提了,還將門給摔得那麼大聲。之後,我就來了這邊...”

小丫頭小心翼翼看向雲澤,聲音越發細如蠅蚊。

“我,之前一直在想,要怎麼跟師父道歉,可我做了這樣的事,師父肯定很生氣。我...我不敢...”

雲澤一直安靜聽著柳瀅說話,見到小丫頭重新垂下腦袋,手指輕輕摩挲著蓮花寶釀的酒壺,滿臉失落,這才笑著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腦袋。

“這件事其實不怪你,主要還是我的錯,不應該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你身上。其實這種事情很常見,面對同一件事,因為我們不是同一個人,所以經歷不同,看待這個世界的角度不同,想法也不同,那麼對待同一件事的態度也就有所不同,才會出現這樣的爭執。但其實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理,每個人也都有每個人的想法,錯不在你,可能也不在我,甚至咱們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爭執,本就沒錯,因為你是你,我是我,不能因為我是你師父,你就應該和我一樣。”

雲澤抬頭看向天空,輕聲說道:

“這個世上,沒有一模一樣的兩片雪花,沒有一模一樣的兩顆星辰,也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南山兄說,他對這件事的看法,和你很像。只是很像,但不是一樣,因為南山兄很清楚,他和你不是一個人,有著不同的經歷,有著不同的學識,有著不同的人生,所以哪怕想法看法再怎麼相仿,也只是相仿,不會一模一樣。可能這之間的差別非常細微,但終歸還是有著差別存在。那麼,你的想法,跟

我的想法,就同樣存在著一定的差別,只是這中間存在的差別大了一些。”

說到這裡,雲澤稍稍停頓了片刻,然後提起酒壺衝著柳瀅示意一下,輕聲笑道:

“其實我很高興你能擁有自己的想法,它的存在,不應該因為與我相悖就被抹除,恰恰相反,這件事已經足夠證明你可以開始獨自思考是非對錯。用書上的話來講,就是當浮一大白。”

柳瀅眨眨眼睛,立刻笑了起來,舉起手中的那壺蓮花寶釀,跟雲澤手裡的酒壺輕輕碰了一下,仰頭就喝下滿滿一大口,立刻嗆得小姑娘臉頰漲紅,眼眶紅紅,好不容易咽下去之後,還差點兒流出淚來。

蓮花寶釀再怎麼香甜,入口之後再怎麼順滑,終歸還是酒的本質,小丫頭雖然已經不是頭一回喝酒,之前大年夜的時候,在酒桌上喝了一小杯,但也只有一小杯,這一口的量,可比那一小杯多了太多。

雲澤啞然失笑,瞧著小丫頭開始小口喝酒,細細品味酒水當中的香甜滋味兒,笑得眉眼彎彎,有些感慨。

其實有些話,雲澤心裡斟酌再三,還是沒有說出來。

就像當初想讓鹿鳴讀書,雲澤就跟阮瓶兒說過一句話:知大義不必,明事理即可。

雲澤原本也想將這句話送給柳瀅,希望她能改一改自己的性子,不要事事都從更好更高的角度去考慮,而是要從自己去考慮。這種想法其實很自私,很自利,甚至一旦傳到學院那些道貌岸然的夫子先生那裡,肯定會被打死批判,有違君子之道。但實際上,要想在這個世道下混得更好一些,再好一些,就必須學會自私自利,這是一門很深的學問,所以世上千萬人,有千萬種人,才會有些人混得風生水起,才會有些人混得窮困潦倒。

很早之前,雲澤年紀還很小的時候,又一次回去度朔山,再跟大伯雲溫章讀書的時候,就曾問過一件事。

為什麼這個世上會有壞人存在?為什麼不能每個人都是好人?

雲溫章當時就說,這世上的一切存在,都有它存在的道理。

當時的雲澤還有些不太理解,後來回去寧心院,問過了那個像是病秧子一樣的父親,後者立刻就開懷大笑,揉著他的腦袋解釋道:

正是因為這個世上有著壞人的存在,所以那些好人,才是好人。

再後來,雲澤在翻閱大伯雲溫章收藏的那些書本時,讀到了其中一句話:正是因為我們的自私自利,才更能突顯出那些無私之人的偉大與奉獻,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一定要自私自利,反而要更多讀書,可能其中的道理並不是都合時宜,可到底是最無錯的學問,然後明事理,知榮辱,嚴於律己,寬於待人,不必無私奉獻,但求無愧於心。

那本書上這一段話的最後四字,被雲溫章用硃砂墨單獨圈了出來,然後就在旁邊空白處,寫了長達千字的註釋與理解。

時至今日,雲澤依然記得,正是因為這長達千字的註釋與理解,他才會對大伯雲溫章,極為敬仰。

所以之前還在那座古代大墓的時候,天策上將李雍說他當時反駁那位先天龍丹的言語,雖然聽著順耳,卻不過投機取巧。當然存在投機取巧,但是不多,大概佔了十之一二,更多還是發自肺腑的感慨之言。

不過現在這種時候,不太適合多說這些。

雲澤沉默不言,柳瀅也不說話,從最開始覺得酒水好喝,喜不自勝,到後來,就逐漸變得心事重重,顯然還是放心不下那個正在逃亡路上的大鬍子。

小丫頭幾次欲言又止。

被雲澤發現之後,原本不想理會,但最終還是輕聲問道:

“你想讓我儘可能幫一幫大鬍子?”

柳瀅一下子緊張起來,抱著那壺蓮花寶釀,面露掙扎之色。

雲澤嘆了口氣。

“這件事你就不要想了,我不可能為了一個...為了大鬍子,就跟天璣聖地結仇,更何況這件事本身不是什麼小事。可能你現在還不太理解,不知道《祿存星經》這第二大立身之本,對於天璣聖地究竟意味著什麼,但我還是要說,大鬍子做的這件事,已經觸動了天璣聖地的底線,就好像是騎著天璣聖地的脖頸拉屎撒尿。這句話肯定不太好聽,但兩者之間,其實沒差多說,天璣聖地可以允許《武道正經》淪為地攤貨,畢竟這件事已經無法挽回,卻不會允許大鬍子做了這樣的事情之後,還能繼續活在世上。”

雲澤話音一頓,喝了口酒,才繼續說道:

“而且打從最開始的時候,大鬍子就已經料到了自己的下場,肯定會身死道消,至於是不是可以死得痛快一些,不好說,得看天璣聖主將他抓到之後又會做出怎樣的決定。可即便如此,大鬍子還是做了這種事,還是想要以自己的性命,改變天下間無數野修散修修行艱難的局面,就已經是心有死志,不過就是多活幾日與少活幾日的差別,影響不大。”

雲澤轉頭看向悶不吭聲的柳瀅。

小丫頭的心情明顯有些低落。

雲澤嘆了口氣,輕聲說道:

“你覺得,大鬍子真的希望在明知自己必死的情況下,還要見到更多人被他牽連在內?”

聞言之後,柳瀅神情一滯,然後可憐兮兮地轉過頭來看向雲澤。

“可...可我覺得,我們不該什麼都不做...”

雲澤默然,想了許久,才終於說道:

“書上說,量力而行。”

小丫頭抿了抿唇瓣,低下頭去,然後舉起酒壺喝了一大口酒,酒氣雖然不重,卻也將她嗆得滿臉漲紅,咳嗽不停,眼圈兒紅紅,再之後,小丫頭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吧嗒吧嗒往下掉,又舉起酒壺喝了一大口酒。

雲澤苦笑嘆道:

“借酒消愁愁更愁...”

然後他就跟身邊的柳瀅一口一口喝著各自的酒水,想著各自的心事。

沒過多久,小丫頭就已經不勝酒力,臉頰紅紅地枕在雲澤腿上睡了過去,眼角依然帶著晶瑩淚珠,滑落下來,口中也在無意識地呢喃著什麼,看得雲澤有些心疼,只能捲起衣袖,輕輕為她擦去了眼角的淚水,然後取了一件衣裳蓋在小丫頭設上,繼續守著漫漫長夜,無聲喝酒。

次日,小丫頭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有些神情萎靡,勉強咧嘴一笑,就跟著雲澤一起去了礪劍臺,聆聽府主授課講道。

路上,柳瀅沒再一如既往地讓雲澤牽著自己的手,也沒有伸手去拽雲澤的衣袖,而是自己低著頭走路,神情低落。

之後幾天,風平浪靜。

直到多日以後,剛剛打從礪劍臺那邊聽課回來雲澤,就在自己那間弟子房門前,瞧見了已經在此等候已久的某位洞明長老,按照老秀才的吩咐,帶來了一部品秩極高的靈決古經,與一棵品秩極高的靈株寶藥。

靈決古經名作《劍經》,按照那位洞明長老的說法,這已經是洞明聖地藏經閣中品秩最高的幾部古經之一,如今的洞明麟女寧十一,也曾修煉了這部靈決古經的一部分,來歷大與不大,不太好說,但卻出自洞明聖地的那座古戰場,乃是很早之前的一位洞明大聖,冒險深入古戰場登山所得,並且其中另外帶有一部修煉本命飛劍的法決,與尋常煉製本命飛劍的方式有所不同,按照這部法決,甚至有望能在氣府當中誕生一把獨屬於自己的本命物。

寧十一的那把柳葉刀,就是由此而來。

另外那棵品秩極高的靈株寶藥,只有常人巴掌大的那麼一節,名叫龍血藤,通體赤紅,覆蓋黑色紋絡,按照《白澤圖》記載,龍血藤也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寶之一,雖然不比雲澤手中的紫金太歲,但也只是稍差一線,需要上千條蛇蚺妖物的心頭血灌溉,才有望能夠生出這麼一棵。不過洞明聖地畢竟家大業大,龍血藤雖然足夠珍稀,卻也在多年以來,收藏了整整兩棵龍血藤,都有丈許左右,如今只是送出巴掌大小的一節,不會覺得心疼,卻也足夠鹿鳴填補臟腑底蘊,破開十二橋境的關卡瓶頸。

送走了那位洞明長老之後,雲澤便將《劍經》送去了鹿鳴手中,讓她現在就可以按照《劍經》記載,提前修行,不過臨走之前,還是囑咐了一句,讓她不要好高騖遠,不必著急提升自身修為境界,一切還是力求“順理成章”,與“水到渠成”兩種說法。

至於那節龍血藤,雲澤就暫且自己收著,畢竟鹿鳴如今修行才只是剛剛起步,距離面對十二橋境的關卡瓶頸,尚且有著很長一段路要走。

又過一段時間,差不多兩旬左右,南城那邊忽然傳來訊息,說是一路追殺過去的天璣聖主,最終還是在南城南域附近的某座小鎮上空,抓到了一路逃亡同時,還在散播《武道正經》的大鬍子,當場就將大鬍子的雙臂生生撕掉,又以某種殘忍手段一掌拍在大鬍子的胸口上,讓他肉身立刻腐朽枯萎,兩邊肩頭雙臂斷裂之處,更是噴出大量鮮血,灑下大片血雨,幾乎覆蓋了半個小鎮。

再之後,大鬍子就被天璣聖主一指點在眉心處,直接由其體內,將大鬍子的靈魄抽出,以某種手段邪門兒的點燈之法,使其靈魄劇烈燃燒,就在小鎮上空,整整燒了三天三夜,其間慘嚎聲不絕於耳,這才終於徹底魂飛魄散,在那之後,大鬍子的肉身又被抽出了入聖骸骨,皮囊臟腑則是砸在小鎮中的一棵千年古樹上,當場化作灰燼,成了古樹的養料。

而在臨走之前,天璣聖主手中提著大鬍子的入聖骸骨,就只留下短短四字,冰冷殺機,宛如狂潮,以至於方圓萬里之內,都瞬間捲起一陣冰冷罡風,無數野修散修為之咳血,更有數之不清的凡夫俗子,就此一病不起,甚至當場斃命。

“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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