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風細雨,綿綿無邊。

其實打從最開始的時候,雲澤就已經知道人來了,不止是早已結下死仇的瑤光、姚家,與火氏,還有一個不知所為的東域姬家。如今的瑤光,已經算不上是真正的龐然大物,最多最多也就只算半個而已,但在今天,仍是有著統共三個半的龐然大物,聯袂而來。

隔著窗戶,雲澤抬頭看去。

一個,兩個,三個...

統共一十九位凌虛蹈空的聖道修士。

還真是好大的手筆。

但其實再往細處想一想,這種局面,似乎就不會顯得格外誇張,畢竟這座不算太大的富貴府邸中,不僅有著當年被人喻作天下第二的席秋陽在,還有著如今盛名已極的絕世劍修尉遲夫人,再要算上徐老道、烏瑤夫人、秦九州,以及修為境界更差一線的孟萱然和黑衣小童,就好歹也是統共七位聖道修士。

席秋陽、尉遲夫人、秦九州三人,又絕非尋常聖人可以比肩,就連烏瑤夫人和徐老道也各自有著不俗手段。

但於他們而言,眼前的局面是否有些大得過分,雲澤並不知曉,也不知曉同等修為境界下的聖道修士,是否也會有著天壤雲泥之別,只知道這種局面,至少對他而言,已經算是很大很大。

直到烏瑤夫人只以個人氣勢,便壓得整座臨山城下沉十丈之深。

一直都在房間裡沒有現身的雲澤,望著那些聯手而來的聖道修士臉色驚變,隨後一個接一個墜落下來,還未真正動手,就已經死了兩個入聖修士,甚至連同瑤光聖主這些聖人修士,也在隨後不動聲色就將身形降落下來,顯然是在氣勢之爭的方面已經落了下風。

雲澤暗中松了口氣。

回頭再看,小丫頭柳瀅依然還在對著桌面上的那些書本用盡全力地瞪大眼睛,已經眼眶通紅,眼睛裡滿布血絲,哪怕事已臨頭,也依然沒有絲毫放棄的打算。

雲澤默不作聲,沒有打擾柳瀅繼續努力。

瑤光聖主說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像是自斬修為之前的席秋陽,竟也是早已為數不多的劍修之一;像是當年席秋陽殺上瑤光聖山,竟是被瑤光老聖主打了出來,就連自斬修為之前的本命飛劍都被打碎;像是瑤光聖主之所以整日以聖光護體,而從不將真容顯於人前,竟是因為滿臉傷疤...

再到後來姚宇越說越多,接連提到了魚紅鯉,孟萱然,和柳瀅,然後忽然笑了一聲。

“本聖主,自當親手奉上青丘老祖那把本命飛劍的一尺劍尖,以作...賠禮,道歉!”

聞言,雲澤面上神色陡然一沉。

緊隨其後,便忽然聽到尉遲夫人大笑一聲。

“好一個狗膽包天!劍在此處,有本事的,儘管來拿!”

話音方落,整座臨山城就轟然震動起來。

尉遲夫人立身於高閣樓頂,伸手一引,光豪明暗不定的一尺雪光,就陡然間沖天而起,但見一條雪白細線穿透了鉛雲厚重,消失不見,卻在短短片刻之後,天上那座已經鬱郁積壓了許久的如墨雲海中,就悄無聲息地裂開了一道道縫隙,雪白劍氣從天而降,千絲萬縷,筆直向下,隨後不斷擴張,粗壯,直到那整座如墨雲海都隨之劇烈震動,被無數劍氣硬生生撕出了一座巨大天坑之後,那劍氣,便已如同天光一般。

其中又有一道格外璀璨明亮的雪白,懸於雲海天光最深處,如日中天。

瑤光聖主抬頭望去,周身聖光轟然大作,如火如荼。

待得那一劍落...

臨山城中,有金光炸碎如豆。

刺耳聲響,鏗鏘難聽。

雪白劍氣逐漸褪去,瑤光聖主已經嚇出了一身的冷汗,而在其頭顱上方,那一尺雪光,也就距離瑤光聖主的頭顱已經不足一尺距離,只是周遭卻被無數靈紋遊弋圍攏,一尺劍尖顫抖不已,鏗鏘撞擊繁複靈紋,帶起無數火花四濺,卻始終不能脫困而出。

尉遲夫人面上神情忽然冷峻下來,目光望向那忽然出現在瑤光聖主頭頂身後的高大老人。

然後噗哧一聲,跟著便哈哈大笑起來。

“難怪,難怪,原來是你這老不死的東西跟著一起來了,難怪姚宇那孫子一身本事沒個幾兩重,卻敢如此大言不慚。”

高大老人面帶溫和笑意,收回四指,只以一根手指虛空比劃了幾下,便見一道又一道靈紋遊弋出沒,很快便烙印虛空,結成陣法,待得最後一筆落下,老人手指輕輕一點,繁複靈紋立刻神光大作,便有龍吟之聲打從其中隱約傳出。

那一尺雪光已經徹底安靜下來,動彈不得。

尉遲夫人神情玩味。

“鎖龍陣,你這姚家老不死還真是看得起晚輩。”

隨後目光望向滿臉錯愕之色的姚建,嗤笑一聲。

“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才是你的親兒子。該不會如今的姚家族主,竟是您老人家隨手撿來的野種?”

聞言如此,姚建臉色陡然一沉。

姚家老族主搖頭一笑,伸手點了點尉遲夫人,無奈言道:

“牙尖嘴利。果然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古人誠不欺我。”

尉遲夫人哈的一笑,不再繼續這些毫無意義的口舌之爭,舉起劍氣葫蘆喝了口氣,立刻臉頰酡紅,體內傳出陣陣劍吟震顫的聲響,一雙眸子望向姚家老族主,寒光跳動,愈發鋒芒畢露。

“真以為暫時鎮住了那一尺雪光,就等同是鎮住了老孃這劍修絕大部分的殺力?你這整天縮頭縮腦不肯露面的老王八,想得倒是挺好,可惜沒用。”

尉遲夫人口中嘖嘖兩聲,目光望向姚家老族主,忽然咧開嘴巴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意。

“大聖的頭顱拿來當尿壺,真是極好極好。”

姚家老族主嘆了口氣,不太願意跟這言粗語粗鋒芒畢露的女人繼續什麼口舌之爭,目光隨之看向那個寡言少語的楊丘夕,眼神逐漸露出一絲凝重意味。

但凡能夠說是老一輩的這些修士,又有哪個會不知道楊丘夕大名,說起來只是曾經的天下第二,可那也只是因為這世上忽然出了一個不講道理的雲溫書。當然旁人肯定對此有所不知,可這位姚家老族主畢竟也是成名已久的大聖之一,並且家中藏有許多不為外界所知的典籍孤本,就對於一些不可與外人道來的隱秘之事,知曉頗多。也正因此,那看似一路高歌猛進,一身光芒照耀整座歲月長河的雲溫書究竟是個什麼來歷,又是為何能夠穩穩壓住那個本才是天下第一的楊丘夕一頭,姚家老族主對於前者心知肚明,對於後者雖然談不上心知肚明四個字,卻也能夠大概猜個八九不離十。

度朔山雲府中的那位雲老爺子,那位看似得天所授,實則並非如此的鬼門守門人,真也是膽大包天,甚至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而其心性如此,倒也難怪那位近古人皇竟然插手天道運轉,強行為他授予守門人之責,使天道但凡尚有一日在,他便一日不能離開度朔山。

姚家老族主眉關緊蹙,隨後看向下方這座富貴府邸中的某個房間,也似只憑肉眼便可看穿房屋牆壁的阻隔,看向那個出自雲凡之手的又一個雲溫書,眼神中滿是晦暗難明的陰霾。

別人是命裡八尺,莫求一丈,他是命裡一丈,可求十丈。

真也怪哉,那本名雲凡的鬼門守門人,究竟是從哪裡得到的這種手段,竟然能將本該屬於一整座雲家的那些大道偏頗,全部加在一人之身?

雲溫書天賦奇高,悟性奇佳,而其之所以身負一整座雲家的大道偏頗,依然是在二十多年以前被瑤光與姚家聯手圍殺,打爛了氣府,打碎了命橋,背後說不得便有雲凡暗中出手,暫且奪去了雲溫書身上的大道偏頗,才使他們那次說是精心謀劃,實則略顯倉促且粗劣的佈局輕易得手。

是雲溫書已經脫離了雲凡的掌控?

所以才有了如今這個遠遠不及當年那個雲溫書的雲溫書?

姚家老族主已經不知多少次心中懊悔,不該參與當年的那場圍殺佈局,只是當時對於這些並無察覺,直到後來無意間翻閱家中某部收藏已久的歷史孤本,終有所覺,繼而抽絲剝繭,這才終於大概猜到了背後真相。

高大老人依舊記得自己當年終於理清頭緒的那一刻,是何等的汗流浹背。

但深仇大恨已經結下,倘若這雲凡親手打造的又一個雲溫書對於皇朝與姚家的關聯知之不多,或許還有瞞天過海的餘地,使之徹底成為歷史長河中已經泯於浪花中的一粒塵埃,可皇朝老皇主姚自啟那個病秧子,卻偏偏不肯皇朝在他身死道消之後就此解散,好死不死地善做主張下了這麼一步混蛋棋,導致皇朝建立的幕後主使暴露人前,強迫姚家必須保下皇朝繼續執行,與那雲家孽子不死不休。

原本尚且留有些許斡旋可能的餘地,真就是一點兒不剩了。

姚家老族主心中輕嘆一聲,收回目光,繼續看向楊丘夕,眼神慎重。

這個倘若沒有那麼些意外,就必定會是天下第一的楊丘夕,哪怕比他矮了一輩,哪怕如今因為心結難解,心魔安生,便在煉虛合道大能境止步不前的傢伙,麻煩很大,一旦將他逼得退無可退,無視了心結心魔,強行突破,此番謀劃,哪怕最終能夠得手,也必然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更何況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被人喻作絕世劍修,甚至還被一些愚昧無知之人喻作大聖之下真無敵的尉遲夫人。

但畢竟盛名之下無虛士。

也便是統共兩個大麻煩。

姚家老族主的聲音忽然響在眾人心湖之中。

“多餘的廢話就不必說了,老夫負責攔住楊丘夕和尉遲夫人,你等...速戰速決。”

話音一落,姚家老族主一步跨出,就已經來到席秋陽和尉遲夫人兩人中間,腳步落定的瞬間,一道道靈光朦朧寬有寸許的纖細靈紋,便陡然間向著四面八方爆湧出去。

姚家老族主忽然輕咦一聲,隨後搖頭一笑,在這座府邸範圍的天地之間,忽然浮現出一道道本就已經烙印其中的靈紋與復

文,卻被老人周身爆湧而出的無數靈紋輕易絞殺磨滅,隨後強行拘禁了一方小天地,連同高大老人與楊丘夕、尉遲夫人在內,一併進入其中,也同時消失在外人的視野之內。

秦九州面上神色陡然變得奇差無比。

提前佈下的這座靈紋陣法,自是出自秦九州之手,更大的目的還是為了保護雲澤孟萱然和那小丫頭柳瀅,並且為了這座陣法的穩固,秦九州還特意拿出了不少珍藏已久的壓陣之物。

說是符籙派修士,但畢竟也是靈紋一道,一法通則萬法通倒也說不上,可相較於其他幾人,除去楊丘夕那個什麼手段都能算得上是足夠精通的傢伙之外,就只有秦九州在佈置靈紋陣法的方面,顯然造詣更深。也正因此,這座囊括了整座富貴府邸在內的靈紋陣法,哪怕是那姚家族主親自出手,想要將之破去,也需要花費極為不短的時間,而作為迫不得已用於阻敵爭取時間的最後手段,這種程度的靈紋陣法就顯然已經足夠有用。

卻不想,竟被那位姚家老族主順手破去。

望著烙印在虛空中的那些靈紋覆文,秦九州面沉如水,迅速跨出一步,身形瞬間來到極高處,手腕一翻,便取了那支狼毫小錐出來,雙臂一晃,便使之滴溜溜旋轉懸停面前,筆尖已經浮現一點米粒大小的靈光,雪白璀璨,光耀萬丈。

烏瑤夫人與徐老道隨之來到府邸上方,神情凝重。

瑤光聖主姚宇輕笑一聲,抬頭望去,能夠見到那支狼毫小錐筆尖一點宛如星辰卻可與皓月爭輝的靈光,已經向著四面八方湧出許多靈紋,憑空書寫成一個個覆文烙印虛空之上,歲月長河隨之隱隱浮現出來,只在有關此處的這一段歲月長河水,悄然間便已停止了流動。

“魚紅鯉,孟萱然,和那先天武道胚子的小姑娘,本聖主今日是肯定要將她們帶走的。秦九州,你秦家果真鐵了心要插手此事?”

聞言如此,秦九州當即冷笑一聲。

“姓姚的,你好歹也是臭不要臉自稱聖主之人,怎的如此孤陋寡聞?天下皆知,秦天華那老東西早他娘地將老子給逐出家門了,老子今兒個就是鬧翻了天,就是將你瑤光那座狗屁聖山給掀了,也跟他秦家連個屁的關係都沒有,別他娘的跟我扯這個,沒鳥用!”

瑤光聖主還待說些什麼,姚家族主已經黑著臉帶領姚家兩位聖人太上舉步向前。

“廢話太多命不長。”

火氏妖城包括那位代城主在內的一眾聖道修士,緊隨其後。

瑤光聖主聞言一滯,但也大抵看得出來姚建心情並不太好,至於緣由如此,自然不必多說,是與那位暗中跟來的姚家老族主有關。但有關此事,瑤光聖主同樣並不知情,至於方才試圖激怒尉遲夫人一事,也不過是想要儘快挑起紛爭,逼迫尉遲夫人率先出手,唯有如此,才能在保全大義的同時,儘快解決此事,離開臨山城。

畢竟那大街小巷之中,哪怕尉遲夫人是以自身氣勢壓得整座臨山城都下沉十丈,壓得城中光景有如虛幻,也依然遊蕩著無數鬼影。

還有那如泣如訴的女子嗓音,也依然是在伴隨著嘻嘻哈哈的詭譎笑聲,伴隨著稚童嬉笑打鬧的聲響,女子愁腸百轉的低聲啜泣,遲暮老人的沙啞嘆息,一聲又一聲,一遍又一遍,一刻不停地重複唱著“天干物燥,小心火燭”,聲音直接出現在心湖之中,迴盪不休。

須得儘快,遲則生變。

但眼下顯然不是什麼解釋的時候,姚宇目光望向攔在面前的烏瑤夫人與徐老道,繼而越過在其身後的孟萱然與黑衣小童,最終看向府邸中的某座樓閣。

姚宇忽然開口問道:

“姬兄不肯出手?”

姬家族主姬無月,啞然失笑,眼神玩味看向同一座樓閣。

“商量件事,那雲家孽子到手之後,且不急於要他性命,交給本族主處理如何?本族主可以跟你保證,那雲家孽子沒命活著離開我姬家。”

聖光之下,姚宇皺了皺眉頭。

“本聖主不知你在打什麼主意,但夜長夢多,倘若不能將其立斃此間,難免生變。此事,實在不妥。”

也似是早知如此,不等話音落定,姬無月便陡然間跨出一步,周身玄光護體,氣府異象如同潮水一般洶湧展開,其中呈現紫氣萬道幌幌燦燦翻滾而去,徑直撞破了秦九州方才倉促佈下的許多靈紋陣法與符文,一聲聲氣泡破碎的聲音響起,玄光籠罩之下,萬道紫氣盡數湧向那座後院樓閣。

姬無月的大笑聲這才姍姍來遲。

“既是如此,那本族主就只好先下手為強!”

...

被強行拘禁的這方小天地中。

說是如此,其實拘禁一方小天地化為己用的手段,與此間這位姚家老族主施展的手段,大有不同。前者但凡聖道修士,幾乎人人都會,不過是以自身意境強行切斷一方小天地與大天地之間的聯絡,將之單獨拎出來,僅此而已,算不上什麼太過玄妙的手段,可這位姚家老族主卻是以靈紋構建陣法,另外開闢了一方小天地。

因而周遭所見景色,只有一片漆黑。

卻又十分詭異的能夠清楚見到懸空立於其中的三人。

姚家老族主並不急於動手,面上帶著溫和笑意,目光望向席秋陽,慢悠悠問道:

“有件事,實在是讓老夫困惑不已,今日難得有了機會,老夫便要問一問,那雲家孽子的修行之法,老夫已經認真看過,實在是堪稱奇思妙想,以老夫之見,可以斷言,一旦此法推廣開來,尋常之輩自然沒有能力可以此法修行,天之驕子亦會顯得十分勉強,但若換做鳳毛麟角之輩,必然會使人間修行路的未來一片光明。而這般修行之法既然來源於你,敢問,楊小兄弟又為何不以此法修行,卻偏偏走了這麼一條以納靈之法錘鍊體魄的修行之路?”

一番言辭,極為懇切。

但席秋陽卻始終漠然無言。

這座以靈紋陣法構建開闢而成的小天地,絕非尋常以拘禁之法而成的小天地可以相比,也絕非輕易便可將之破開,席秋陽對此已經大致瞭然,也便是說,倘若想要離開這座小天地,唯一的辦法似乎就只有兩個。

蠻力,往往是破局的最佳選擇。

所以第一個方法便是以蠻力破開這座無形中的靈紋陣法,換句話說,就是以蠻力破開這座小天地,想要做到這種事並不容易,一方面是這座靈紋陣法的構成雖然無法見到,但那姚家老族主方才身形落定,周身爆湧而出的靈紋數量,真正是數以萬計,也便是說,這座以靈紋構建而成的小天地,其實本質相當繁複,而這也就意味著陣法以及小天地的堅固程度,絕對不容小覷。

倘若輕易便可將之破開,這位姚家老族主也就不必如此費心費力,特意搬了這座陣法出來,將他二人困於其中,使之無法插手外界之事。

至於第二個方法...

席秋陽一身衣袍忽然無風自動。

眼眸深處呈現出開天闢地的混沌景象。

高大老人失笑問道:

“真就一句話都不願多說?”

話音還未落下,席秋陽已經猛撲上來,一拳遞出的同時,那把藍光瑩瑩早已被人打碎了的飛劍冰魄,隨之呼嘯而出,只是在飛出的過程之中,飛劍冰魄就已經碎成不知多少塊,最多最多,也就只能勉強維持碎塊不會太過散亂,依然能夠大概保持一把劍該有的模樣。

姚家老族主嘆了口氣,有些無奈。

一拳之後,老人身形飄然後退,腳下連點之處,又有無形漣漪一圈一圈擴散出去。

像是踩在水面上。

隨後大袖一副,那本就已經搖搖欲墜的飛劍冰魄,方才臨近,就陡然炸開,變作無數湛藍瑩瑩的齏粉飄散。

席秋陽沒有任何心疼之色,腰桿一擰,再一拳遞出,大氣磅礴,於悄然間有著玄黃二色隨之浮現,纏繞在席秋陽一拳遞出的手臂之上,整座漆黑不見天日的小天地中,便陡然隨之颳起了一道迅猛罡風,玄黃二色如同一片浩渺雲海,蓋壓下來。

卻有一隻大如山峰的手掌,陡然將那雲海捏碎。

高大老人猶有閒心地笑道:

“修為境界有限,殺力再大,力氣也還是小了一些。但老夫也很清楚以你楊小兄弟的本事,想要直接突破聖道,一步登天,不算難事兒。可你如今這般境況,心結難解,心魔暗生,又豈能直接這麼簡單一步登天?便是真的一步登天,你又可以堅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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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身形飄退百丈,穩穩落定,繼續笑道:

“一盞茶?還是一炷香?”

隨後目光看向臉色鐵青的尉遲夫人。

“盛名之下無虛士,尉遲夫人的鼎鼎大名,老夫也是聽說過的,年紀輕輕便已被人譽為絕世劍修,本身又是先天劍胚,要說厲害,那自然是極為厲害的,畢竟在你這個年紀,倘若老夫沒有記錯,就還只是一介小小入聖罷了,實在是攪不動什麼風雨,更不可能萬物為劍。但劍修畢竟還是劍修,絕大部分的殺力都在那把劍上,如今手中無劍,身邊又無為劍之物,又能如何?”

尉遲夫人眯起眼睛,狠狠咬牙。

然後嗤笑一聲。

她隨手拂過鬢間髮絲,拇指食指捏在一起,最終只留一根髮絲在手,輕輕一拽,便將髮絲拽了下來,隨後手腕一抖,那在手中幾乎細不可察的柔軟髮絲,就陡然繃直如劍,傳出陣陣清亮長吟。

姚家老族主面露異色,驚嘆不已。

但髮絲終究只是髮絲罷了。

席秋陽再次舉步而來。

每一步落下,腳下都有漣漪陣陣擴散出去,虛空驚顫,氣勢高昂,整座小天地忽然劇烈搖晃起來,轟隆隆作響,猶似平地滾驚雷,玄黃二色擰轉盤旋,一瞬間充斥了半座小天地。

另外的一半,被劍氣充斥。

姚家那位身形高大的老族主便是這座天地大陣的陣眼所言,無論退後百丈,還是前進百里,整座小天地都會隨之而動,這也是席秋陽被迫選擇以蠻力破局的緣

由所在,倘若不能將這高大老人徹底擊潰,無論如何,也無法走出這座小天地。

尉遲夫人同樣已經有所察覺。

因而玄黃二色恍如雲煙壓迫而去的一瞬間,尉遲夫人便悍然出手,以手中髮絲為劍,將這也似夜幕籠罩一般的小天地,陡然劈出了一條肉眼可見的裂縫。

姚家老族主眼角猛地一跳,隨後迅速雙掌虛按下來,將其大陣慘被一劍劈爛了上千條的繁複靈紋修復完整,繼而雙掌一拍,白髮白袍獵獵捲動,這座轟鳴不止的小天地立刻平靜下來。

高大老人的身形忽然消失在原地。

玄黃二色與劍氣翻滾轟然碰撞在一起,像是一座巨大磨盤,瘋狂碾壓著中間的一切。剛剛穩定下來的小天地再次轟鳴不止,顫抖不已,高大老人被迫現身,出現在兩者之間,神情嚴肅,雙臂展開,周身上下各色靈紋層出不窮,翻湧不止,左手之下靈紋如同浩渺清風,漫卷彷彿通天大瀆,將那濃郁翻滾的玄黃二色堪堪抵住,右手捏拳,手中掌握靈紋萬道,勾勒形成一座高及萬丈的城牆,雪白劍氣沖刷而過,留下一道道猙獰傷痕。

姚家老族主一陣心驚肉跳。

構建這座小天地的陣法氣機之絮亂,難以平定。

其實身在陣法之中,這位姚家老族主已經算是佔盡了地利,這是一種看似無形,實則有跡可循的相助,畢竟陣法之內,小天地之中,一切萬物都在這位姚家老族主的掌控,可偏偏如今兩人一起動手,陣法氣機就被無形攪碎,無論左右,都是如此,如同柳絮一般混亂難言,不僅將他從這陣法之中逼迫出來,同時也讓這座小天地變得搖搖欲墜。

果然是兩個極大的麻煩。

姚家老族主胸膛深深起伏,腳下忽然重重一跺,萬道靈紋浮現而出,向著四面八方湧散出去,這座如似是被夜幕籠罩的小天地,就陡然傳出陣陣劍鳴之聲。

無形之中,一道道劍氣凝聚成實,不同於尉遲夫人的劍氣雪白,陣法所成劍氣,幻彩多變,一瞬間便刺穿了左右兩邊的玄黃二色與雪白劍氣。

席秋陽神情微變,身形翻轉,一雙肉掌接連拍出,打在那些劍氣之上,鏗鏘作響,隨後腳下落定的瞬間,便有鴻蒙混沌之氣如同潮水一般迅速蔓延開來,硬生生在這大陣之中,開闢出了一條獨屬於他的小小天地。

混沌無形,鴻蒙無色,一片昏沉不輕。

隨後白霧蒸騰而起,煙霞散彩,日月搖光,顯現出千川浩渺,萬河奔騰之象,抵禦千萬道幻彩劍氣。席秋陽立於其中,雙眸深處推演開天之象,一步步緩慢走出,向著那位姚家老族主而去。每一步落下,這座鴻蒙仙域都會隨之變得更加凝實。

遠山凝翠疊青螺,九曲長河萬里沙。

席秋陽雙臂一晃,又有千株老柏,帶雨半空青冉冉,萬節修篁,含煙一壑色蒼蒼,共同搖曳,捲起陣陣風雨之聲漫卷而去,天地同鎮,浩渺仙音兵兵噗噗,大道鎖鏈玄黃二色,竟是生生將這天地大陣撕出了一條巨大缺口,卻又短短瞬間,就被那位姚家老族主給修復回來,沒能容得席秋陽逃出此間。

可即便如此,席秋陽再一步踏下,腳下依然踩住了一段歲月長河水,使之融於自身異象之中,千川浩渺之間,便陡然多了一座天湖出來,隨後散成雲煙,在這仙域異象中下起了一場歲月的大雨。

整座異象轟然一震。

小天地隨之劇烈一顫。

姚家老族主心頭猛地一跳,手掌一翻,便取了一塊鎮紙出來,被他抬手丟上夜幕籠罩的天地最高處。

那鎮紙形似臥虎,通體如玉,底座四邊,各自寫有“天山壓頂”、“一言九鼎”、“一字千鈞”、“天地同力”攏共一十六個蠅頭小字,皆乃早已廢棄不用的古文字體,甫一落定這座陣法最高處,那被席秋陽極力催動異象之後,就已經出現搖搖欲墜之象的小天地,就立刻穩定下來。

姚家老族主松了口氣。

“能以這般修為境界逼得老夫動用本命物,不愧...”

話未說完,高大老人忽然心神悸動。

但見一點火光宛如星辰,緊隨其後,這座如似是被夜幕籠罩的天地,就如一塊黑幕慘被撕裂開來,一瞬間火光大作,充斥十方,照亮了一切萬物,可最終卻只有極為纖細的一條火線轉瞬即逝,從後方高處斜著落下。

高大老人身形瞬間消失在原地,融於陣法之中。

短暫的寧靜之後,整座天地,轟然巨震。

像是一團烈火炸開。

星火如豆。

尉遲夫人身形隨之出現在高大老人消失的地方,右手雙指併攏如劍,隨手一滑,便有一把流淌著熠熠火光的飛劍出現在她的左側。尉遲夫人神色漠然,眉宇間盡顯殺機,右手劍指抹過左側飛劍星火的劍身,竟是生生帶出了其上流淌的熠熠火光,然後身前一抹,便有統共四把飛劍星火隨之出現。

統共五劍,隨著尉遲夫人劍指一抬,便立刻轉向陣法高處的那件壓陣之物。

高大老人沉著臉被迫現身。

卻不待其開口詢問這飛劍究竟從何而來,尉遲夫人就已冷笑一聲,飛劍星火便立刻隨著劍指所向,猛然斬出五道纖細如同髮絲一般的流光,直奔那件鎮紙而去。

高大老人臉色急變。

“爾敢!”

卻不待其追去飛劍,席秋陽就已經駕馭異象攔在半空,神情漠然,白髮飛揚,宛如謫仙一般俯瞰老人,雙掌虛壓下來,那座仙域異象立刻劇烈震動,千山萬水連同那座歲月長河水所化天湖,都在一瞬間散作點點星光飛濺開來,濺而未散,熠熠生輝,憑空排列出奇異紋絡,演化大道法則,構建陣圖,當頭壓下。

席秋陽緊隨其後,大步邁出。

拳動天開!

高大老人怒目圓瞠,雙臂一晃,便抬手握住無數靈紋,使之凝聚勾勒形成一條陰陽二色的大道鎖鏈,譁啦啦晃動,猛然抽出。

席秋陽拳有不敵,陣圖崩碎,大道鎖鏈抽打在身,慘被震得大口咳血,一道又一道血痕浮現於體表之上,尤其那條化生泥捏成的手臂,更是極為乾脆的直接爆開。

陣法之中,無法隨意抓取歲月長河水,又無力將之破開。

席秋陽第一次皺起眉頭。

抬頭再看,飛劍星火也被高大老人的含怒一擊阻攔下來,四把劍光凝聚而成的飛劍也都徹底破碎,連同飛劍星火的本體,也已經滿布裂痕。

畢竟只是一件品秩極高的法寶罷了。

尉遲夫人扯了扯嘴角,抬手一牽,那已經滿布裂痕的飛劍星火便轉到身邊,劍身上火光流溢,內蘊靈氣不受控制逸散出去,哪怕只是懸在此間,也已經顫顫巍巍,搖搖欲墜。

席秋陽很快放平了心態,身軀一抖,遍體鮮血就立刻灑落出來,憑空懸浮作一顆顆飽滿圓潤的血珠。他以僅剩的左手緩緩抬起,屈指一彈,一顆血珠立刻炸成血霧,緊隨其後,一顆又一顆血珠接連炸碎,以其所在之處,當即血霧瀰漫。

席秋陽抬腳一跺,身形立刻激射而出,血霧瀰漫被他僅剩的左手握住,也似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一般,牽引著整片血霧伴隨一拳同時遞出。

古樸大氣,渾然沒有半點兒聲勢。

可高大老人卻不敢留有分毫大意,腳下猛然一跺,周身立刻湧現無數靈紋,恍如煙霧一般,聚散不已,最終凝為一座與那高大老人一般無二的靈光輪廓,高達百丈,宛如神靈在世。

緊隨其後,尉遲夫人五指如鉤捋過髮絲,拽下了十幾根頭髮,手腕一抖,便盡數纏繞在已經滿布裂痕的飛劍星火上,隨後抬手握住,以左手食指中指併攏深處,從右往左,緩緩抹過已經滿布裂痕的劍身。飛劍星火顫鳴不已,清亮之聲陡然間通天徹地,甚至已經席捲出這座天地陣法,那早已不堪重負的飛劍星火,劍尖一點,緩緩綻放出一點火光如豆。

隨後斬出細如髮絲的一線,後發先至,隨後便有熾盛神光向著四面八方潮湧而去,將這像是被那夜幕籠罩的小天地照得一片光明。

長夜如晝!

整座天地大陣都被這一劍撕裂出一道巨大的缺口。

席秋陽大步邁來,最後一腳踏下,整座天地隨之劇烈一震,一道道肉眼可見的裂痕蔓延出去,拳握血霧,只管遞出。

高大老人瞠目欲裂,怒吼如雷,頭頂那件作為壓陣之物的鎮紙陡然間大方光明,如日中天。

一拳一劍之後,這座天地大陣,已經徹底殘破不堪。

高大老人臉色雪白,喘氣聲如同破爛風箱一般,肩頭插著一把斷劍的劍尖,前後通透,左手更是已經完全消失,只剩手腕處血肉翻湧,正在不斷凝聚新的手掌出來。

但這座已經殘破不堪的大陣,終究還是沒能破去。

而在其面前,尉遲夫人持劍的手臂已經翻折成一個極為扭曲的弧度,森白骨刺,刺穿皮肉,鮮血順著手臂流淌,在指尖匯聚,滴落下來。席秋陽遍體裂痕也忽然迸濺鮮血無數,只一瞬間,就變得好像剛從血池之中撈出的一般。

只是相較於已經油盡燈枯的尉遲夫人,確實只有煉虛合道大能境的席秋陽反而“猶有餘力”,他就面無表情站在那裡,那一顆顆血珠灑落下來,並未落地,反而是被託在空中,無形中的氣勢也已經開始迅速攀升,遍佈全身的龜裂痕跡更是隨之逐漸癒合消失,浩大威壓,甚至震得這座天地陣法也開始晃動不已,就連腳下所立之處,都忽然崩現出一道裂痕出來。

這位姚家老族主的神情越發凝重。

而其正待開口勸阻,試圖拖延時間,卻忽然神色一滯,繼而變得惶恐無比。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伴隨著嘻嘻哈哈的詭譎笑聲,忽然出現在它不該出現的這座陣法之中,並且一聲更比一聲淒涼婉轉,一聲更比一聲哀怨柔情。

所以它逐漸變得像是耳畔的呢喃。

一聲又一聲。

聲聲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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