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綿綿細雨,一連下了好幾天也不見晴,實在使人心情壓抑。

武山。

少女鹿鳴拎著她的那條小板凳坐在屋簷下面,望著遠處弟子房前照舊正在練劍的鴉兒姑娘與項威,頗有些嗤之以鼻,但更多的還是頗為感慨。

嗤之以鼻,自然是鹿鳴覺得這兩人實在是傻,大下雨天的,竟然還要跑到外面練劍,練拳練劍這些山上修行,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少女依然記得那個姓雲的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橫練體魄的純粹武夫,最難免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這是一場水磨工夫,甚至還會終其一生都要為之而努力。既然如此,那麼三天兩天不練劍,又能怎麼樣?到頭來,還要被雨淋成落湯雞一樣,雖說山上修士個兒頂個兒的體魄強悍,不會輕易生病,但萬一呢?

兩個腦子進水的傻子,若是真的感了風寒,自己可不會費勁吧啦地照顧他們。

至於頗為感慨,則是那個姓雲的除了說過那句話之外,還另外提過一句,叫做一日練,一日功,一日不練十日空,所以那兩個腦子進水的傻子,是真有毅力,這場雨都已經下了好幾天的時間了,還每天都是一如既往地堅持練劍,換做自己,肯定堅持不來。

所以這會兒才會坐在屋簷底下嗑瓜子,看笑話。

一整兜的瓜子,沒多久就被鹿鳴吃得乾乾淨淨,少女拍了拍手,忽然轉身進了屋裡,重新塞了一兜瓜子,之後便拎起小板凳舉過頭頂往山下跑去,很快就來到阮瓶兒的那間弟子房,也不敲門,直接就闖了進去,將小板凳隨手丟在一旁,更不管自己剛才一路下山的時候是不是不小心弄了滿身的泥水,就直接爬到了床上去。

阮瓶兒回頭瞧見,皺了皺眉頭,卻沒多說,只是輕輕一嘆便罷,之後便將目光重新轉向面前桌子上的那張人皮、面具,手中刻刀小心翼翼落在眼睛的位置,一點一點挪動刀鋒,專心致志,不敢有絲毫疏漏。

鹿鳴對此已經司空見慣,早便沒了再看阮瓶兒對著那張面具動刀的興趣,就乾脆躺在床上,鞋也不脫,一隻腳踩在床鋪上,曲起腿來,另一只腳就搭在膝蓋上,掏出一把瓜子一顆一顆塞進嘴裡,瓜子皮就直接扭頭吐到床邊的地上。

“傻娘們兒,你之前說那姓雲的有事帶著那個醜丫頭下山去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

少女眉關輕蹙,掰著手指細細盤算。

“這都已經七天啦,之前那個姓秦的傢伙,從這裡,到東海,一去一回,也才用了七天時間,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反正他帶著我從東海那邊跑來這裡,也就只是用了一兩天時間,那姓雲的到現在也沒回來,難不成是瞞著我跑到海外去找大洋馬了?”

阮瓶兒嘴角一抽,手一哆嗦,這張“人皮”就算是徹底廢了。

阮瓶兒猛地將刻刀拍在桌面上,一臉兇狠地轉過頭來瞪她一眼。

“你這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鹿鳴笑嘻嘻說道:

“聽我娘說的呀。以前還在洮兒鎮的時候,我家隔壁住了一個臭不要臉的男人,整天就想著我娘的身子,但說句實話,在我家那附近的幾條街道上,這男人算是最能吃苦的了,每天都要起個大早去趕海,經常都能帶回一籮筐的海貨,什麼蟶子八爪魚,什麼螃蟹花蛤蜊,都能撿著,還是挺厲害的。不過看那家夥的塊兒頭,應該還是可以吃得完的,你想想啊,每天那麼費勁吧啦地去趕海,不累呀?肯定就會吃得多,我現在每天練拳累得半死不活,就比以前吃得多,他肯定也是。”

鹿鳴忽然翻身而起,跳下床來,跑到桌子對面坐下,兩條手臂疊在桌子上,繼續笑嘻嘻道:

“但那家夥每天煮好了那些海貨之後,自己不吃,天天找我娘偷偷過去一起吃,有時候我也會跟著一起過去吃。不過有一回我出門了,沒來得及趕上飯點兒,等我回去的時候,原本還想著那兩個傢伙應該能給我留點兒什麼,就偷偷翻牆去了他家的院子,剛到門邊兒,就聽見我那少了一條胳膊的親孃正在裡邊兒哼哼唧唧地叫著,我就偷偷趴在門縫上看,你猜怎麼著?”

阮瓶兒臉頰酡紅,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鹿鳴滿臉鄙夷,然後嘿的笑了起來。

“我娘正請人家吃鮑魚哩!”

少女嘴裡嘖嘖兩聲。

“你是不知道,她就一條胳膊撐在床上,有多費勁,那男的就跪在床邊上,吃得吭哧吭哧...”

“別說了!”

阮瓶兒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就往屋外走,連帶著耳垂脖頸都是一片通紅。

鹿鳴翻了個白眼,嘴裡嘟嘟囔囔地罵了一句,但也很快就將這件事給拋之腦後,左右看了一眼,沒找見什麼好吃好玩兒的,就重新拎起自己那條小板凳,跑去門口的屋簷下邊坐著看那兩個腦子進水的傻子在雨裡練劍。

看了半晌,少女實在無聊,就乾脆舉著小板凳一路往山上跑去,反正也已經好幾天沒有練拳了,一身的力氣,確實不累,沒多久便來到了那座觀景涼亭。

站在高處往遠看去,一片蒼蒼茫茫,雲遮霧繞。

鹿鳴趴在美人靠的欄杆上,一邊吃著瓜子,一邊往遠處看去。

一把瓜子吃完之後,少女忽然沒由來地紅了眼眶,兩隻手扒著欄

杆,將臉貼在欄杆上,望著遠處一陣出神。

老人姒庸不知何時忽然出現在觀景亭中,瞥了一眼少女身邊的那些瓜子皮,微微皺眉,然後走上前去,在鹿鳴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還刻意弄出了一些聲響。

少女立刻驚醒,連忙抬手抹了把眼睛。

老人伸手指了指那些瓜子皮。

“別亂丟,之後記得打掃乾淨。”

鹿鳴當即翻了個白眼。

你以為你是那個姓雲的,說什麼我就做什麼?一大把的年紀了,多管閒事也不怕折壽!

但這番話也就只在心裡想想便罷了,說是肯定不能說的,這老頭兒別看年紀大,背都挺不直了,但卻是個厲害人物,她可曾經親眼見過這老頭兒在指點那個醜丫頭練拳的時候,難得挺直了腰背,然後就那麼輕輕鬆鬆一跺腳,就讓整座山都跟著顫了一顫,再平平白白的一拳遞出去,就將整座雲海都給撕出一條好大的口子。

好像那姓雲的也沒有這麼厲害的本事。

鹿鳴抽了抽鼻子,不情不願“哦”了一聲。

老人姒庸當然看得出來少女心思,沒點破罷了,就這麼腰背佝僂著坐在那裡。

“想他了?”

少女脫口而出:

“想他?放屁!我怎麼可能想他!那個王八蛋天天踹我的屁股,我都懷疑他是不是趁機在我身上偷偷揩油,連我這麼小年紀的小姑娘都不放過,呸,禽獸!”

老人搖頭一笑。

這還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雲澤這一去,到現在已經過了七天,最開始的時候,鹿鳴的表現尚且還好,可如今隨著雲澤離開的時間越來越長,這丫頭也就越來越無法無天,以前好不容易放下了那麼一丁點兒的嘴臭毛病,這會兒也都重新拿了起來。

老人沒再說話。

鹿鳴卻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神情一滯,臉上騰的一紅,然後咬牙切齒盯著老人姒庸。

“你套我話!”

“我可沒套你的話。”

老人微微一笑。

“我只是隨口問了你一句,是你自己喋喋不休全部交代了出來,跟我可沒什麼關係。”

鹿鳴衝著老人一陣瞪眼,一口銀牙磨得咯咯作響,卻又偏偏不敢跟這老頭兒動手,心裡卻已經將他祖宗十九代都給來來回回罵了不止一遍了。

姒庸忽然開口問道:

“如果被他瞧見了你這幅模樣,你猜他會怎麼做?”

聞言如此,少女眼神一僵,悻悻然撓頭笑了笑,然後立刻從美人靠上跳了下來,兩隻小手忙不迭地將那些散落在旁的瓜子皮都給聚成一團,就連地上的那些瓜子皮也沒落下,一片一片小心撿起,等到確認周遭再也沒有遺漏之後,少女這才重新爬上美人靠,將那些瓜子皮全部捧在手裡,往觀景亭外邊的懸崖那麼用力一揚。

“恰好”有一陣風吹了過來。

鹿鳴臉色一變,連忙慌慌張張地擺手尖叫,試圖將那些被風吹回來的瓜子皮全部攔回去,只可惜又蹦又跳了許久,還是沒能攔住這陣風,不光瓜子皮全都回到了觀景亭裡,就連她自己的衣領裡面,頭髮上面,也都沾滿了瓜子皮。

少女滿臉委屈。

老人悠哉悠哉道:

“隨手亂丟,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鹿鳴慘兮兮地站在那裡,苦著臉問道:

“那該丟到哪兒去?”

老人反問:

“他還在山上的時候,都是怎麼做的?”

聞言,鹿鳴眨眨眼睛想了想,然後伸出一隻手來撿起旁邊的一片瓜子皮,學著雲澤以往的模樣抖了抖手腕。

“就這樣,那些已經沒用的東西就直接變成灰了,然後丟到哪裡都可以。但我沒這個本事,不信你瞧,我再怎麼晃它,也還是這樣,根本沒辦法變成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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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啞然,倒是沒太注意過這些,就只能伸手指了指靠近那座鐵索橫橋的地方。

“那邊有一個專門用來丟棄這些無用之物的腌臢之地,主峰那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過來負責處理了這些。以前不知道,我不跟你計較,也不會跟他說,但現在知道了,就多走兩步,累不著的。”

鹿鳴乖乖應了一聲,抖了抖腦袋,將身上的瓜子皮全都弄下來,然後重新將那些散落在地的瓜子皮聚成一團,事後還不忘了緊張兮兮地用手圍住,生怕還會再有一陣風吹過來。

老人笑了笑。

“坐吧,不會再有風了。”

鹿鳴愣了愣,這才恍然大悟,氣哼哼地瞪了老人一眼。

但多餘的話沒敢說,生怕這多管閒事的臭老頭兒會在那個姓雲的回來之後,就將這件事給捅了出去,萬一被他知道自己又不聽話了,還不知道要被再踹多少腳。

少女板著一張小臉坐在那裡。

老人忽然開口問道:

“真不想他?”

鹿鳴下意識就要反駁,只是抬頭忽然看到老人略顯愁苦的表情之後,就將那些已經湧上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然

後低著頭,雙手攥著衣角,遲疑許久才終於悶不吭聲地點了點頭。

老人沒再說話。

少女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偷偷摸摸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眉關緊蹙的姒庸,然後抿了抿唇瓣,小聲說道:

“自從那個姓秦的把我交給他之後,雖然不是一直黏在一起,但也是每天都能見到他,還從來沒有跟他離開這麼久過。說真的,一開始的時候我真不喜歡他,剛見面的那天就踹了我一腳,我都差點兒被他踹得從這兒直接飛回洮兒鎮,然後就摔得可疼可疼了,當時我就在心裡發誓,等我以後練拳練得厲害了,肯定就要十倍八倍地踹回去,讓他知道摔那一下究竟有多疼,最好是乾脆一腳踹死他。但到後來我才知道,那家夥那麼厲害,就那麼隨隨便便的一腳都能把我踹飛出去,躲都躲不開,就算我再怎麼練拳,也肯定踹不死他,就慢慢開始想著只要能夠偷偷踹回來就好了,只踹一下,而且肯定不用力。”

鹿鳴抬頭看向老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踹我那麼多次,我就只踹他一下,還不會是特別用力的那種,可以的吧?”

老人點了點頭。

鹿鳴松了口氣,然後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不過那也就是以前才會那麼想,現在的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沒那麼討厭他再踹我了,而且我也知道,他現在踹我都不怎麼用力的,就只是裝裝樣子,一點兒都不疼。不過每次都要摔倒也是真的,我都不知道為什麼,他踹我一腳,明明不疼,可就是得挨摔。這是不是跟他說的‘腳下生根’有關係?”

聞言如此,老人姒庸忽然笑了笑,原本還想解釋一句“那家夥一直用的都是一個力氣”來著,後來想了想,還是沒有過多贅述,只是點頭道:

“腳下生根站得穩,他教你的站樁,只要你肯認真練拳,以後就不會挨摔了。”

鹿鳴立刻用力搖了搖頭。

“那不行,我很怕吃苦的,而且很怕累,還怕疼,每次練拳我也就只能堅持三五遍,再要繼續認真練下去,根本不可能的。”

老人無計可施,只得搖頭輕嘆。

鹿鳴就坐在美人靠上,一雙小腳晃呀晃的,望著一個地方漸漸走神。

老人姒庸目光轉向一側,看向山下,能夠見到這座城中零零星星的有著一些氣機雄渾的存在,最低都是煉虛合道大能境,也都與北中學府如今還在山上的這些弟子學員有關。武山上的弟子並非很多,如今卻都在山上,吳麟子是個意外,家裡長輩都在山裡,便沒有去處,只能留在山上,除此之外,其他人的長輩如今都在山下,就連白馬書院都因為盧取的關係來了一位大能修為的教書先生,這會兒正在山下一座早就人去樓空的茶館裡喝著自帶的茶水。

隨後,老人看向某條街道中的某座富貴府邸。

距離太遠,又有聖人庇護,看不真切,但想也知那個又黑又瘦的小丫頭這會兒應該正在努力學習武道天眼的運用。

只是希望不大,甚至等同於沒有。

而接下來的這場風雨,雖然未必會有二十多年前的那場那麼大,畢竟雲澤不是雲溫書,而當時的瑤光與皇朝,也為之付出了相當程度的代價,尤其瑤光,就連坐鎮大聖都險些死在那場風雨之中。

可再怎麼說那也是三個半的龐然大物,所以這場風雨,就肯定不會很小。

老人轉頭看向身旁的少女,稍作遲疑,開口問道:

“如今過了年,你也就是...十二歲?”

鹿鳴回過神來,撅著嘴巴不情不願“嗯”了一聲。

老人再次遲疑,而後方才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是說如果,他以後都不會再回來找你了,你該怎麼辦?”

鹿鳴晃盪雙腳的動作忽然一滯,就一瞬間,之後便重新搖晃起來,兩隻腳一甩一甩的。

“那我就在山下那座城裡繼續偷東西吃唄,不過這件事應該有點兒難,畢竟那座城裡都是厲害人物,我可打不過他們。所以實在不行的話,就讓那個傻娘們兒把我送回洮兒鎮去,如今我也是已經練過拳的人啦,回去洮兒鎮之後,就肯定不會再因為偷東西捱打了。”

少女扭過頭來,衝著老人嘻嘻一笑。

“我現在可厲害了,他們肯定打不過我!”

老人還待開口,鹿鳴就已經雙手一撐,嘿咻一聲從美人靠上跳了下來。

“不跟你這老頭兒說話了,我得去找那個傻娘們兒,她還得給我買飯吃哩!”

說完,少女沒有忘了將那些瓜子皮全部收起,擱在另一邊的衣兜裡面,然後舉起小板凳頂在腦袋上面,冒雨下山,先是去了一趟鐵索橫橋那邊,丟掉了那些瓜子皮,然後就一路小跑著回去了自己的那間弟子房。

老人姒庸不聲不響跟隨其後,在弟子房的門前站定。

透過門縫,老人見到那個今年已經十二歲的少女,正眼圈兒紅紅地坐在桌邊,小心翼翼脫掉了滿是泥水的鞋襪丟到旁邊的水盆裡,然後又從盆裡拿了一條浸了水的抹布過來,擰乾一些水分之後,就開始用力擦拭身上的那些泥點子。

一邊擦,一邊忍不住地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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