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山。

重新回到這裡的時候,夜色正濃,距離天亮尚且有著極為不短的一段時間,出乎意料的,小丫頭柳瀅跟少女鹿鳴,許是因為這一夜見過了太多不可思議,所以仍是沒有半點兒睏意,尤其柳瀅,一雙眸子尤為明亮,神采奕奕,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之前用力去看魚紅鯉的緣故,所以小丫頭原本對於自己那雙武道天眼就連粗淺都算不上的運用,忽然變得熟稔了許多,已經大概可以勉強夠得著“粗淺”二字的門檻,獲益斐然。

修行路上,機緣造化與兇險殺機總會在不經意間來到眼前,抓不抓得住,逃不逃得掉,不太好說,幾乎都在一念之間,因而往往一些看似細微的舉動,卻會牽扯出難以預料的巨大改變。

雲澤讓柳瀅先回弟子房,若是還不想睡,可以不睡,修煉樁功也行,順便再把心思放在自己那雙眼睛上,像是覆盤一樣觀想之前與之後兩個時間段之間眼睛的變化,若是能夠再上一層樓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必強求。

柳瀅偷偷看了一眼被雲澤牽在另一只手裡的鹿鳴,沒有多問,乖乖點頭應了下來,自己小跑著回去鴉兒姑娘那間弟子房。

老人姒庸之前教過她另外一種獨特樁功,與絕大多數的樁功十分相仿,同樣的兩腳分立,沉腰落胯,而後以拇指指尖抵住無名指末端的方式雙手握拳,一手落於臍下三寸氣府所在之處,一手置於眉心靈臺開闢之所。這套樁功究竟是個什麼來歷,雲澤不曾詳細問過,但也大概知曉樁功本身的品秩絕對不低,為免畫蛇添足,便不曾再將自己那套混元樁功教給柳瀅。

進屋之後,關上房門,小丫頭不曾點燈,直接就在房間裡的空地上開始修煉樁功,如雲澤之前所言,心中觀想自己那雙眼睛之前與之後的變化所在,便於黑暗之中,柳瀅的一雙眼睛越發熠熠生輝,目如懸珠猶比雙月同天,瞳孔之中緩緩流溢位雪白如霧的浩渺煙光,搖搖晃晃,散於無形。

氣府異象,悄然間瀰漫而出。

星河璀璨,蒼天在下。

但柳瀅對於武道天眼的運用方才只是勉強夠得著粗淺二字,對於氣府異象的運用,自然也就同樣的不堪入目,可偏偏在這一隅之地,這又黑又瘦的小丫頭,整個人的氣質就陡然一變,再也不是那個乖巧聽話懵懂純淨的模樣,反而猶似神明一般,高高在上,正在俯瞰人間山河。

頗有些“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冷漠感在其中。

可“蒼天在下”,又似本該如此。

隨後緩緩踏出一步,不再拘泥於站樁一事,轉而走樁,隨之緩緩遞出一拳,拳過之處,光景晃動,竟是已經隱隱有了一些聖道氣象,迫使這一拳緩緩遞出時途徑的歲月長河,悄然間浮現出些許翻湧之意,進而導致肉眼所見之物的輪廓與色彩搖擺不定,雖然還遠未觸及聖人之道,不能如同聖人那般,哪怕只是暗中較勁的氣勢之爭,也能迫使歲月長河翻湧不定,投映現實,導致事物輪廓與色彩相互分離,可小丫頭畢竟只是氣府境,接觸修行,更是就連半年都不到,偏偏一拳遞出,就有如此氣象,已經足夠駭人聽聞。

所以屋外正跟少女鹿鳴大眼瞪小眼的雲澤,忽而心中警鐘大作,下意識轉頭看去,又偏偏沒有見到任何古怪之處,儘管心中狐疑不定,但也還是沒有上前窺探。

然後重新看向面前瞪著眼睛有些不太高興的鹿鳴。

雲澤稍作沉默,忽然轉身走向山路。

“你跟我來。”

鹿鳴磨了磨牙齒,氣哼哼地跟了上去。

兩人一路來到靠近山頂的那座觀景亭。

雲澤意外發現了之前並未下山現身於臨山城中的老人姒庸,此間正站在山頂邊緣,低頭俯瞰鴉兒姑娘的那間弟子房,瞧見雲澤抬頭看來,老人並未多做解釋,悶不吭聲轉身消失。

雲澤也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來到觀景亭後,雲澤一如既往坐在亭口的位置,然後伸手拍了拍旁邊的座位,示意鹿鳴在旁邊坐下。少女冷著一張小臉,瞥了一眼那邊,哼了一聲,轉身走到對過的位置坐下。

這是在賭氣?

女人心,海底針,似乎無論年紀大小,都是如此。

雲澤實在是想不通自己究竟哪裡得罪了這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竟然讓她一路走來都沒給過自己任何好臉色,到了這裡,甚至就連坐在自己旁邊都不願意,非得跑去對面才行。

雲澤沉吟片刻,忽而手掌一拍氣府,取了兩壇酒出來。

之前還在洞明聖地轄下地界時剩下的那些燒口烈酒,至今也還沒有全部喝完,但也確實剩得不多了,就只這些,雲澤自己喝當然沒什麼問題,至於少女鹿鳴是否能夠喝得下去...

雲澤隨手拎起其中一罈,衝著鹿鳴晃了晃。

“烈酒,敢不敢喝?”

少女瞪起眼睛。

“你敢給我,我就敢喝!”

雲澤啞然失笑,還真就將那壇燒口烈酒丟了過去。少女眼神一慌,又

立刻強自鎮定下來,伸出雙手去接那只看似能有人頭大小的酒罈,下意識有些害怕自己抓不住,會讓酒罈掉在地上,一瞬間遲疑,結果就抓了個空,被酒罈撞進懷裡,發出砰的一聲悶響,疼得少女悶哼一聲,眼圈兒當即一紅,卻偏偏死死咬緊了牙關強行憋住了眼淚,懷裡抱著那壇酒緩了好半天時間才終於恢復過來。

鹿鳴氣哼哼地瞪了雲澤一眼,掀開酒封,立刻嗅到一股子濃烈酒氣撲鼻而來。

原本還想舉起酒罈豪飲一番來著,但嗅到這股濃烈酒氣之後,鹿鳴就立刻開始猶豫起來。

這種酒,真要大口大口喝下去,不被嗆死辣死,也得醉死吧?

少女偷偷抬眼看向那個姓雲的,卻見到他早就已經掀開了酒封,這會兒正舉著酒罈大口豪飲,喉結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幾乎就是不帶停的,好半天才終於放下酒罈,長長吐出一口酒氣,已經喝得臉紅脖子粗,就連兩隻眼睛裡面也滿是血絲。

模樣,有些嚇人...

鹿鳴悄悄吞了口唾沫,伸長脖子去看雲澤手裡的那壇酒。

好傢伙,這酒已經下去了半壇?

再低頭一看自己手裡這壇酒,酒水清澈,酒氣撲鼻,哪怕只是嗅了兩口,都覺得有些醉人,這得是什麼海量才能一口氣喝下去半壇烈酒?

雲澤忽然開口道:

“今天的事,確實怪我。”

鹿鳴還在猶豫要不要喝,畢竟牛都已經吹出去了,結果事到臨頭卻當起了縮頭烏龜,豈不就要被這姓雲的使勁笑話?忽然就聽到那姓雲的開口認錯。

鹿鳴眨了眨眼睛,忽然轉頭看向西邊。

不對呀,月亮是在那邊兒呢,也沒跑去東邊兒呀,難不成不是月亮打從東邊兒落下,而是明兒個一早的太陽打從西邊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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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見鹿鳴這幅舉動之後,雲澤一陣無奈苦笑。

隨後開口解釋道: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就只是想著帶上你和柳瀅一起去湊個熱鬧而已,柳瀅你也知道,天天不是練拳練劍,就是寫字讀書,難得撞見這麼一遭風雲際會的盛事,跟著過去看一看,漲一漲見識的同時,還能順便放鬆一下,也是件好事。另一方面,就是帶你去吃一些好吃的,畢竟你這貪嘴的性子我還是知道的,而且景大公子一向出手闊綽,每次擺席,哪怕明知是以喝酒為主,吃不了多少東西,也要點上一大桌子菜,到最後,吃不完也是全都浪費,倒不如讓你過一過嘴癮,還能減少浪費。然後等到你們兩個全都吃飽喝足了,就提前離開,那紅香閣麟女什麼的,倒是不看也罷。”

雲澤低頭看著那只酒罈裡的酒水,嗓音忽然沉了下來。

“只是我沒想到,瑤光聖主竟會親自前來,並且當時...怎麼說呢,應該算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所以就忘了提醒你,千萬不能直接看他,結果就險些害你丟了性命...”

鹿鳴忽然將懷裡的酒罈砸在旁邊,發出砰的一聲。

酒水四濺。

少女怒容滿面。

“姓雲的!你以為我是在為這事兒生氣?!”

雲澤神情錯愕,抬頭看向鹿鳴。

少女一陣磨牙,猛地站起身來,怒氣衝衝指著雲澤。

“老孃確實心眼兒不大,沒辦法,反正自打我娘把我生下來就是這幅德行了,改不了!沒讀過書也是真的,斗大的字認不得幾個,聽不懂什麼聖賢道理,更學不來什麼之乎者也,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但冤有頭,債有主這句話我還是知道的,所以這事兒跟你有個屁的關係?差點兒弄死我的是那什麼狗屁聖主,又不是你,而且像你剛才說的,就算你真的提醒我不能抬頭去看,你覺得我就會按你說的那樣老老實實低著頭不去看他?我要是真有那麼聽話,還能因為不肯好好練拳,讓你天天踹我?!”

說到這裡,鹿鳴忽然眼圈兒一紅,發瘋般地喊了起來。

“你就知道天天踹我,剛開始的時候就踹我,到現在還是踹我,從來沒有好好跟我說過話...”

“我知道我不聽話,惹人煩,又怕苦又怕疼,還怕累,可我就是個有娘生沒爹教的賤種,比不了人家那些生下來就有親爹的,從小就有人教他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事情應該怎麼做。”

“但我沒有!我那早死的親爹早就被人當成糧食給吃了,我連他長什麼樣都沒見過!那個吃了我親爹的王八蛋也從來沒有管過我,因為打從她最開始懷我的時候,就只是把我當成糧食,所以我根本就是個不該活在世上的賤種,誰都不覺得我該活著,就只能自己想辦法活命,現在改不過來了,你再踹我我也改不了!誰讓我就是個沒爹教的賤種來著!”

鹿鳴忽然癱坐在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聲嘶力竭,淚如雨下。

雲澤嘴角抖了抖,看著少女這幅模樣,明明感覺有話想說,可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來。

關於鹿鳴的過去,雲澤從來沒有問過,因為那幾年的經歷究竟如

何,雲澤大概能夠想象出來。

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她其實就是個有娘生,沒爹養的賤種而已,但這並不是鹿鳴自己願意的,而且從沒讀過書的她,又為什麼會知道這句話?

還不是有人曾經跟她這麼說過?

可能是鄰里街坊,可能是同齡玩伴,就像多年以前俗世剛剛回到人間的時候,雲澤曾經經歷過的那些一樣。像他這樣打從俗世之中活下來的人,每一個都是十惡不赦,罪不容誅,關於這一點,每一個打從俗世當中活下來的人,全都心知肚明,所以無論周圍人因為他們的過去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都只能算是活該而已。

但當時的鹿鳴做錯了什麼?

她被人當成糧食生下來的時候,親爹就已經被親孃當成糧食給吃了,倘若不是恰好撞見俗世迴歸人間,甚至只要再晚幾天,鹿鳴都有可能活不到現在。

可那些來自周圍人的惡意,卻並不僅僅只是加在她那不擇手段苟且求生的母親身上,甚至就連尚且年幼的鹿鳴都沒有放過。所以在她遇到秦九州之前,只能自己想辦法掙扎求存,從最開始的吃了上頓沒下頓,到後來的逐漸熟稔,可以隨時隨地找到吃的東西,這才沒有餓到又小又瘦,然後對周圍人的惡意回饋以惡意,無論自己好不好過,都不想別人好過...

所以她才不聽話,不懂事,不知珍稀。

也不是真的怕苦怕累又怕疼,她只知道自己偷東西之後,需要足夠的體力用來跑路,只知道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哪怕沒有糖吃,能在偷了東西又被別人抓住之後少挨一頓打,也是極好極好的。

雲澤長長籲出一口氣,抬手揉了揉有些發紅的眼睛。

然後丟下酒罈,起身走上前去,將那哭得幾乎就要背過氣去的少女攬入懷裡,只是輕輕拍打她的背部,卻沒有多說什麼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少女哭得越發厲害了。

直到許久之後,鹿鳴心中的情緒終於宣洩一空,這才漸漸止住了哭聲,卻也仍是縮在雲澤懷裡止不住地抽噎著。

雲澤的胸前肩頭,被少女的淚水打溼了大片,可鹿鳴根本不管這個,雙手死死揪著雲澤身上的衣裳,也不知道她是哪兒來的力氣,竟然就這麼一直用力揪著,始終沒有鬆開過。

到了這會兒,雲澤才終於松了口氣,抱著鹿鳴轉身坐在地上,背靠亭柱,然後抬手左右抹了抹她滿臉都是的淚痕。少女沒好氣地抬頭瞪他一眼,自己動手胡亂抹了一把小臉,之後就轉身將臉繼續埋在他的肩膀上。

雲澤笑了笑,知道鹿鳴的心情已經徹底平復下來,輕聲問道:

“既然你不是在氣我連累了你,那你之前,到底是在氣什麼?”

鹿鳴沉默許久,這才把臉扭了過來,轉而枕著他的肩膀,嘟起嘴巴小聲道:

“你可是我師父哎,那種是個男人就能上的賤女人,肯定配不上你,可你還一直看她,一直看她,我都那麼護著你了,你還是看她。我承認那娘們兒確實長得不錯,胸大屁股大的...而且不光你在看,旁邊那些人,就連那個醜丫頭也一直盯著她看,不就是穿得風騷了一些,真有那麼好看?”

雲澤張了張嘴,很想解釋一句自己不是在看她,但又忽然反應過來,如果說他之前好像一直都在盯著魚紅鯉看,好像也沒什麼不對。

再之後就想反駁一句,你剛才不也說了,胸大屁股大的,不是好看是什麼?

但想了想之後,雲澤還是沒有說出口,只能保持沉默。

鹿鳴忽然坐直身子,好奇問道:

“穿成那樣,真的很好看嗎?”

雲澤一愣,忽然明白過來,沒好氣地抬手彈了一下少女的額頭。

“好看不好看的你也不能學,你可是正兒八經的好姑娘,穿成那樣像什麼話?要是被我發現你敢偷偷學她,屁股都給你踹爛!”

出乎意料的,鹿鳴竟然捂著額頭笑了起來,也不計較雲澤剛剛伸手彈她那一下,心滿意足地轉過身來靠近雲澤懷裡,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就一直在那兒呵呵傻笑。

雲澤有些不明就裡,想不通這丫頭腦子裡面都是什麼,剛才還哭得那麼厲害來著,這會兒就又沒心沒肺地傻笑起來了。

女人心,海底針,果真是無論大小。

鹿鳴兀自傻笑了一會兒,忽然揚起臉來看向雲澤,傻乎乎問道:

“師父,其實我還挺喜歡你在我不肯好好練拳的時候踹我的,也不是喜歡,就是...不討厭。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啊?”

雲澤神情一滯,訥訥無言。

鹿鳴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連忙從反應過來之後就立刻滿臉黝黑的雲澤懷裡掙脫出來,笑著叫著跑了出去。

雲澤起身便追。

“人小鬼大,乖乖站那兒捱打!”

少女回頭做了個鬼臉。

“略略略...來追我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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