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對於山上修士而言,年關存在的意義已經不大,越是壽命漫長,越是不會在意,但於山下凡人而言,卻是闔家團圓的喜慶日子,因而臨山城中也難免隨處可見張燈結綵,街道上人來人往,拱手拜年,一派喜樂團圓的氛圍。

尉遲夫人一身風塵,左邊挎劍,右邊懸著一隻顏色迥異的酒葫蘆,沿著街道行走,偶爾還要側身躲避一些追逐打鬧的稚童,或拿家中大人特意雕刻而成也或街頭巷尾買來的竹劍木刀,相互比拼,碰撞之時砰砰作響,或者騎著竹杖木馬,將自己想作古代王朝的沙場百戰的將軍,嘴裡喊著駕駕駕,一路“飛馳”,給這本就擁擠的街道更添了一份喜慶熱鬧。

有個小男孩一邊回頭大聲嚷嚷,一邊拽著木馬往前跑,一個不小心,就撞在了尉遲夫人的身上。

小家夥方才四五歲的小小少年罷了,哪裡懂得豔福不淺一事,撞在尉遲夫人身上之後,立刻極為搞怪的“啊”了一聲,惹得尉遲夫人有些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小家夥的腦袋。男孩兒有些不滿,自己現在可是“橫刀立馬”的古代將軍,怎麼還能那麼小孩子氣,被人摸腦袋?當即就掙脫開去,再一抬頭,就瞧見了面前這位貌美婦人腰間竟然懸著一把江湖中人才會隨身佩戴的真正長劍,立刻丟下木馬,雙眼明亮,死死盯著那把飛劍星火,驚呼不止。

小家夥的動靜很快就引來了其他夥伴,一群個頭不高,年紀不大的稚童,立刻就將尉遲夫人圍在中間,吵吵鬧鬧。

遠處的大人有些心驚膽顫。

初生的牛犢不怕虎,這些小家夥應該可以看得出眼前這位貌美婦人,絕非尋常凡人,但他們對於山上修士的瞭解也就僅限於“山上修士”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而已,根本不知道自己身為凡夫俗子,一旦招惹到這些山上修士,後果又會如何,所以一個接一個地伸手去摸那把劍,就連其中兩個怯生生的同齡小姑娘,也忍不住好奇之心。

但兩個小姑娘要比那些小夥子懂事得多,知道伸手之前應該問一問,見到尉遲夫人笑著點頭之後,這才滿心歡喜地小心翼翼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那把飛劍。

其中一個看著年紀最大,個子最高的小家夥抬起頭來,滿臉好奇地望著尉遲夫人。

“你真是劍客?”

尉遲夫人伸手摘下酒葫蘆,聞言之後便暫且擱置下來,衝著小家夥一挑眉頭,瞧著少年身後揹著一把木劍,笑問道:

“你也是?”

少年得意一笑,伸手拔出背後木劍,立刻嚇得周圍一群小夥伴連忙散開,少年就在空地上胡亂比劃了一通瘋魔劍法,結果累得氣喘吁吁,瞧見面前這位貌美婦人正滿臉好笑地瞧著自己,少年有些臉紅。

“我...還差一本絕世秘籍。”

絕世秘籍?

尉遲夫人笑得花枝亂顫。

這世上哪有什麼絕世秘籍,小家夥就連修行一事都還沒有弄清楚,就敢言說自己是名劍客了,果真是口氣好大。

少年有些惱羞成怒,忽然撤退一步,舉劍指向尉遲夫人。

“你...笑什麼笑,敢不敢來比劃一下?!”

尉遲婦人連忙收斂笑意,眉眼彎彎,連連擺手。

“不敢不敢,閣下方才眼簾的劍術,顯然已經爐火純青,小女子哪裡會是你的對手。小女子甘拜下風。”

一邊說著,尉遲夫人一邊模樣滑稽地彎腰抱拳,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但少年卻是當了真,立刻仰起頭來,滿臉得意,招呼著那些差不多都是同齡人的小夥伴們湊上前來,眾星拱月一般將他圍在中間。然後少年金雞獨立,舉劍指天,做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架子,因為一隻腳站立的緣故,少年身形搖搖晃晃,好幾次都將抬起的那只腳落在地上,以免摔倒。

旁邊一個年紀更小一些的,立刻伸手扶住少年。

徹底站穩之後,少年更加昂首挺胸。

尉遲夫人一根手指抹了抹眼角,再次抬手抱拳,然後側過身形,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金雞獨立的少年十分得意地“哼”了一聲,木劍一指,喊了一聲“殺呀”,一群人立刻沿著街道跑了出去。之前撞在尉遲夫人身上的那個孩子,跑出去一段距離之後,這才想起來自己的馬沒了,稍愣片刻,連忙跑了回來,從地上撿起方才被自己丟在一旁的木馬,大聲嚷嚷著駕駕駕,一路追去。

尉遲夫人的心情要比之前稍好一些。

但也僅僅只是一些罷了。

臨行前,絕世大妖白先生問的那句,“他們是不是也想喝酒”,讓尉遲夫人有些心情沉重,尤其白先生當時頗為低沉的語氣,所以這句話背後的深意,就實在是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可白先生為何會忽然有此一問?

尉遲夫人轉而望向北方,剛剛恢復一些的心情,立刻就重新變得沉重無比,只是這種沉重感並未持續多久,就隨著尉遲夫人一口劍酒入腹,被忘在腦後。

老孃孤家寡人一個,天下大勢如何,與我無關。

尉遲夫人用力舒展五官,轉身繼續往前走。

補天閣的那些老王八,打死不肯探出頭來,所以唐醴進入補天閣這件事兒,就已經算是徹底吹了,回想起半年前自己還曾信誓旦旦地說過,補天閣那邊自己會有辦法徹底解決,到頭來卻是這樣一種結果,尉遲夫人也難免有些臉紅。

所以她很快就打定主意,倘若北中學府的四位府主當中,有誰膽敢多說一句廢話,就立刻動手,將北中學府給掀了!

至於是否會因此事得罪北城四大世家,無關緊要,大不了就是用洞明聖地客卿長老的名頭糊弄過去,要是實在糊弄不過去,那就只能讓他們去找洞明聖地的老秀才說道說道了。

尉遲夫人腳步輕鬆,順便還在路邊買了一串糖葫蘆,一口就是一整個山楂,酸酸甜甜,味道著實不差。

...

臨山城西邊,有一行人氣勢洶洶入城來。

為首之人,樣貌英俊,身材頎長,身上披著一件法袍大氅,內裡陣法能夠保證穿戴之人冬暖夏涼,所以男人就只內襯一件皂羅袍,步伐緩慢,又一步三丈。隨行兩人,並不落後,同樣一步三丈,緊跟男子身後,左邊那位是個鶴髮童顏的老者,血肉飽滿,面色紅潤,右邊那位則是早已離開臨山城的秦家太上,低眉臊眼,滿臉尷尬。

誰能想到,那少女明明修煉了景家秘不外宣的《御雷真訣》,卻偏偏又跟景家沒有半點兒關聯。

只是幾天時間,景家與姜家一同出手,這才終於打探清楚,原來少女名叫謝安兒,來自北城城外一個名叫木河鎮的小地方,至於少女手中的《御雷真訣》究竟從何而來,很顯然便是曾經到過木河鎮的景博文。

自家少爺,還是麟子,竟然違逆家規,將那是為一姓家學的《御雷真訣》送給了一個泥腿子?

走在最前方的景家族主,看似神情平和,但眉宇間卻盡是陰鬱深沉。

或也正是因此,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見到他們,總會不由自主地激靈靈一個寒顫,而後下意識地躲閃開來,所以街道中間雖然空空蕩蕩,足夠容許這三人順暢行走,並且空間猶有盈餘,但街道兩邊卻是摩肩接踵,人滿為患。

在於無形之中的氣勢。

因而這些凡夫俗子在見到這一行三人,尤其為首那位景家族主的時候,就會莫名有種心驚膽顫的感覺,像是柔弱女子遇見了心懷叵測的壯漢,像是平民百姓遇見了權勢中人,亦或蛇蚺妖物遇見了江海蛟龍,那是發自內心肺腑中的恐慌與畏懼,好像天生矮人一頭,不敢輕易衝撞了他們,以至於就連本該吵吵鬧鬧的街道,都隨著一行三人“緩步”行過,變得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直到三人漸行漸遠,肉眼難見,這才終於有人模樣誇張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蒼白,大口喘氣。

隨後街道溫度回暖,也逐漸熱鬧起來。

對於這些,無論走在最前方的景家族主,還是隨行在其身後的鶴髮老人,亦或那位秦家太上,全都心知肚明,但這些人畢竟只是市井坊間的凡夫俗子罷了,為首的景家族主並不放在心上,反而越是臨近北中學府,他身上那種無形的氣勢威壓,就越是冰冷沉重,倘若街道上有個體質偏弱的凡夫俗子不幸遇見他們,回去之後,怕是不出半日時間,就要一病不起。

直到秦九州的身影忽然出現在街道一旁其中一座建築的屋頂上,與其同時出現的,還有芝蘭室的那位正人君子。

街道上立刻吹過一陣暖風,於無形之中,護住了那些自覺避讓的凡夫俗子,用以保證他們不會因為這位景家族主的氣勢威壓,導致自身精氣神萎靡不振,一病不起。

秦九州原本還想問一問那位正人君子,當日他越界出手,被那瑤光長老找上門來尋釁滋事,最後是如何解決,不過瞧見那位景家族主忽然止步,繼而抬頭看來之後,便暫且打消了這些想法,怡然不懼,立身於高樓之上,俯視下去。

那位血肉飽滿,面色紅潤的景家太上,眉關緊蹙。

若是其他人也就罷了,膽敢居高臨下,要麼呵斥一聲,讓他速速滾下來,要麼乾脆就直接出手擊斃,但對方畢竟也是秦家少爺,就讓這位景家太上,迫不得已只能嚥下已經到了嘴邊的呵斥之言。

至於另外那位出身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更不好出聲呵斥。

景家太上憋得滿臉通紅,神情不善死死盯著秦九州。

後者瞥他一眼,不予理會,隨後看向那位秦家太上。

老人神情愈發尷尬,轉頭瞧了一眼毫無表示的景家族主之後,立刻滿臉苦澀,迫不得已上前兩步,舉手作揖道:

“少爺,老夫...有愧...”

秦九州似笑非笑,身形一晃便來到這位秦家太上的身旁,細細看了老人片刻,之後才開口笑道:

“以前倒是沒看出來,你這老小子,竟然還有這般

惹是生非的本事。奇也怪也,奇了個大怪,這麼喜歡惹是生非捅婁子,你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秦家太上一陣面紅耳赤。

但話又說了回來,誰能想到那位景家麟子才是罪魁禍首?

回想之前,秦家太上甫一登上中域景家大門時,還曾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真以為那天賦並不如何出彩的木河鎮少女是被景家派來負責勾搭自家少爺的,就算面對景家族主,也依然毫不客氣,將他說得一愣一愣,結果事情弄清之後,才知道竟是這麼一回事,而再細想下去,這位秦家太上就立刻明白了自家少爺的想法,原來是他看道那單相思的木河鎮少女實在可憐,加之感同身受,方才起了惻隱之心,將其收為弟子,想要以此為其造勢,以便景家能夠更好接受那位天賦平平的木河鎮少女。

但這件事也不是沒有前提,關鍵還是在於景博文景大公子。

卻不想,還沒等到那位景大公子完全接受謝安兒,就被自己捅破了簍子,壞了自家少爺的大事。

會被如此譏諷,也是情理之中。

秦家太上滿臉羞愧之色,乾脆做了一回縮頭王八,深深垂著腦袋,不敢言語。

秦九州眼神微沉,冷哼一聲,隨後望向那位景家族主。

後者始終一言不發,見到秦九州轉而望來,也仍是怡然不懼,自身氣勢沒有半點兒收斂,反而愈演愈烈,尋常凡夫俗子不能以肉眼瞧見,但在兩者之間,卻是一片無形中的驚濤駭浪,因而無論景家族主也或秦九州,都是不受自己掌控地衣袍獵獵,髮絲飛揚,乃甚於兩者之間還隱隱約約有著一道道神妙光華一閃而逝,僅在咫尺之間,方寸之地,便撕裂出一道道黝黑深邃的痕跡。

個中兇險,不足為外人道也。

秦家太上與景家太上,驚駭不已,連連退後。

後者的修為境界還要更低一些,也便直接退到後方街邊的人群當中,每一步落下,都要在長條青石鋪築的地面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直到最後一步,幾乎整條小腿都嵌入地面之中,這才終於堪堪停止,卻也已經被那洶湧氣機波及負傷,一陣面紅耳赤,好險就要張嘴噴出一口逆血。

前者同為聖人,雖是比之兩人還有許多不及之處,卻也只是退出三五步便罷,不算狼狽。

隨後抬頭再看,以秦家太上的眼力,自然能夠見到兩人氣勢相撞,幾乎不分上下。之所以言說幾乎,則是秦家族主顯然已經再無餘力,而秦九州雖然同樣神情凝重,卻仍是遊刃有餘,只是因為不想徹底撕破臉面,方才沒有竭力將那景家族主壓制下去。

兩人僵持片刻,忽有一陣暖風吹來。

那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輕輕一嘆,一步踏出,便在悄然之間來到兩人氣勢糾葛的無形漩渦之中,雙臂一展,便將兩人糾纏不休的氣勢徹底分開。

平地一聲轟鳴。

秦九州巋然不動,但景家族主卻是退了半步,當即眼神陰鬱,面沉如水。

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苦笑一聲,眼神示意秦九州稍安勿躁,兩人雖然已經多年不見,但畢竟也能算得上是舊相識,所以秦九州也還算是給面子,微微頷首便罷。隨後,正人君子轉而看向景家族主,開口笑道:

“景兄此番前來,既是為了妥善解決那木河鎮少女一事,又何必這般氣勢洶洶?恰好此間正與在下那座芝蘭室相距不遠,也恰好在下前不久方才得人相贈一罐品秩上好的嶺南山竹茶,不如兩位移步芝蘭室,咱們坐下之後,一邊喝茶,一邊心平氣和地商議此事究竟應該如何解決?”

景家族主頗為意外地看了這位正人君子一眼。

後者會意,當即笑道:

“附近幾條街道,恰好是我柏氏妖城的地盤,前段時間又有不少景家探子與姜家探子神神秘秘,在下自然不能視若無睹,至少也要瞭解前因後果才行。”

聞言之後,景家族主略作沉吟,而後方才點頭答應。

“既是柏兄相邀,在下便給你這正人君子一個面子。”

隨後轉而看向那個方才是在氣勢之爭上壓了自己一頭的秦九州。

“你看如何,秦少爺?”

秦九州挑起眉頭,並不計較景家族主語氣中的暗諷之意,欣然點頭,而後別有深意道:

“嶺南山的竹茶,無論品質高低,一向味道不錯。只可惜啊,就怕有些人生性粗鄙,只會打打殺殺,嘗不出茶水味道的好壞,惱羞成怒,到頭來還要掀了桌子,讓大家誰都沒得喝。”

景家族主當即眼神一沉。

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無奈苦笑,再次出現在兩人中間當起和事老,說了兩句勸慰之言,也與相互之間更加熟悉一些的秦九州遞了一個眼神過去,等到景家族主暫且放下成見,便側身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景家族主冷哼一聲,一甩大袖,便率先舉步而去。

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這才終於松了口氣,而後方才看向秦九州,無奈苦笑。

“秦兄,算是為了這一城百姓考慮,萬望嘴下留情,手下,也請留情。”

後者淡然一笑。

“手下留情可以,但嘴下留不留請,還得看情況再說。反正我也不是什麼秦家族主,無事一身輕,不必操心那些大大小小的瑣碎事務,倘若這老小子沒個好臉色,動手倒是不必,畢竟打打殺殺的有傷和氣嘛,但講道理這事兒,我擅長,十天八天都不帶重樣的。”

聞言如此,那正人君子神情一滯,越發覺得有些頭疼。

這兩人,怎麼就在這邊碰見了...

...

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

...

芝蘭室中,除去書香墨香,還有一種十分奇異的香味混雜在空氣當中,按照那位正人君子所言,這是某種比較獨特的硃砂香,能夠使人寧心靜神,並且香味本身便與陰鬼邪祟天生犯衝,一旦使之為墨,書寫紙上,便可在無形之中提升符籙本身對於陰鬼邪祟的殺力,甚至一些修行還不到家的小鬼,哪怕只是聞到了這種味道獨特的硃砂香,就會如同人飲美酒,變得渾渾噩噩,搖搖晃晃,再也沒有半點兒反抗之力。

只是這種硃砂,也難免價格昂貴。

秦九州面帶好奇之色,隨著那位正人君子來到角落裡的貨架跟前,尋到了芝蘭室中有且僅有一盒的麝香砂,開啟之後,確實可以瞧見硃砂紅亮,遠比尋常能夠見到的那些更加鮮豔,並且湊近之後,馥郁香味也會更加濃郁,彷彿能夠感受到陣陣清風撲面而來,令人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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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人君子真名柏石,見到秦九州確實喜愛這種麝香砂,便主動開口,送他一盒,並且笑言道:君子不奪人所好。

秦九州苦笑不已。

略作思索之後,秦九州還是沒有平白無故收下這盒麝香砂,而是頗為肉疼地取了一張珍貴符紙出來,隨後稍作遲疑,又拿一張,用來當作交換之物。

柏石坦然收下,想了想,便將那兩張符紙收入懷中,而並未擱在貨架上對外售賣。其實這種看似粗糙劣質的泛黃符紙,芝蘭室也有售賣,與秦城那家雜貨店相仿,一年到頭,也製作不出幾張這種甚至能夠輕易瞧見上面沒有完全絞碎的草梗、葦葉和竹絲,實際上卻是品秩極高的符紙,價格方面,比起秦城那家雜貨店,也是只高不低。秦九州方才走過貨架時,已經瞧見了旁邊一摞與此相同的符紙,標價分明,按張售賣,兩張符紙恰好能夠抵得上這麼一盒麝香砂,並且還要更高一些。

但貨品終歸只是貨品,送禮還禮,意義不同。

秦九州對於貨架上的其他物件,同樣興趣十足。

柏石也不再理會,只讓秦九州隨意觀賞,之後便轉身取了那盒嶺南山的上好竹茶出來,燒水竹茶。

景家族主始終未曾對於這些筆墨紙硯展露出絲毫興趣,進門之後,便在其中一張方桌跟前端坐下來,閉目養神。之前與秦九州的一番氣勢之爭,儘管表面看似分庭抗禮,只是稍落下風,實際上對於景家族主的精氣神損耗極其嚴重。

練氣士在這方面不比符籙派修士,理所應當。

所以對於這種結果,景家族主倒是不曾放在心上。

精氣神強壯旺盛,確實是符籙派修士,甚至是所有補天士的優勢所在,因而會在氣勢之爭的方面落於下風,至少對於景家族主而言,算不上什麼太大的事,尺有所長,寸有所短罷了。

但那景家太上卻是神情陰鬱難看,眼神不善死死盯著那位興致勃勃觀賞貨架上諸多珍稀之物的秦家少爺。

大抵是惡其餘胥。

畢竟那位秦家太上,之前登門造訪之時,幾乎就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樣,實在是太不客氣,話裡話外都在貶低同為一流勢力的景家,說什麼北城中域的景家好歹也是聲名顯赫的頂大家族,怎麼就派了那麼一個天賦平平的稚嫩少女,前去勾搭我家少爺?

當然秦家太上的原話並非如此,但兩者之間的意思卻沒甚差別。

景家太上沒有什麼好臉色,神情陰鬱,盯著秦九州背影,偶爾看一眼跟在其後,滿臉羞愧之色不敢抬頭的秦家太上,眼神中的厭惡,絲毫不曾加以掩飾。

秦九州忽然回過頭來,神情揶揄地望向那位景家太上。

“信不信我能讓你之後永遠都看不見任何東西?”

景家族主睜開眼睛,雙眸之中有著神妙靈光一閃而逝。

緊跟著,芝蘭室中便憑空捲起一陣可怖風暴,怒號怒卷,倘若不是那位正蹲在一隻紅泥火爐跟前看火燒水的正人君子,暗中以手掌下壓,催動建築下方的靈紋陣法,護住了這幾層樓中的筆墨紙硯,只怕不消片刻,柏氏妖城建在臨山城的這座芝蘭室,就要直接變作一片廢墟。

柏石滿臉苦惱之色,深深一嘆,隨後起身走向芝蘭室的其他客人,婉言相告,今兒個要提早打烊,作為賠償,之後兩天,芝蘭

室的所有筆墨紙硯,都會比之往日更加便宜一些。這些客人方才暗驚芝蘭室怎麼來了這麼幾位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的傢伙,聞言之後,幾乎沒有遲疑,立刻點頭答應下來,各自放下手中正在觀摩的物件,匆匆離去。

柏石隨後關上大門。

既是生怕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也是考慮到對於景家族主而言,家醜不可外揚。

至於之後兩天的生意是否賠錢,倒是不太可能。

誰說讀書人就一定不會做生意了?

柏石原本還想好言相勸一番,忽然聽到那只紅泥火爐上的水壺已經被沸水頂得壺蓋咔咔作響,就只得暫且擱下這件事,快步上前,取了茶壺茶碗,極為講究地全部沖洗一遍,還將竹茶也洗了一回,之後才回到桌旁,叫了正與景家族主針鋒相對的秦九州一起喝茶。

之前那件事,就算過去了。

秦九州悠哉悠哉,小啄一口,使茶水在口中圍著舌尖打轉,等到滿口香縈,方才開啟喉嚨,任其流淌而下。

一吐氣,便是茶香。

“好茶!”

秦九州笑容滿面,一邊輕輕搖晃茶碗,一邊搖頭晃腦開口讚道:

“茶湯清澈,色澤碧綠,竹香淡雅而不失綿長,入口順滑,香氣縈鼻,上沖天靈,下沁肺腑,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間美物。小小綠尖,遇水承葉,一杯清茗,沁人心腸吶!”

景家族主冷哼一聲,不顧茶水滾燙,端起茶碗,一口飲盡,然後冷著臉將茶碗放下,許久方才開口言道:

“確實不錯。”

景家太上神情尷尬。

柏石苦笑搖頭,一杯茶水罷了,解渴則矣,也能如此較勁?

只是景家族主的茶碗畢竟空了,柏石苦笑之後,還是重新添了一碗茶水。

秦九州呵呵笑道:

“看著人模狗樣的,原來是頭秀牛。”

景家族主沒聽懂,皺眉狐疑。

秦九州笑意更盛,大方解釋道:

“我在說你是頭長得清秀的老牛。”

景家族主還是沒懂,眉關緊蹙,卻也並不妨礙他能聽出秦九州言語之間的譏諷之意,神情難看。

柏石原本還想解釋一句,秦九州這傢伙是在說你牛嚼牡丹,只是瞧見了景家族主的臉色之後,就立刻閉口不提,轉而打了個圓場,說起了有關那位木河鎮少女的事。聞得此言,景家族主立刻便可此事拋之腦後,目光望向坐在對過的秦九州,冷聲言道:

“你將謝安兒收作弟子,意圖如何,本族主心知肚明。多餘的廢話不必多說,那謝安兒本就是個木河鎮出身的泥腿子,且不說她是用了怎樣的手段,才在博文手中得到了那部《御雷真訣》,事已至此,再說那些也已無用。本族主並非不近人情之輩,可以退讓一步,不必謝安兒自裁謝罪,就只一點,讓她立下道心血誓,保證無論如何都不會對外洩露《御雷真訣》的經法內容,並且再也不會繼續糾纏博文,隨後自斬修為,本族主便可當作無事發生。”

秦九州立刻嗤笑一聲。

“若我說不,你待如何?”

景家族主神情一愣。

“殺。”

砰!

秦九州冷著臉拍案而起,桌上茶壺茶碗,隨之一跳,茶水也濺得到處都是。

秦九州一身氣勢壓迫而去,猶如狂風驟雨,驚濤駭浪。

“姓景的,你敢動她一個試試?”

方桌對過的景家族主,怡然不懼,一雙眼眸立刻化作銀白顏色,有著道道雷弧激烈橫生,將秦九州壓迫而來的氣勢盡數攪碎。

憑空之中,轟鳴炸響不止。

連同兩家太上也隨之各自上前一步,只是礙於修為境界差距極大,一瞬間,兩人便高下立分,那景家太上跌跌撞撞後退數步,最終一腳踩在芝蘭室的門檻上,滿臉漲紅,終於還是忍耐不住,張嘴噴出一口逆血,身軀顫抖,面如金紙。

柏石以手扶額,另一只手沾了沾面前碗中茶水,隨後屈指一彈,便化作一團水霧將那景家太上包裹起來。短短瞬間,神情已經十分萎靡的景家太上,就立刻重新振作,龍精虎猛大跨步上前,顯然是不肯落於人後,還要與那秦家太上繼續一爭高下,卻被柏石隨手一點,就被迫退到景家族主身後。

這兩位太上長老倘若還要繼續爭鬥下去,難免死人。

但肯定不會是秦家太上,畢竟兩人之間雖然只有一境之差,卻是天壤雲泥之別。

身為東道主的柏石,無奈起身,一隻手虛壓一下,以儒家神通,暫且分開了暗中出手爭鬥不休的秦九州與景家族主,隨後略作思索,開口言道:

“兒孫自有兒孫福,更何況男歡女愛,本是人之常情,關於這件事,景兄也好,秦兄也罷,其實都不好過多插手,倒不如就讓兩個小輩自己決定。至於景兄方才所言,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御雷真訣》也是景家家學,確實不好輕易外傳,但那木河鎮出身的謝姑娘,也未必就是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方才在景公子手中得到了這部《御雷真訣》,倒不如聽一聽景公子究竟如何言說?”

景家族主冷哼一聲。

“小兒之言,何關緊要?”

秦九州隨之嗤笑道:

“謝安兒之前還在木河鎮時,不過凡夫俗子罷了,就連世面都未見過多少,若是如此也能騙得了你家那位景大公子,讓他乖乖將那《御雷真訣》拿出來...子不教,父之過呀!”

“你...”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柏石頭疼不已,只得出聲安撫景家族主。

讀書人牙尖嘴利,絕非虛言,又豈是一個只知打打殺殺的俊俏莽夫能夠說得過的?

柏石一手虛握拳印,輕輕扣在另一只手上,略作思忖之後,方才緩聲言道:

“不如咱們雙方各退一步,謝姑娘自斬修為不必,只需發誓無論如何都不會外傳《御雷真訣》即可,秦兄也不再繼續插手兩位年輕人之間的情愛之事,一切順其自然,如何?”

景家族主立刻反對。

“不可能!《御雷真訣》乃我景家秘不外宣的家學之重,豈可落入外人手中?更何況那謝安兒還是個小地方出來的泥腿子,天賦平平,前途堪憂,倘若真要任其修行《御雷真訣》,困死於低微境界之中,傳出去豈不就是墮了我景家名聲?!此事斷無可能,柏兄也不必再提!”

秦九州撇了撇嘴,這件事倒是無法反駁,否則為何言說天賦才是修行一事的重中之重?就是因為一個人在修行方面的成就高低,雖然牽扯眾多,但天賦卻是佔了這牽扯眾多的十之八九,倘若一個人的天賦不足,就哪怕靈決古經品秩再高,所遇機緣數量再多,也無濟於事,最終難免因為境界提升太過緩慢,壽元太短,就最終抱憾而死。

至於顏面一事,秦九州是不太看重的,秦家如今也已經不再看重,畢竟早些年前已經因這父子二人鬧出了太多么蛾子,早就已經沒臉沒皮,就只能破罐子破摔,但包括景家在內的這些大家族,但凡能夠叫得上名的,甚至很多叫不上名的,都對顏面一事看得極重,一姓家學絕不輕易外傳,一方面是因這些一姓家學乃是家族傳承以及鼎盛與否的重中之重,另一方面,也與景家族主方才提到的那些有關,只是兩者輕重有別罷了。

但無法反駁,卻也不是無話可說。

秦九州喝了口茶水,不急不緩開口道:

“天道底蘊受損如此嚴重,說不好什麼時候就會徹底崩塌。就連天都要塌了,還守著面子這種虛有其表的東西死死咬住,不肯放鬆,果然是個只知打打殺殺的莽夫,沒什麼腦子。一姓家學?這東西能讓你在天道崩塌之時僥倖得來一線生機?”

景家族主眼神凌厲。

“天無絕人之路,萬事皆有可能。”

秦九州呵呵一笑。

“這話說得漂亮,那你怎麼知道,這覆巢之下的一線生機,就不能是個泥腿子?”

景家族主神情一滯,一陣欲言又止。

秦九州繼續問道:

“命重要,還是面子重要?”

景家族主仍是悶不吭聲。

柏石神情逐漸放鬆下來,已經大抵猜到了秦九州想要如何詭辯,從而說服這位景家族主。然而秦九州卻是將面前碗中茶水一飲而盡之後,便忽然起身笑道:

“姓景的,我可以給你幾天時間好好考慮一下這個問題,想一想到底是命重要,還是面子重要,儘管那一線生機就在謝安兒身上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你能說一點兒可能都沒有?倘若那一線生機真在謝安兒身上,如你今日這般做法,後果又會如何?”

秦九州指了指東邊。

“從這兒往東走,第三家客棧,就是我現在的落腳之處,我給你三天時間,慢慢考慮,想明白了再來找我。但你只有三天時間,三天後,如果你還沒有出現,我就會在城東千里之外等你一天,再不出現,那我就只能去你景家所在了。”

說完,秦九州便不再理會神情複雜,不停變幻的景家族主,徑直抬腳離去。

但在出門之前,秦九州又忽然止步,回過頭來開口笑道:

“還有一件事,謝安兒不會對外洩露《御雷真訣》,這一點我現在就可以替她答應你,但你讓她自斬修為一事,沒得商量,絕不可能。所以我可以提前告訴你,你就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就此讓步,然後滾回你的景家繼續作威作福去,要麼咱們兩個出城打一架,誰贏了,就聽誰的。”

言罷,秦九州便不再逗留,施施然開門而去。

柏石一巴掌拍在額頭上。

這傢伙,分明就是在故意拖延時間,不就是被人找上門來說了兩句?如此陰險記仇,哪裡還有半點兒讀書人該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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