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沿著軌道繼續行進,就目前而言還說不上暢通無阻,畢竟這輛列車也才剛剛離開北城。

陳子南已經睡著了,像是一隻乖巧安靜的奶貓,蜷縮在寬大的座位裡面,呼吸均勻,披散下來的長髮蓋住了半邊臉,雙腿手臂裸露出來的肌膚也白得晃眼。可真正能讓雲澤在意的,還是她手上又厚又硬的老繭,透過蜷縮的手指之間的縫隙可以看到,那些老繭磨損嚴重,繭皮泛黃。雖說她雙腿手臂上肌肉不顯,卻也結實緊繃,顯然是個煉體武夫的行家,可具體本事如何,就無從知曉了。

腥甜味變得越來越淡了。

雲澤抿一下嘴角,把目光從陳子南的身上收回,縮到另一邊靠著車廂牆壁,重新開啟手機,開始翻看網上最近釋出的北城新聞。

關於修行一事,雖說已被天下人廣為接受,可其中神奇卻窺之不盡,便自幼就長在那些家族聖地中的修道子弟,也不敢言說自己對修行已知九牛一毛,冰山一角。

所謂修行,修的是道。而大道無窮,凡人不過百年之身,勉強窺得其中一二,方才能夠增長壽命,更窺大道之深,以求仙位道果,可同天壽。卻縱觀這古往今來無數年,人皇妖帝者已是窮極,壽元一會,頂了天了。

成仙者,望斷古今,無一能成。

修道難,修仙難,這茫茫無盡的仙路道途,比凡人之軀卻意圖舉步登天之事,還要更為艱難。

自來大道神奇,玄而又玄。

如這網頁上許多新聞,琳琅滿目,一則言說北城以北有血霧封山八百裡,腥氣刺鼻,中有怒獸咆哮,顯現百丈巨影,舞弄雷霆,大殺四方;又一則言說北城以東,一海上島嶼有黑雲倒灌,形似滄海橫流,中有八頭大蛇身長百丈,是八雙血眼腥光亂,嘯聲驚震離恨天。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卻這些個新聞翻看許久,雲澤也沒能找見自己真正想要的。陳子南身上帶有腥甜味,而自打列車啟動至今,方才不足一刻,可那腥甜味卻已經散了大半。

雲澤把手機息屏,皺眉沉思,又看一眼蜷縮在座位上的陳子南,見著女孩兒像是真的已經睡著了,抿一下嘴角,松一口氣,便不再多管。

往常用來約束凡人的法律條規也越發顯得有些蒼白無力,反而世事都在向著所謂的江湖規矩靠攏。而如今世道,凡有望者,人人都在修行,便許多此生無望者也都在向著修行一道努力走出哪怕只有一步。是為了自保也好,為了掙錢也罷,練氣士也或武夫,總比凡人強得多。

列車平穩行進,偶爾進站停靠,卻也無需多久,就又會重新出發。走走停停,一直到了下午三點多臨近四點的時候,這趟列車才終於順利過了秦川淮水一線,不曾出現其他變故。而由此至南城,中間尚且隔了一站,是南城以北,秦川淮水以南最大的一處城外村鎮,也是雲澤將要下車的地方,名喚嵇陽,再之後便要換乘客車往東,得傍晚才能趕到老家山下。

到上山之後,大概連晚飯都沒得吃了。

而要說起嵇陽,那可算不上什麼好地方,又格外靠近秦川淮水一線,雖說地理位置處於南北兩城之間,是兩城人族往來的必經之地,卻畢竟不在兩城之中,又非聖地門下所有,屬於荒郊野外,便魚龍混雜,牛鬼蛇神之流為數眾多,殺人喋血之事常有發生,只走在路上不小心撞了一下別人,就很可能要賠上性命作為代價。

雲澤轉頭看著窗外咂舌默嘆一聲,耳邊聽見列車即將靠站,便匆匆起身收拾行李。

小狐狸也跟著趴在座位上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

“你要在嵇陽下車?”

陳子南被雲澤的動靜驚醒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從座位上爬起來,聲音軟軟糯糯,鬆鬆垮垮的短袖襯衫領口耷拉下來,露出了大半的香肩和黑色肩帶。

十七八的姑娘,春筍則矣,也才稍有規模。

雲澤不慎瞧了一眼,沒見著什麼,卻也略有些尷尬緊張,隨口應了一聲就把視線挪開,搬下最後一件行李丟在座位前面的空地上。

小狐狸從座位上一躍而下,跳上其中一件行李,再跳到雲澤肩膀上,用尾巴繞住他的脖頸,趴穩了就繼續睡覺。

“走路的時候,”

陳子南睡眼朦朧地動了動嘴巴,像是不太清醒。

“走路的時候,小心點兒。”

“...行,知道了。”

雲澤看她一眼,盡力剋制著不會看到那些不該看的地方,又笑了笑,暗自松一口氣,答應一聲,之後就把一堆行李拉的拉,抗的抗,還得小心不能碰到小狐狸和過道兩邊的人,直到列車停穩了才終於趕到門口,也好在下車的人數不多,否則說不好就要被迫無奈地再折返一趟。

車門關閉。

雲澤還在月臺上整理有些散亂的行李,列車也才剛剛開始提速,卻身後不遠處忽然就傳來一陣女人刺耳的尖叫,跟著就響起一陣玻璃碎掉的譁啦聲,連月臺上也被引起一陣恐慌。

雲澤匆忙回頭,小狐狸也睜開眼睛,正見到一個瘦如麻桿的男人被人從列車車廂裡丟了出來,砸碎了車窗玻璃,噗通一聲栽在地上,血濺三尺,汩汩不停,依然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是

被人一擊封喉,只怕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

列車緩慢行駛經過,雲澤下意識轉頭,而那扇碎了玻璃的車窗裡面,陳子南剛好伸了個懶腰,白淨的臉上猶然掛著幾滴猩紅,正緩緩滑落。

咕咚一聲,雲澤略有些艱難地吞了口唾沫,臉色也略有些蒼白。

他不是沒見過死人,不是沒見過血,但那都是作為旁觀者,而如今見到,也仍是不能完全接受這些。可陳子南卻在殺人之後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依然昏昏欲睡,又軟又糯,像是隨隨便便踩死了一隻微不足道的螞蟻,不值得在意,更不值得為此浪費她睡覺的時間。

月臺上的恐慌混亂很快就重新平靜下來,可屍體卻無人理會,任由血流遍地。

人命如草芥。

直到許久之後,才終於有工作人員前來清理屍體,直接拖去了荒郊野外。

似乎大部分人都對此已經司空見慣,只有少部分人依然惴惴不安,而剛才的恐慌混亂也是源自這一類人。他們就如雲澤一般,匆匆忙忙帶上自己的行李迅速離開,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繼續在這兒多做停留,恨不得身上多長兩條腿,跑得越快越好。

臨走出車站之前,雲澤回頭,見到幾個穿著制服的男人把那具屍體裝進了麻袋,還在滴血,就被其中一人扛著帶去了月臺之外的荒郊野地。

是埋了?也可能是隨便找個地方就直接丟了。

雲澤抿了下嘴角,選擇漠視,轉身離開。

嵇陽,這兒可算不上什麼好地方,殺人喋血,害命謀財,早已是稀鬆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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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客車之後,雲澤的臉色依舊不太好看,便在角落的地方找了個沒人的位置坐下,閉上眼睛,嘴裡念念叨叨地祈求平安,手裡握著那枚金剛杵的掛件,以期這種來自佛門的寶物可以保佑此行無恙。

許久之後,客車順利離開嵇陽,而雲澤也終於松了口氣。

“陶爺爺跟我說過,好人總會有好報。她沒殺我,這也該算是好報了吧?”

雲澤看向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眼角瞥見早已經睡熟的小狐狸,便忍不住伸手去摸。但他手指才剛剛靠近,小狐狸就立刻睜開眼睛盯住了那隻手,銀眸黑瞳裡帶著冷光,一如既往地不喜被人親近,讓雲澤只得乾咳一聲,訕訕收手,乖乖坐好。

而小狐狸也直接跳下雲澤肩膀,跑去了旁邊空著的座位上繼續睡覺。

客車行出嵇陽周遭村鎮,一路向東,荒郊野外之處偶爾可以見到一些災變前留下的城鎮廢墟,大多都已經變得荒草悽悽,無人居住,卻也有些地方仍有人跡,多是被迫無奈,只得在野外苟且謀生,亦或各族散修,不喜被人打擾,卻又實力有限,無力與人爭奪洞天福地,方才選了這些平平無奇的閒散之地作為洞府,靜心修煉,不問世事。也正是因此,此間客車通行之處雖是無法之地,卻也極少有意外發生。

但極少是極少,而不是完全沒有,便在當今世道來講,如客車司機這般的行當,其工資待遇都是極高。而除卻這些尋常的金銀財物,這類行當的工人每月還會得到一些低等修煉資源作為獎勵,而那些因意外造成傷亡的,甚至還能得到一些稍微高等的修煉資源作為獎勵。可即便只是最低等的修煉資源,這些隨時都有可能丟了性命的行當,也有許多人擠破了腦袋都要爭上一爭。

哪怕自己年歲已高,不能修煉,就只是為了子孫兒女著想,也總有為人父母的會豁出性命。

“時代更迭,先人一步則步步當先...可那些個家族聖地裡的人又說天賦才是至關重要。”

雲澤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挪了挪屁股,換個姿勢斜靠在椅背上看向前面的司機,表情複雜。

...

無論是誰,都曾經歷或正在經歷人生的至暗時刻,那是一條漫長、黝黑、陰冷,且令人絕望的隧道。

...

他自卑,懦弱,無能,不敢反抗也無能反抗,似乎一切用於貶低他人的詞彙用在這裡都不會顯得有絲毫突兀。

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飢餓,寒冷,屈辱,疼痛...這是他也在一起承受的,一樣的漫無盡頭。

但他總是在笑,笑著講出那些不可思議的睡前故事,故事裡有人能移山填海,有人能縮地成寸,有人能隻手摘星,有人能踏上九天;但也有八個腦袋的大蛇吞雲吐霧,有百丈高的猿猴手握雷電;有一棵綠竹生於雲海天崖,此生平盡天下不平事;有一位老人自出世以來便驚才豔豔,縱橫捭闔,無敵人間六千年...

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直到那天,他本就蒼白的臉色,忽然變得比起以往還要更為蒼白。

然後,他難得強勢了一次,領著一個孩子,叫上那個女人,一起走出家門,來到一片空地上,男人緊緊握住的手,掌心早已經完全溼透。他抬頭看天,看那日不落,看那月高升,看它們隔著一道印刻在天上的星河深淵遙遙相望。

隨後,這整個世界都被一道突如其來的猩紅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其撕裂!

一道又一道猩紅劈落下來,天驚地動,好像要將蒼穹陷落,方儀崩摧!

千尺

泰嶽岌岌可危,高樓大廈搖搖欲墜。

...

廢墟裡,一個女人滿身塵土,頭破血流,比起那些憑空劈落下來的血紅還要刺眼。她死死地盯著那個蜷曲在石板下面,用孱弱的身體死死地護著孩子的男人,疼痛不堪,苦苦哀求。但男人卻始終無動於衷,笑著撫慰懷裡的孩子,用腰背頂起石板,直到那孩子驚魂未定地從他懷裡爬了出來,安然無恙,一邊大聲嚎哭,這才終於支撐不住,被石板壓趴了身板。

臨死前,他燦爛微笑著,顫抖著努力伸手向著這邊。

可惜...

直到男人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也不曾回過一次頭。

那女人啊,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後悔。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男人斷了氣,不再苦苦哀求,而是格外瘋狂地尖叫起來,面目猙獰,猶如厲鬼,看著那個男人,看著那個孩子,至死也不肯瞑目。

她就一直那麼看著。

一直看著...

...

吱——!

刺耳的剎車聲把雲澤從夢裡驚醒,客車緊急剎車,車輪也跟著打滑,巨大的慣性讓他直接一頭撞在了前座的靠背上又被彈了回去,禁不住痛呼出聲,眼前一陣發黑,險些就此昏厥過去。

直到恍惚了好一陣之後,雲澤才終於清醒一些。他晃了晃腦袋,心臟依然噗通噗通狂跳不止,滿布冷汗的額頭上已經鼓起一個大包,鮮血順著臉側滑落,傷口不小,疼痛難忍,讓他忍不住扯起嘴角,咬著牙根呻吟了一陣。

客車滑出了相當一段距離之後才終於停了下來,但緊跟著車頂就忽然傳來砰的一聲重響,就連整輛客車都跟著猛地一震。

車廂裡立刻變得混亂起來,女人的尖叫聲刺耳無比,男人的驚叫聲也充滿了恐懼,腳步聲,砸窗聲,還有各種莫名其妙的聲音全都混成一團。

雲澤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先前的一撞讓他到現在腦子裡也是一團漿糊。許久之後,雲澤才逐漸清醒過來,伸手胡亂地抹了把臉上的血跡。而他剛一抬頭,就瞧見一隻貫穿了車頂鐵皮的黑色鉤鉗,正在眼前不遠的地方拼命地啃咬,一邊發出陣陣短暫而又急促的“咯咯”聲,一邊撕扯著鐵皮發出陣陣刺耳的聲響,讓人心悸膽寒。

這車廂裡的乘客並非很多,甚至相當稀少,有且只有的幾個女人早已經躲在座位之間拼了命地扯著嗓子大喊大叫,就連一些男人也開始喪失理智,下意識地抓住身邊任何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胡亂揮舞,企圖透過這樣的方式來阻止車頂的怪物繼續破壞。

但客車畢竟只是客車,那怪物很快就在一陣“吱嘎吱嘎”扭曲刺耳的聲音裡,把客車的頂部開出了一個大洞,跟著又是呲啦一聲,那怪物就直接掀掉了整個車頂,震得客車一陣搖搖晃晃,男男女女的驚叫聲就更加混亂。

而雲澤身形不穩,險些摔倒在地,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才終於看清這怪物的模樣:是近似蜈蚣一樣的腦袋和身體,約莫三丈長短,咀嚼式口器的下頜巨大,猶如鋼鉗,足夠將人攔腰斬斷。暗褐色甲殼滿是裂痕,剝落許多,附有塊塊黑斑,粘液粘得到處都是。而其甲殼下又生出百條長足,往兩邊延伸出去,扣住了車廂兩旁,尾部正高高翹起,卻是另有一頭,身體扭曲著盤繞過來,複眼窺探著車廂裡的眾人,口器兩邊開合,發出陣陣短暫而又急促的“咯咯”聲。

這兩頭蜈蚣兩顆腦袋全都探入車廂,四隻複眼來回窺探眾人,兩隻口器四根顎須來回搖擺,噴吐陣陣腥臭撲鼻,“咯咯”怪叫聲低沉迴盪,端的是可怖無比!

車廂裡,再沒人敢大喊大叫,只有一些被死命壓住的啜泣聲。所有人都是各自抱著腦袋縮在座位之間的空隙裡,嚇得腿腳顫顫,逃都不能。

而車廂最後,雲澤也被嚇得臉色慘白面如金紙,已是血色全無。他呼吸都下意識屏住,不敢出聲,死死地盯住那三丈長短的兩頭蜈蚣,生怕它會忽然轉過一頭靠近自己。可這一眼看去,雲澤眼角又忽然瞥見那兩頭蜈蚣身後的場景,當即一愣,瞳孔一縮一張,映出那兩頭蜈蚣的背後是蒼穹崩碎,裂痕如織,溢位萬千神虹匹練異彩紛呈,浩浩蕩蕩滿溢八千里,垂下蒼雲倒掛如飛瀑湍流,洋洋灑灑奔騰落九天。而碎裂之處,洞口猶比山嶽更大,當中另有一天,黑雲翻湧蔽日,雷霆激盪炸怒,引烈風呼嚎,攪起霧海翻滾,生出萬種輝霞騰空,而於盤曲環繞之中,拖起一尊遮天古木,足有千丈之高。其根鬚虯結,形似狂龍,紮根於霧海之間,出沒在輝霞之中,萬般神奇演化出異象各般,或青海明月,或神王開天。唯獨可惜,可惜那古木為尊而生機全消,雖有無數枝杈交錯,往四方延伸,覆蓋之廣,足以遮天,卻其上無有一葉,由枝梢而至體幹接連崩潰枯萎,隨後盡數斷裂墜落。墜落後還未能得償入世,就已經變作齏粉,隨風揚起,無影無蹤。

而其中另有黑蜂大如猛虎,身披黑黃鱗甲,頸項環絨,卻遍體裂痕滿布,從空中墜落,已無生機;有大蛇通體赤紅,神光環繞,頸分三歧四頭,腹有六足,背生兩翼,盤繞古木軀幹三週有餘,四頭仰起嘶聲哀吼,卻逐漸乾枯,化作腐朽;有怪鳥形似夜鴞,藍羽黃足,猴臉無喙,面有四目,頂生長耳,立於枝杈一角,振翅卻欲飛不能,唯有隨枝枯萎,嚎嘯哀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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