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越俎代庖的允許之後,揹負大劍鎮獄的項威,便不再遲疑,一步邁出,任憑落空,身形急墜而下。

雲澤一身殺氣,項威距離最近,感受最為清晰。

所以有些事,有些話,其實別有深意。

下墜途中,項威心思電轉,然後幽幽一嘆,繼而身形翻轉,穩穩當當落在孫正浩面前,即使揹負大劍鎮獄,落地瞬間,依然可以無聲無息,甚至當項威開始邁步而出,提起腳掌之後,落地之處,甚至沒有留下半點兒痕跡。

舉重若輕。

老人姒庸所講的意境,對於不同的人而言,有著不同的說法,因而所謂的拳意流瀉,拳罡揮灑,極意沸騰,就只是一個比較籠統的概括而已,大抵意味著三個差距明顯且跨度極大的境界,就像登山一樣,山腳,山腰,山頂三處,不可能一步山腳,一步山腰,再一步邁出,就來到山頂,中間總是要有一個更加繁瑣複雜且漫長的經歷過程,而這所謂的經歷過程,放在每個人身上,也都或多或少有著一定的差異,就像對於雲澤而言,練拳十餘年,方才拳意流瀉,隨後年許之內,拳罡奔騰,再到後來與石闖一戰,福至心靈,忽然邁出登天一步,無意間觸控到了極意所在,雖然很快就重新跌落下來,最終只是在意境方面走出一大步,但卻擁有了武道天眼雛形,作為天道給予雲澤曾經“一步登天”的獎勵。

而這所謂的意境一旦放在項威身上,就還是要換個說法才行,畢竟兩人真正在意的“關鍵”,並不是在同一座山的同一個高度。

但也就只是換了個說法,甚至它不光是舉重若輕,還可以是大巧不工,這就是所謂的不在同一座山。而這個位置所在的高度,可能是在雲澤練拳謂之拳罡揮灑的更上方,也可能是在拳罡揮灑的更下方,這就是所謂的高度不同。

人間修士千千萬萬,修行之路萬萬千千,不一而足。

項威背劍,一步三丈。

兩人之間的距離幾乎是轉瞬即逝,鎮獄出鞘的第一劍,便將武山腳下那座浩渺雲海,一分為二。

一句話不說,直接出手?

孫正浩身形高高飄起,雙袖鼓盪,罡氣回捲,傳出陣陣戰場廝殺的鏗鏘之聲,充斥著將軍百勝的雄渾氣勢。他神情嚴肅,已在武山待了半年有餘,儘管相互之間瞭解不多,但平日裡的項威就在弟子房前那座空地上練劍,偶爾“意氣風發”,劍氣瀰漫,劍意渾厚,簡直匪夷所思。

武山弟子,除去自己之外還有七人,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

孫正浩心知肚明,但這卻並不妨礙他已立下的道心之穩固。

腳下眾生如螻蟻,只是前半句,後面還有半句——蒼天之下,萬物眾生。

心氣之大,令人咂舌。

但孫正浩從來都不覺得這是自己心氣極大,而是理所應當,因為無論是在自己出生的那個小地方,還是每逢年底,臨近年關之際,跟隨祖父孫老供奉去往北域姒家,總能在無形之中高人一等。具體原由如何,孫正浩懶得多想,他只在乎哪怕是在身為龐然大物的北域姒家,那些擁有姒家本姓的年輕一輩,同齡中人,在面對自己的時候也要客客氣氣,以禮相待。

既然如此,就理應如此。

孫正浩飄然後退,身形落在武山腳下邊緣凸出的一塊山石上,方寸之地,負手而立,山上罡風吹拂,衣袍獵獵,兩袖鼓盪,罡氣滿縈,真是形似風流。

項威可不理會這些。

大如門板的鎮獄,劍尖點地,隨後身形微微俯下,一瞬間,劍隨人走,在地面拖出一條要比人影激射遲了片刻的煙浪滾滾,分明看得清晰,但形似風流的孫正浩,卻陡然瞳孔擴張,兩臂展開,不待項威殺至近前,就已經提前出拳。

山腳側面的懸空之處,陡然炸起一團肉眼可見的虛無漣漪。

俯身急衝的項威消失不見,極為突兀地出現在山腳側面,一劍斬破了迎面而來的拳罡之後,身形一頓,單手持劍,左手五指如同鐵槍,一把插入身側山體,隨後身形微微下沉,手臂猛然發力,整個人便借勢沖天而起,待得來到幾乎與山頂持平的最高處,項威瞥了一眼旁邊不遠處站在山頂邊緣的老人姒庸,後者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動作,項威也就不予理會,將體內血氣陡然下沉,使了個千斤墜的本事,來到半山腰後,便換做頭下腳上,拖劍而來。

方寸之間,孫正浩仰頭望去,忽然嗤笑一聲,腳下一點,身形陡然拔高,未曾損傷腳下山石半點兒,便如離弦之箭,兩袖鼓盪,一拳遞出,便是一座衝宵而起的巨大風暴。

鎮獄無鋒,重斬下來,與那罡氣風暴交錯出一陣刺耳牙酸的劇烈聲響,兩者碰撞之間,有著電光火花不斷迸濺而出,攪動風嵐破散,一瞬間席捲開來,吹得整座武山轟轟作響。而在半空之中,以肉拳碰

撞大劍鎮獄的孫正浩,卻是臉色陡然一變,只見一點烏光先至,隨後罡氣風暴陡然潰散,輕飄飄繼續斬下,直至再無半點兒間隔,與其拳峰撞在一起。

緊隨其後,風捲雲湧。

孫正浩身形轟然墜下,並未落向武山之外,而是落在武山山腰處的一座平地上,距離正在喝酒的鍾乞遊與盧取兩人並非很遠。鍾乞遊忽然伸手,一把按住跟前的酒缸,幾乎同一時間,孫正浩陡然砸在那座平地上,整座武山都隨之轟然一震,好在酒缸穩穩當當,其中酒水雖然漣漪陣陣,但卻沒有半點兒灑出。

雲澤腳尖一點,身形一躍而起,來到距離不遠的另一處,繼續冷眼旁觀。

平地上,煙塵滾滾,龜裂縱橫。

項威緊隨其後,面無表情,腰桿半擰,手中大如門板一般的鎮獄單手舉起,轟然砸下,經過一陣短暫的凝滯之處,一陣劇烈狂風,陡然四散席捲出去,飛沙走石,兵兵噗噗,再看去,原本也是錦衣玉帶、風度翩翩的孫正浩,已經狼狽不堪,正將雙臂架起,手臂之上拳罡流溢,堪堪抵住這一劍,小腿已經完全沒入地面,嘴角帶血,髮絲散亂,咬牙切齒,面目猙獰。

劍與雙臂之間,因為罡氣流淌,尚且有著寸許距離。

只是隨著項威手臂緩慢發力,原本還算腰桿筆直的孫正浩,漸漸難以抵擋,交叉撐起的雙臂不斷下沉,連同整個人都逐漸佝僂下來,腳下一次又一次發出土石碎裂之聲,不過短短片刻,雙腿就已經完全沒入地面。

若非半年以來藉助磨刀崖利氣沖刷砥礪體魄,此時此刻,或許雙臂已斷。

項威仍是面無表情,單手持劍,不斷下壓,距離極限尚且還早。

鍾乞遊忽然搖了搖頭。

“差得太多,沒啥看頭,走了。”

言罷,便一拍酒缸,重新收入氣府,起身離開。

盧取縮了縮脖子,賠笑抬手,直到鍾乞遊重新回到那座巨大石錐,這才終於松了口氣,繼續扭頭看向那個被人壓在劍下動彈不得的同窗師兄弟,口中忽然嘖的一聲,不動聲色,將目光轉向不知何時已經暫且放下練拳一事,來到附近觀戰的吳麟子。後者更多注意力不在孫正浩身上,甚至不在項威身上,而是在那大劍鎮獄上,儘管掩飾極好,但盧取依然能夠依稀瞧見這位憨厚少年眼眸中的些許熾熱。

盧取整了整背後長槍,扯起嘴角,心裡已經大致有數,隨後目光轉向另一邊一身殺氣依然沸騰不止的雲澤,略作思忖,忽然起身返回弟子房。

雲澤眼角雖然早已瞥見,但卻始終不予理會。

孫正浩忽然嘶吼一聲,雙臂忽然一晃,右手翻轉,陡然一掌拍在大劍鎮獄的側面,一瞬間便就擺脫了眼前窘境。當然更大的原由還是在於項威沒有竭盡全力,否則一瞬間結束廝殺,雲澤未必滿意,說不得就要繼續出手,有老人姒庸一直都在山頂看著,鬧不出人命,但難保不會因而牽扯出更多麻煩。

所以項威一直都在盡力壓制著出劍發力的衝動,這才有了孫正浩的可趁之機。

壓力一消,孫正浩左手一拍地面,五指如鉤,嵌入土石之中,拔出雙腿,以身形倒翻之勢雙腳連踹,鐺鐺兩聲,全都落在項威橫在面前的鎮獄大劍之上。其實大可一步不退,一方面是孫正浩出腳匆促,另一方面,則是兩人之間的實力差距根本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小,甚至只要項威願意,最多三劍,便可勝負立分。所以項威退後的這兩步,就只是在給孫正浩繼續出手的機會,也唯有如此,才能由內而外將其徹底擊潰。

為了雲澤滿意是其一,其二則是老人姒庸以心聲傳遞之法作出的暗中授意。

因而兩步落定之後,孫正浩緊隨其後的一拳,便陡然打飛了大劍鎮獄,不光是還在觀戰的吳麟子面露錯愕之色,就連披頭散髮的孫正浩也隨之一愣。

項威站在原地,右手依然保持著五指張開的動作,應該是覺得眼前這幅場景似乎有些氣氛凝滯,便將右手捏成鬆鬆垮垮的拳印,擰了擰手腕,然後格外認真地開口說道:

“厲害。”

孫正浩神情一滯,忽然滿面怒容。

卻不待那句罵人的話說出口來,項威就身形一晃,陡然出現在孫正浩面前,一拳砸在他的鼻樑上,將他整個人都砸飛出去,鼻樑凹陷,淚血長流。

項威是個最以劍術見長的劍修,這一點毫無疑問。

但無論是以劍術見長的劍修,還是以劍氣見長的劍修,一身殺力,至少八成都在那把劍上,所以一旦丟了手中之劍,任何劍修,都會變成拔了牙的老虎一樣,殺力大打折扣。當然這點也是因人而異,最以劍術見長的劍修,諸如項威這般,仍有體魄蠻橫,血氣旺盛,甚至一些修為境界包括本身意境更高的劍術劍修,哪怕丟了手中的本命飛劍,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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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草一木,皆可作劍而用,只是肯定比不得本命飛劍的殺力巨大,有關這一點,包括最以劍氣見長的劍修,同樣如此。

就像被人稱作大聖之下真無敵的尉遲夫人,甚至無需草木,一指點出,便有劍氣如瀑。

項威還遠不到那種境界。

可即便成了沒牙老虎,想要對付一個只是心比天高的孫正浩,依然足夠。

所以項威並未陳勝追擊,而是依然留在原地,甚至擺出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拳架子,與雲澤修煉八卦訣時的起手式十分相仿,但很多地方都有出入,卻也依然能夠隱隱透出一種大氣之感。

既是大氣,也是大器。

渾厚穩重。

等到遠處摔在地上的孫正浩爬起身來,項威方才腳下一點,身形急衝而去,一拳遞出,是遠遠見過吳麟子沉穩遞拳的動作,依然不倫不類,破綻百出。

孫正浩抹了把臉上的鮮血眼淚,瞧見項威沒有趁機拾劍,反而舉拳殺來,神情越發猙獰。

“你敢如此瞧不起我!”

孫正浩咬牙切齒,不顧傷勢,一步踏出,手臂一震,一連三響。

遠處觀戰的雲澤立刻面露古怪之色,卻也很快釋然。

《八卦訣》這部拳法,畢竟就擺在藏經閣的最高層,老人姒庸不願操心這些繁瑣之事,也便藏經閣上下三層,但凡武山弟子,皆可隨意進出,所以孫正浩學了《八卦訣》這部拳法,並不值得太過意外,甚至有朝一日,但凡武山弟子都能使出一步三震響的八卦乾天式,也依然還在情理之中。

只是孫正浩的八卦訣,顯然就連小成都未必算得上。

所以一步三震響的八卦乾天式雖然看似唬人,卻當項威舉拳殺近之時,反而是被摧枯拉朽一般一舉破去,繼而直搗黃龍,一拳撞在孫正浩的胸膛正中,發出砰的一聲沉悶重響,對於孫正浩而言,就好像是挨了一記重錘,連同體內延著既定經絡迅速奔湧的澎湃血氣都隨之一頓,轟然潰散。

這一次,項威沒再多給機會。

所以孫正浩身形方才倒飛,就被項威扯住了手腕,生生拉了回來,繼而側身一肘,撞入他的小腹,兇猛勁氣透體而出,直接撞得孫正浩張嘴嘔出大口鮮血。

項威擰轉腰桿,躲過鮮血,抬起落後腳掌轉身欺進一步。

無論拳法還是劍法,近身搏殺之間,步伐總是可以相通,只是兩者之間的距離把控有些差距罷了,但也不會太過妨礙,最多就是覺得有些不太習慣。所以這一腳踩出去,項威身形就已經整個撞進孫正浩懷裡,繼而左手一掌推出,趕在孫正浩身形倒飛離開身前範圍之前,印在他的胸膛上,發出砰的一聲沉悶重響,這才將孫正浩徹底打飛出去,猶如炮彈一般轟入山體,碎石亂濺,煙塵滾滾。

項威的拳法,果然還是有些不堪入目,至少在相對而言更加精通拳法的雲澤與吳麟子看來,破綻太多,並且連續幾招都顯得太過牽強,分明就是強行為之,倘若不是兩人之間的勢力差距實在極大,難以彌補,就只是項威強行拉回倒飛的孫正浩,繼而放手推肘的一瞬間,就已經足夠將局勢扳回。

至少無論雲澤還是吳麟子,都不會以出拳的右手強行去拉孫正浩的右手腕,更不會在做出這種選擇之後,再將右肘勉強推出,一方面是太過生硬,一方面是不好乘勝追擊。

可即便如此,孫正浩仍是毫無還手之力。

整日站在山腳處,觀雲海散罡氣錘鍊意境,還以為是個拳法相當厲害的傢伙,結果到頭來,就只是這樣?

雲澤微微搖頭,已經沒有興趣繼續看下去,轉而走向弟子房,想要知道鴉兒姑娘是否已經將那撕壞的書頁重新修補回來,順便安慰一下可能還在傷心掉淚的小丫頭柳瀅。

但項威與孫正浩的捉對廝殺還遠未結束。

只是眼見於此,一臉憨厚模樣的黝黑少年,就忽然將目光轉向了立在旁邊不遠處的大劍鎮獄,眼神火熱,不再加以掩飾,卻也很快收斂下來,轉而看了一眼立身於巨大石錐上的鍾乞遊,一身武道真意緩緩流淌,顯然是在刻意壓制,任憑罡風吹拂,帶起絲絲縷縷的飄逸焰尾,以此砥礪自身意境,看似是與往日裡孫正浩的所作所為沒有什麼太大不同,只是不曾散發罡氣罷了,實際上兩者之間有著天壤之別,就像一個抬頭看天大步前行,另一個卻是低頭看地穩紮穩打。

似乎不曾注意過這邊。

隨後抬頭看向立於山頂邊緣處的佝僂身影。

黝黑少年皺起眉頭,眨了眨眼睛,有些無奈,不再繼續旁觀這場打從最開始就已經註定了最終勝負的捉對廝殺,腳下一跺,縱身一躍,就重新回到自己更加習慣的那片空地,雙腳分立,沉腰落胯,以最傳統的站樁姿勢緩慢遞拳,枯燥乏味,始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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