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山。

早已去而復返的雲澤,如今正在弟子房前的空地上修煉混元樁功,一身殺氣至今也還沒能完全平息下來。有些不對勁,雲澤已經有所察覺,放在往常,哪怕如同昨夜一般殺了許多人,混元樁功站上片刻,就也足夠將之平復,可在今日,卻是不知怎的,竟然性情這般燥戾,心裡沒由來地一陣悸動,像是覺得還不夠,遠遠不夠,更像心湖本是古井無波,卻忽然被人投入幾塊巨大頑石,掀起大浪翻滾,餘波陣陣。

雲澤吐納呼吸許久,仍是沒能覺得心情平靜。

索性不再繼續與自己這一身殺氣僵持下去,轉而取了一罈燒口烈酒出來。之前那次途徑小鎮,這燒口烈酒買得極多,到如今,氣府當中已經不剩多少,所以再過一段時間,就要想辦法餘出一些錢來添置酒水,否則一旦沒得喝了,就只能將目光轉向那些已經許久未曾動過的桂花酒。

這酒,不能多喝。

雲澤縱身一躍,來到屋頂,坐在屋脊上,一邊喝酒,一邊將方才回山之前,跟一家早早開門做生意的衣行買來的衣裳,花花綠綠,各種各樣,主要還是不太知道小丫頭具體喜歡什麼顏色,所以但凡能夠看得到的,現在就有成衣的,全都拿了一兩件,攏共算下來,便有二十多身入冬之後才會穿的厚衣裳,足夠小丫頭未來好幾年不必為了這些小事而發愁。

其中一件白絨袖口和衣領的紅棉襖,最喜慶,也最好看,就是不知道小丫頭會不會喜歡這種喜慶顏色。

可惜小丫頭一直以來孤苦伶仃,雖然乖巧,眼睛好看,但卻皮膚黝黑,幹乾瘦瘦,所以穿上之後未必能有多好看,還得再過一段時間,等他將那小丫頭養得白白胖胖了,再穿上這件紅棉襖,那才是真的好看。

心裡想著,雲澤咧嘴一笑,卻也沒有將那紅棉襖給收起來,就這麼擺在面前,盤腿喝酒。忽然瞧見繞過山下通往後山的山路路口,出現一大一小兩道人影,是鴉兒姑娘抱著已經清洗乾淨的小丫頭回來了,原本的那件衣裳,又髒又破,肯定已經不能繼續再穿,所以小丫頭身上罩著一件鴉兒姑娘自己的衣裳,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小丫頭臉頰紅紅,髮梢帶著水珠,還有些不好意思。

雲澤收起酒罈,收拾起那些新衣裳,由自屋頂一躍而下,與兩人碰面,伸手捋了一下小丫頭髮絲上的水珠,跟著鴉兒姑娘一起去了弟子房,將那些新衣裳留下之後,就轉身出去。

一身殺氣,早已不知不覺平靜下來。

所以並未嚇到小丫頭。

具體什麼時候的事,雲澤沒有注意到,細細回想,總覺得應該就是之前想著要將那個小丫頭養得白白胖胖的時候發生的事。

又或更早一些?

雲澤徐徐吐出一口濁氣,沒有深入計較這些,不消片刻,身後房門就已經重新開啟,小丫頭一隻手被鴉兒姑娘牽在手裡,身上正巧穿著那件白絨袖口與衣領的紅棉襖,確實不算特別好看,當然只是暫時的,畢竟從此往後,小丫頭就不必再上山下水,忍飢挨餓,總有一天可以吃得白白胖胖,而不再是這幅乾乾瘦瘦的黝黑模樣,可以將這件紅棉襖給撐起來,肯定就會好看許多。

鴉兒姑娘手臂引了引,示意一下,小丫頭就立刻來到雲澤面前。

“我瞧著這件衣裳不錯,就給她換上了。我之前就為了衣裳的事回來過一趟,你不在這裡,是去山下給她買新的去了?”

雲澤伸手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聞言之後,略作遲疑,還是點了點頭。

鴉兒姑娘深深看了雲澤一眼,沒再多說,撂下一句“如果你不方便,也不放心,她之後可以跟我一起住”,之後就轉身回去弟子房,取了自己那把名喚鴉羽的黑劍,來到弟子房前方的空地照舊練劍。

雲澤應過一聲,帶著小丫頭回去自己那間弟子房。

小狐狸一如既往蜷成一團趴在床上,自從來了之後,除去偶爾吃些東西之外,就幾乎一動不動,雲澤領著小丫頭進門,小狐狸也只睜了下眼睛,抬頭看了兩人一眼,根本不去理會小丫頭一臉驚喜的模樣,也不好奇小丫頭的具體來歷,很快就重新趴下,閉上眼睛,一門心思全在修行上。

雲澤有些無奈,領著小丫頭坐在桌前,取了書香齋大鬍子匠人送的兩本書。

一本《武道正經》,應該來頭極大,只是具體如何,雲澤卻一無所知,只當是那大鬍子匠人早年四處遊歷之時得到的機緣,如今轉而送給了這個先天武道胚子的小丫頭。另一本則是以作稚童啟蒙識字之用的《千字文》,在市井坊間很是常見,甚至就連絕大多數的書院,在對稚童進行識字啟蒙之時,也會選擇《千字文》。一方面是書籍內容出自一位古代聖賢之手,其中僅有六字有過重複出現,分別作發、巨、昆、戚、雲、資,除此六字之外,便一篇到底,再也沒有其他文字重複,倘若能夠熟識《千字文》,再要去讀天下文章,自然也就沒有太大的問題;另一方面,則是《千字文》義理深長,曾被一位古之聖賢評為“絕妙文章”,更有聖賢言之“局於有限之字而能條理貫穿,毫無舛錯,如舞

霓裳於寸木,抽長緒於亂絲”。《千字文》之重,也就可見一斑。

雲澤曾經教過穆紅妝讀書寫字,那是個不知好賴、不肯用功的,哪怕雲澤已經廢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依然還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睡一覺的功夫就能把之前已經學會的字全部忘掉,所以那段時間的讀書寫字,無論對於雲澤而言,還是對於穆紅妝而言,都能算得上是不堪回首。

倒也不是說穆紅妝那女人過分蠢笨,只是心思不在這方面,並且不喜歡、不願意,雲澤也管不住罷了。

小丫頭柳瀅是個乖巧聽話的,讀書識字總是認認真真,一絲不苟。一個上午很快就過去,雲澤領著小丫頭吃飽了飯,吃飯過程中,小丫頭嘴裡還在念念叨叨地重複著上午學過的內容。過了午時之後,雲澤便不再繼續教導小丫頭繼續讀書寫字,畢竟這種事不能急於一時,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最好還是一點一點慢慢來,當然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則是雲澤還要自己練拳,不能因為身邊多了一個小丫頭就棄下修行於不顧。所以等到回來之後,雲澤就讓小丫頭自己去玩兒,只要不是跑去鐵索橫橋那邊,去哪兒都行。

小丫頭乖乖答應一聲,卻緊跟著就回去弟子房,拿了那本《千字文》出來,坐在門檻上繼續研讀。

溫故而知新。

當然僅憑小丫頭如今的學識,遠遠做不到溫故而知新,只是將上午學過的內容一遍一遍反覆鑽研,然後就在不遠處找了塊石頭回來,蹲在地上,學著書本上的文字寫寫畫畫,且不提寫出來的字跡究竟如何,肯定免不了是個鬼畫符一般,但小丫頭滿臉認真,哪怕只有一個字也能勤勤懇懇寫個上百遍,然後自己琢磨,怎麼才能寫得順暢舒服,還真就給她找對了不少字的筆畫順序。

雲澤就在旁邊練拳,從項威和鴉兒姑娘哪裡各自“搶”走了一小塊空地,練拳同時,抽空也會看上兩眼,瞧見小丫頭還沒學過應該怎麼寫字,就已經能夠寫得有模有樣,只是一些比較復雜的字,肯定筆畫不對,卻也大同小異,當然驚喜,但更多還是驚訝。

日頭偏斜。

項威周身環繞劍風陡然一凝,隨後一破,向著四面八方席捲出去,捲起塵土漫天。卻不當這劍風席捲來到小丫頭面前,也不必雲澤出手,項威就已經後發而先至,出現在劍風必經之地上,一劍破去。

隨後鎮獄入鞘,負於身後,一聲不吭站在一旁看著小丫頭寫字。

雲澤收斂一身拳意,與項威對視一眼,輕輕點頭,就去了他之前練劍的空地。因為之前所在之處,旁邊就是那個還未修行的小丫頭,所以雲澤練拳的動作總是有些放不開,生怕會因聲勢過大,帶起拳風,誤傷了目前還是凡夫俗子的柳瀅,如今換了一塊更大的空地,就終於能夠徹底施展開,腳下一踏,拳罡一震,便是砰砰砰三聲連響,拳意流瀉,拳罡奔湧,裹挾風勢平地起,漫湧高天。

項威不去理會這些,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開口道:

“這個字寫錯了,不是錯,是筆畫順序不對。”

小丫頭茫然抬頭。

揹負大劍的黝黑少年,抬手握住劍柄,來到小丫頭身旁,默不作聲,以鎮獄劍尖抵在地面,按照正確筆畫緩慢書寫,場景看著有些古怪,小丫頭也是瞪大了眼睛,滿臉錯愕。

項威猶然未覺,一筆一劃寫完之後便開口說道:

“應該這麼寫才對。”

小丫頭眨了眨眼睛,忽然臉頰一紅,遲疑許久,方才怯怯言道:

“我,沒看清。”

項威點了點頭,抬腳將地面上的那個字抹去,再次提劍書寫。

大如門板一般的鎮獄,寫出來的字,卻是極為工整小巧,只是這次小丫頭沒敢再分心於其他,認認真真看著地面上的那個字緩緩成型,然後皺眉回憶一遍,抬手將自己面前的那個字抹去,滿臉認真,一筆一劃重新寫成。

一向表情極少的項威,難得露出一點笑意。

“不錯。”

小丫頭臉頰紅紅。

“寫得不好看。”

然後扭頭看向旁邊那個工整小巧的“藏”字,抬手比劃了一些,發現那個字比起自己的拳頭也沒大出多少。再看一眼那大如門板一般的鎮獄,小丫頭立刻滿臉窘迫,轉而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方才寫成的“藏”字抹去,重新書寫。

橫平豎直,方方正正。

小丫頭有些不滿意,再次揮手擦去,重新書寫。

項威抿了抿唇角,忽然忍不住苦笑一聲,稍加思索,開口說道:

“你才剛開始學習讀書寫字,不用現在就著急想著將字寫好,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需要日後勤加練習才可以,這就像寫字時的筆畫順序一樣,只有順序弄對了,字才能寫得流暢好看,識字、寫字、練字,也是同樣的道理,循序漸進,不能貪功冒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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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頭聞言一愣,抬頭看了黝黑少年一眼,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

項威也不著急,將鎮獄入鞘,卸下大劍,盤腿坐在地上,將那本《千字文》拿了過來,問了小丫頭如今已經學到哪裡,之後便接替了雲澤,繼續教導小丫頭識字念字,順便拿了那塊石頭在手裡,拇指食指輕輕一捏,就將它分成兩半,一半還給小丫頭,一半自己拿在手裡,念到一個字,就寫一個字,讓小丫頭跟著學習,邊寫邊念。

正在練拳的雲澤,拳勢一頓,看了一眼一大一小兩個人,笑著搖了搖頭。

然後就不再理會,專心練拳。

一旬,兩旬。

一晃眼,一個月的時間匆匆而過。

這一個月以來,每天上午,雲澤就在房間裡耐心教導小丫頭讀書識字,過了午時,則會起身離開,來到弟子房外的空地練拳。同樣是在這個時候,要麼項威,要麼鴉兒姑娘,總會接替雲澤,繼續教導小丫頭識字寫字,再晚一些,就是跟著雲澤幾人一起下山去往磨刀崖,只是雲澤幾人是在以磨刀之法砥礪體魄,而小丫頭則在一旁大聲朗讀書本文章。

其實只是短短半月時間,小丫頭就已經可以通篇朗讀《千字文》,再有幾天,更是已經完全背誦下來,聰慧程度,令人咂舌,畢竟《千字文》中有著許多不太常用常見的複雜文字,可小丫頭總能輕易牢記,到如今,甚至能夠通篇默寫出來,至少包括雲澤在內的三人,倘若是從大字不識一個的程度開始,只有短短一月時間的話,根本做不到這種程度。

也正因此,就連一向不愛開口說話的項威,都時常與雲澤誇張柳瀅的玲瓏聰慧,鴉兒姑娘更是喜歡這個乖巧懂事的小丫頭,以至於是在一旬之前,就已經在教導小丫頭寫字練字之餘,接過了那本《武道正經》,開始為小丫頭之後的練劍學武做準備。

其實這種做法,有些不合規矩,畢竟《武道正經》是那大鬍子匠人送給小丫頭的武學啟蒙,但說是武學啟蒙,其實還是有些過謙了,畢竟《武道正經》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將“武道”一事付諸於字面呈現,通篇下來,只講一個“返璞歸真”的核心道理,幾乎人人都懂,卻又沒有幾人能夠完全弄懂,包括《武道正經》中的長篇大論,說是深入淺出,其實也沒有真正將那“返璞歸真”四個字說得清楚明白,可終歸也是牽扯到“武道”一事,所以《武道正經》本身絕對不凡,放在任何地方,都絕對會是一部被人冠以一姓之稱的家學。也便是說,從那大鬍子匠人將這《武道正經》送給小丫頭的時候開始,就等同是在這本書的前面加上了“柳瀅”二字,莫說鴉兒姑娘,就是雲澤,也不好輕易翻閱。

只是小丫頭不懂這個道理罷了。

所幸鴉兒姑娘沒有“偷取”的打算,所以雲澤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方面是因為自己不懂劍術,實在是沒辦法指點小丫頭練劍,另一方面,則是再過不久,自己也要翻閱那本《武道正經》,才能進而指點小丫頭的拳法修煉,與鴉兒姑娘如今所行之事一般無二,自然也就不好去說。

但在那之前,最好就在近幾日,還是要帶著小丫頭去一趟書香齋才行,倘若大鬍子匠人不會在意這些,當然最好,可若大鬍子匠人不肯,也就只能讓小丫頭自己學武,然後透過喂招的方式,幫助小丫頭提升武道修為,並進而指點一些能夠看得到的不足之處,只是相較於前者,後者肯定更加麻煩一些,並且對於小丫頭而言,也並不會多出什麼裨益之處。

這一天,鵝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天亮則止。

小丫頭習慣性起了個大早,風雪剛停不久,天色也才微亮,身邊同床共枕的鴉兒姑娘早已氣喘離開,如今正在弟子房外的空地練劍,隱約能夠聽到劍刃切割空氣的呼嘯之聲,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道更加沉悶一些的聲響,是住在隔壁的黝黑少年,也在練劍。小丫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快速穿上那件最喜歡的紅棉襖,推開房門,迎著寒風吐出一口熱氣白霧,與正在練劍的鴉兒姑娘正巧撞上目光。

小丫頭笑得眉眼彎彎,用力揮了揮手,鴉兒姑娘唇含淺笑,微微點頭。

再之後,小丫頭就跨出門檻,關上房門。

地上積雪已經攢了厚厚一層,能夠沒過腳腕。

不僅白了,並且胖了一些的小丫頭,生平還是第一次覺得雪景竟是這般好看,一雙眼眸亮晶晶的,仰著臉呆呆望著更高處的雪霧朦朧,許久才終於回過神來,又低頭瞧了瞧自己身上的這件紅棉襖,立刻開心地笑了起來,蹲下之後,雙手捧起一大堆積雪,起身用力一拋,任憑雪花灑下,再迅速蹲下展開雙臂,重新捧起一大堆積雪,繼續用力高高拋起,很快就弄得身上頭頂到處都是。

小丫頭滿臉笑意,原本還想再玩兒一會,又忽然想起昨天已經說好了,今兒個要下山去一趟書香齋,看望之前送她書本的大鬍子匠人,便打消了原本的心思,轉身踩著積雪跑去雲澤所在的弟子房前。

正欲抬手敲門,房門已開。

瞧見小丫頭這幅模樣,雲澤有些忍俊不禁,伸手輕輕掃了掃她頭頂山上的積雪之後,便彎腰將她抱了起來。

“走吧,咱們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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