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時。

雲澤站在一棵大樹上居高遠眺,視線盡頭,藉助月明星光依稀可見有著一座城池坐落,城牆雄奇,高約百丈,彷彿一頭巨獸藏在雄山峻嶺之間,樹旁官道大路,一直延伸過去,繞過兩旁延展而來的山麓之後,便直往城中。

依稀可見城門處有燈火燦燦。

穆紅妝隨後掠上另一根枝杈,手搭涼棚,雙眼虛眯望向遠處。

“不錯不錯,看起來今晚應該不必露宿荒野了,先說好,咱們入城之後,不能隨意應付,得找一間好的客棧落腳,再好生休息兩天,才能繼續趕路。”

穆紅妝笑得格外開心。

“先前一直都在跟著你匆促趕路,結果不是睡在大樹上面,就是睡在亂草窩裡,少有機會能夠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好不容易見到有人煙,也停不多久便要繼續趕路。現在好了,洞明聖主被你逼的立下道心血誓,你也不用再擔心剩下的兩個月是否能夠走完最後的兩千裡路,咱們就輕鬆輕鬆,體會一下此處的風土人情,豈不美哉?”

其實穆紅妝早就有此心思,只是自從離開古戰場之後,一路跋山涉水而來,只是循著一個大概的方向,也便走的都是山野小道,偶爾還要披荊斬棘,自己開路,一次次翻山越嶺,便不僅僅只是多走了許多冤枉路,還讓穆紅妝的一番小算盤全都落空,如今好不容易見到城池人煙,原本已經安靜下來的那些心思,自然也就重新活絡了起來,甚至已經開始咬文嚼字,並且說道最後,還不忘學著書生吟誦一般搖頭晃腦了一圈。

只是這種事在穆紅妝身上做出來之後,就難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讓人啼笑皆非。

一個沒怎麼讀過書的,甚至字都沒能認全的,做出這般舉動,若非不論不論,又是什麼?

所以雲澤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欣然應允。

當然除此之外,雲澤之所以如此敞快便就答應下來,也是有著一些討好的意味在其中,畢竟兩月後一旦離開洞明聖地,雲澤就不打算再回來了,正如那日所言,老秀才立下道心血誓,准許雲澤哪怕沒能趕在五月之前走到洞明聖地,也依然可以為其暫且解開身上的靈紋烙印,使之能夠順利參加由自學院升入學府的考試,與之相應的,便是雲澤也要答應下來,考試過後,他也依然還是洞明弟子。

卻沒說一定要回洞明聖地。

也便下一次再與穆紅妝相見,就不知是要何年何月。

便先結下這場善緣,正如當初與那來自大乘聖地的渡難神僧一般,儘管最終的結果又會如何,雲澤無從得知,但所謂因果迴圈,便是有因才有果,而善因也往往要比惡因強出許多。

雲澤從不介意廣結“善緣”。

並且同樣知曉,善緣未必有善果。

因而雲澤便在點頭答應要在眼前這座城池之中多留兩日之後,就又開口補充道:

“兩日若是不夠,還可以再多待幾日,不著急,而且等我回去之後,也就不會缺錢用了,所以這兩個月咱們還可以放開手腳大肆揮霍,我這裡還有八枚靈光玉錢,其他金銀銅錢也有不少,只要不是特別過分,足夠了。”

穆紅妝立刻喜笑顏開。

兩人下了樹,回到地面上,沿著官道大路繼續往前,腳程要比往日裡更快許多,便在短短半個時辰過後,就已經走過了中間相隔的二十裡地,來到城門下。

城門處有負堅執銳的士兵把守,左右各有四人,相對而立,士兵身後還另外擺有數座拒馬與篝火木架,格外森嚴,這般情況,就連雲澤也還是生平頭一次見到,就更別說穆紅妝這個見識更加短淺的,著實驚了一把,便來到近前之後,饒是穆紅妝平日裡性情跳脫,脾氣火爆,也莫名其妙就收斂下來,甚至是格外乖巧地跟在雲澤身後,有些拘謹不安。

遠遠見到時,雲澤還以為城中施行宵禁,若想進城,就不免需要麻煩一些,卻不想靠近之後,士兵雖然執矛攔路,卻也只是因為需要交納一定的入城費而已,便讓雲澤松了口氣。

身上的銀錢雖然不多,但入城費卻也不貴,只按人頭來算,一顆人頭需要十顆銅板,雲澤手裡的銅板不夠,便索性直接遞了一枚銀幣上去,沒要找零,只實話實說自己從沒來過這裡,便將那些找零當作報酬,問了一些十分簡單的問題,諸如哪家客棧的房間乾淨一些,哪家的點心鋪子味道好一些,各自都在什麼位置,又有什麼十分值得去一趟的地方,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特色。

得了好處的士兵,自然有問必答。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後,雲澤與穆紅妝兩人就順利進城。

不同於早前經過的那些城池,這座越門城,其實乃是洞明聖地轄下地界之中有數的幾座大城之一,不僅佔地廣闊,尋常凡夫俗子由西

向東而行,只按正常來講,一天時間行走四五十裡,便要足足一旬左右才能見到東城門,並且城中東南西北統共有著四大氏族各據一方,甚至都在一流之列,雖然只是墊底的存在,卻也依然不容分毫小覷。

既是一流,也便意味著那所謂的四大氏族,族中至少有著一位入聖強者存在。

一路走來,碰見位處一流之列的勢力,如今還是頭一遭。

最早遇見的太一道,儘管說是位處二流之末,但其實這個說法有些不太符實,只是因為太一道的那棵老桂樹並非廣為人知,並且太一道本身也是有意使其不為人知,方才被人說做二流之末,可若一旦較真,就哪怕太一道本身的底蘊與實力只是二流之末,卻也因為那棵老桂樹的原因,至少能夠勉強躋身一流之列。

劍氣小鎮的褚家,堪堪夠得著三流門檻,但其實更多還是因為褚家的家財萬貫,畢竟三流已經不太入流,也便沒有那麼嚴苛,更何況褚家還有一個身為劍修的褚陽。只可惜後來褚陽身死,家財萬貫也隨之耗散大半,就哪怕褚遼如今已經恢復過來,不再繼續如同雲澤當初離開劍氣小鎮時那般瘋瘋癲癲,也依然改變不了褚家已經不入流的事實真相。

再往早了算,景博文景大公子身後的景家,犬肆身後的犬氏部族,由自西北而來的陸織錦身後的西北陸家,轄下地界緊鄰開陽聖地的道一觀,都是一流勢力。

但無論哪一個,雲澤都不曾親自去過,也不曾親眼見過。

所以真正意義上的一流家族也或門派,雲澤還沒真正見過。

雖然有些好奇,卻也遠遠比不了穆紅妝的好奇心重。

也好在時日已晚,穆紅妝雖然好奇想要看一看,那只聞其名的一流家族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但最終也還是強行忍耐了下來,按照早先負責駐守城門的那位士兵所言,進城之後,便沿著這條足夠容得下十輛車馬齊頭並進的主道一路走下去,在第三個路口方才右轉往南,最終來到一條不夜街,其中樓層最高,建築裝潢最為華麗的那個,便是越門城最大最好的客棧。

雲澤身上的錢雖然不多,卻也不少,至少在雲澤自己看來,哪怕越門城每一處都是花費極高,這些錢也足夠他們隨意揮霍許久時間。

卻真正到了這家名為相逢居的客棧之後,雲澤才知道原來自己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窮鬼。

八枚靈光玉錢,再算上其他零零碎碎的一些金銀銅,倘若全部加起來,只開兩間最為稀鬆平常的地字號房,也最多只能住上四天而已,也便是說,一間遠比天字號房差了許多的地字號房,住上一天至少也要一枚靈光玉錢,價格之昂貴,匪夷所思,並且這還僅僅只是房錢而已,並不包含吃食以及其他種種在內。

而遠比地字號房更強許多的天字號房,則是需要每天十枚靈光玉錢的價格,同樣不會包含吃食以及其他額外所需。

甫一聽聞這個價格,莫說雲澤,便連一向視金錢如糞土的穆紅妝也跟著一起打了退堂鼓,儘管這種做法確實有些丟臉,但最終兩人還是灰溜溜地轉身離開,再也不提大肆揮霍的事。

不夜街人來人往,相逢居人頭攢動,來來往往的行人,絕大多數都是錦衣玉帶,相較之下,雲澤雖然也算衣著錦繡,畢竟身上這件衣袍也是出自雪姬之手,便怎麼都不會顯得很差,卻也因為一路而來就難免風塵僕僕,落在這般人群之中,就尤為突出。再加上身邊還有一個習慣了粗布麻履的穆紅妝,本就衣著打扮格外隨意,並且同樣也是風塵僕僕,雖然不算十分狼狽,卻也是格外的雞立鶴群。

早先來時還不覺得,如今再看,便連不夜街也沒有膽子再繼續呆下去了。

所以那位守城士兵,也確實是個不會以貌取人的。

卻想來也是,越門城中來來往往之人,修士眾多,尤其一些不拘禮法的,往往有著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獨特癖好,而若那些守城士兵當成養成了以貌取人的習慣,想來也活不多久,便要因為不開眼得罪了什麼人,就被直接打死。

離開不夜街後,雲澤與穆紅妝沉默良久,沿著空曠無人的街道,已經準備另外尋個正常一些的客棧暫且落腳。

只是走了許久,已經臨近天亮,兩人也沒能尋到一個去處,便被迫無奈,只能重新返回不夜街。時至此間,雖然仍是有著來往之人不計其數,卻是相較於之前時候,已經變得空曠了許多。而也正是因此,雲澤與穆紅妝兩人一路走過,方才終於知曉,原來越門城中絕大多數的客棧都是建在城中與此間相仿的街道上,也便道路兩旁,其實並無尋常人家,除卻客棧之外,也全部都是類似於青樓、賭坊、茶館、酒舍之類的尋樂之處,真個是燈紅酒綠銷金窟,豪擲千金如泥土,方才走過不到一半,兩人途徑門口時見到過出手極為闊綽的,就已經不下幾十人。

有便是一些像是投壺、雙陸、六博、握槊之類的玩樂之法,已經擺到了街道上,與其他像是推車販賣點心吃食的鋪子、隨意鋪了一塊粗布便就擺成的書籍鋪子,亦或古玩雜耍之類的互成鄰里。

早先來時去時,不夜街來來往往人數太多,未曾看得真切,而如今再次走過,方才知曉此處為何被人叫做不夜街。

一路走過,雲澤與穆紅妝兩人,最終還是選擇了不夜街盡頭一家看似不明不顯的客棧,問過了價格之後,倒是不貴,一間普通客房住一天只需十個銅板,儘管房間陳設簡單了一些,沒有如同相逢居那般闊綽華麗的裝潢,房間裡不會點燃對於修行有著一定裨益的薰香,被褥也只是尋常被褥,不會冬暖夏涼,可房間也還算是相當乾淨,雲澤與穆紅妝卻就已經足夠滿意。

臨近凌晨,兩人各自去了房間,稍作休憩之後,天便大亮。

穆紅妝早早便來敲門,從雲澤手裡要走了整整四枚靈光玉錢與一些金銀銅錢之後,便連早膳都沒吃,就急急忙忙出門去,很快便不知去向。

昨夜方才見過真正的修行中人該有的生活,終於大開眼界的雲澤,就連之前躺在床上的時候,也在考慮為何同為修行中人聚集之處,可北臨城南域學院所在的城中城卻沒有類似於不夜街這樣的地方,便哪怕已經躺了許久,也依然沒有多少睡意,如今又被穆紅妝打擾,就索性不再繼續裝死,稍作收拾,又換上一身乾淨衣袍,便走出門去。

客棧掌櫃是個高高瘦瘦的老人,面相親善,儘管客棧的生意並不如何,畢竟此間只是位於不夜街的最盡頭,屬於地段最差的一處,並且客棧裡裡外外都顯得極為老舊,甚至就連夥計都沒有一個,自然也就鮮少有人願意選擇在此落腳。

但掌櫃老人卻也依然會在面對每位客人的時候都面帶笑意,所以雲澤在用早膳的時候,就叫住了親自炒菜上菜的掌櫃,想要詢問一些有關門外這條不夜街,以及越門城四大氏族的問題。

大堂裡客人不多,掌櫃老人雖然一人身擔數職,卻也不算忙碌,聞言之後,四下裡抬頭看了看,瞧見沒有其他還要繼續忙碌的,便彎腰帶笑站在一旁,對於雲澤的問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掌櫃老人畢竟身份低微,便對於四大氏族的所知不算很多,都是一些隨隨便便就能打聽到的情況。

雲澤也沒有強求,簡單問了幾個昨天夜裡沒能來得及問的問題之後,便率先掏了飯錢,幾個饅頭,一碟小菜,一碗粥,價格不貴,幾個銅板即可。

雲澤也只象徵性地多拿了幾個銅板擱在掌櫃老人的手裡,當作耽誤了掌櫃時間的報酬,沒敢給多,怕掌櫃老人不敢要,而後便揮手攆人。那掌櫃老人原本還想拒絕,眼見於此,便只得感恩戴德收了下來,轉身回去伙房,沒多久又重新出來,給雲澤多送了一碟帶有不少葷腥的小菜,擱下之後就匆匆離去,生怕雲澤不要一般。

雲澤嘴裡咬著饅頭,稍作沉默,將嘴裡的饅頭咽下去之後,忍不住苦笑一聲。

“難得發了次善心,結果人家不光沒賺,還賠了不少。”

輕輕一嘆之後,雲澤就又摸出兩枚銀錢,壓在了碟子下面。

雖然不知道越門城菜價肉價幾何,但想來也是足夠掌櫃老人賺一些了。

做完這些之後,雲澤又咬了一口饅頭,神情忽然變得有些複雜。

這種事,若是放在以前,他可根本不會做。

大概還是跟穆紅妝在一起的時間久了,竟然被那女人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了一些。

雲澤吞下嘴裡的饅頭,望著眼前的兩碟小菜,忽然沒了食慾,便只喝了幾口白粥之後,就直接起身出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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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老人所言,越門城其實不止有著一條不夜街,只是眼前的這條不夜街乃是越門城中最大的一條而已,因而街上販賣的種種糕點吃食,也或書籍古玩之類的東西,往往要比別處更貴許多,但在此外,也不是沒有真正值得一去的地方,倒是與昨夜那位守城士兵所言一般,都是特意指出了十方樓、百寶齋、千靈堂,與萬劍閣統共四處,背後皆為越門城四大氏族,簡言之,十百千萬。

其實掌櫃老人最為推崇的,與守城士兵最為推崇的百寶齋不同,而是城西趙家門下的十方樓。那城西趙家本是行商起家,足跡遍佈天下,因而建成這所謂的十方樓,據說是其中有著趙家行商至今,打從天下各處的蒐羅來的各種奇珍異寶,自然也就不乏有趣之物,並且價格昂貴之物雖多,卻也有著不少價格低廉的,哪怕身家並不富裕,只要喜歡,稍微咬一咬牙也能買得起。

並且十方樓從來都是對於入樓客人來者不拒,就哪怕不曾花錢,只是為了看一看那些奇珍異寶,過一過眼癮,十方樓也從來都是笑臉相迎,笑臉相送。

因而雲澤要去的第一站,就已經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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