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變故,來得快,去得也快,從最初陳也用腳尖搓破了那張充當靈紋陣法之用的宣紙開始,到最後來武天子懷抱寧十一返回矮山,取出並碾碎了所有邪祟血肉,其實不過數息之間,以至於雲澤與穆紅妝因為距離太遠的緣故,還沒有真正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已經落下帷幕。

遠處的那座淺塘中,血水粘稠,一塊又一塊邪祟血肉最多不過拇指指節的大小,在其中不斷跳躍,帶起一朵又一朵血花四濺,密密麻麻,數以百千計,讓人一陣毛骨悚然。

武天子松了口氣,然而心情卻並不輕鬆。

方才之事,在武天子重新接管了這具軀殼之後,看似脫離那座淺塘十分輕鬆,只一步邁出,便就來到了這座矮山上,但真實情況卻並非如此,甚至可謂兇險至極,以至於哪怕武天子只是稍慢一步,就極有可能會被那些數之不清的邪祟血肉徹底淹沒。而一旦落到那種境地,哪怕武天子生前乃是妖族武神,但軀殼的本質卻仍是八品武夫,就依然不會落到一個很好的下場。

所幸,一切都能來得及。

只是即便如此,武天子也依然很想指著陳也的鼻子將他臭罵一頓,至少也要說上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

然而話到嘴邊,武天子卻又忽然察覺到陳也的心情格外低落,或許也是因為同樣意識到了這件事,以至於就連武天子出手毫不留情,生生將寧十一變成了一個血人這件事,都自始至終只在一旁安靜看著,沒有出聲阻攔。也正因此,武天子就在略作思忖之後,還是將話重新咽了回去,也在解決了寧十一身上所有的邪祟血肉之後,就將這具軀殼的掌控重新還給了陳也。

一時不察之下,陳也忽然臉色一白,兩腿一軟,就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神呆滯望著面前渾身上下足有幾十道傷口正在血流如注的寧十一,望著她哪怕已經深陷昏迷之中,卻也依然不斷顫抖的身軀,始終沒能緩過神來。

雲澤與穆紅妝對於這兩人之間的事,當然一無所知。只是瞧見陳也這幅模樣之後,也就大抵知曉,這個從來沒有見過什麼世面的傻書生,恐怕這次真的是被嚇破了膽,也就不去奢望他能盡快恢復。

穆紅妝沒有過多遲疑,暫且丟下手裡的那杆鋼槍之後,就立刻從雲澤手中接過丹藥藥散,快步上前為寧十一處理傷勢。在此之前,穆紅妝還曾滿懷警惕地瞥了一眼滿地糜爛肉泥,直至確認那些肉泥已經不會再生事端之後,方才開始專心處理寧十一身上的諸多傷勢。

而雲澤則是轉身走到矮山邊緣,雙眼虛眯看向遠處那座依然沸騰不止的淺塘——那數以千百計的邪祟血肉,還在帶著腥臭粘稠的汙血接連翻騰跳躍,不斷帶起一蓬又一蓬血花四濺,哪怕淺塘之中已經再無活人,這些邪祟血肉也依然不肯就此罷休,以至於其中的一些邪祟血肉,已經跳出了淺塘範圍,來到岸上,每次蹦跳都會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濺開的血跡,雖然速度不快,卻也是直奔矮山而來。

最開始的時候,只有零零散散的三三兩兩,但在隨後,就越來越多,以至於原本已經逐漸趨向平靜的整座淺塘,都重新沸騰起來。

眼見於此,雲澤當即臉色一沉。

“寧十一的傷勢簡單處理一下就行了,咱們得抓緊時間離開這兒,這地方已經待不下去了。”

穆紅妝聞言,原本還有些疑惑,忽然瞥見遠處淺塘中一塊又一塊邪祟血肉一路蹦蹦跳跳沿途而來,立刻神情一變,抓緊時間草草處理了寧十一身上的傷勢之後,也顧不得她滿身血汙,直接將其背在身上,順便撿了那杆鋼槍,扭頭便就奔下山去。

雲澤還在試圖叫醒陳也,雙手抓著他的肩膀來回搖晃,只是即便如此,這傻書生也依然眼神呆滯。雲澤滿心焦急,回頭再看時,那些邪祟血肉一路蹦蹦跳跳而來,已經十分靠近這座矮山,便再也沒有耐心繼續等下去,格外粗暴地伸手環住陳也腰桿之後,就將其夾在腋下,轉身飛逃出去,追著穆紅妝的背影重新返回來時途徑過的那片巨大骸骨林。

兩人腳下不停,一路飛奔逃出百餘里之後,因為靈紋烙印在身,壓力極大的緣故,就終於耗盡了體力無法繼續逃下去的雲澤與穆紅妝兩人,方才終於停下腳步,丟下負累,靠在一座身死之後並無餘威存在的巨大骸骨下方大口喘氣。只是即便如此,兩人也都沒敢休息太久,稍稍恢復一些之後,就立刻縱身來到那座骸骨粗如房屋一般的脊柱上,登高望遠,看向來時的方向,已經完全見不到那些邪祟血肉的蹤影,卻也不知是那些邪祟血肉已經放棄追殺,還是因為蹦跳趕路的速度太慢,就被遠遠落在了後方,雖然已經完全看不到,但其實它們依然沒有輕易放棄,還在沿著氣味或是某種痕跡緊追不捨。

但無論那些邪祟血肉究竟如何,至少在當下,已經體力告罄的兩人,終於可以喘息片刻。

身負四道靈紋烙印的雲澤,儘管只是帶了一個陳也,卻也依然壓力極大,一口氣奔行百餘里,已經是極限,如今終於能夠放鬆些許,就立刻一屁股坐在腳下那根骸骨上,面色慘白如金紙,不帶分毫血色,滿頭大汗。

穆紅妝多帶了一杆重逾萬鈞的鋼槍,雖然只是身負兩道靈紋烙印,又是橫練體魄的純粹武夫,但如今的情況,卻也

著實不比雲澤好到哪兒去。

兩人沉默無言,安靜休息了片刻之後,就重新來到骸骨下方。

寧十一依然昏迷不醒,身上大大小小幾十道傷口,因為先前的一路逃亡顛簸,已經撕裂了許多。不得已,穆紅妝只能重新動手處理了一遍。在此過程中,傻書生陳也就只是抱著膝蓋坐在巨大骸骨的陰影下面,始終神情低落,偶爾抬頭看向還在昏迷中的寧十一,眼神格外的複雜。

雲澤取了兩壇燒口烈酒出來,先將其中一罈擺在穆紅妝手邊,能夠方便她隨時拿來喝兩口解一解渴,也能方便用來清洗處理寧十一身上的傷口。而後雲澤便就拎著另一罈酒來到陳也面前,一聲不吭將酒擱下,之後便就重新縱身來到骸骨上方,原地盤坐下來,時刻緊盯來時的方向,以免那些邪祟血肉當真不肯輕易罷休,一路沿著氣味或是某種痕跡緊追而來,殺得他們措手不及。

雲澤不是穆紅妝,所以陳也與武天子之間的事,雲澤雖然聽不到兩人說話,卻也畢竟親眼見到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就或多或少能夠猜到一些。

小說話本,雲澤也看過,並且也曾對於書中描寫的那個江湖充滿嚮往,畢竟還在書裡的時候,它是那麼那麼大,大到足夠裝得下門派林立,裝得下正邪之爭,還能裝得下江湖兒女、生死笑談、恩怨情仇、家國大義...好像人間所有一切的大事小事,好事壞事,都在其中。

那麼大,那麼簡單。

直到如今真正來到了這座江湖,才發現,原來江湖這麼小,又這麼難。

小到難到整座江湖只有我一人。

所以陳也如今的江湖,是大?還是小?又或是在從大變小?

這還需要他自己慢慢斟酌。

雲澤嘆了口氣,手掌下意識抹過氣府所在之處,想要取一壇酒來喝,只是手掌按在那裡的時候,卻又忽然一頓,隨後輕輕搖頭,放棄了的喝酒的想法,畢竟如今是否已經脫離了險境還不知曉,倘若當真一時不慎喝多了,就難免誤人誤事。

畢竟那燒口烈酒,是真的烈。

雲澤盤坐在骸骨上,雙手揣袖,忽然想到了那位可以一口氣喝乾一整壇烈酒的尉遲夫人,明明看起來那般的花容月貌,卻又偏偏是個這般的嚇人酒量,真不知那位能夠騙得了這位夫人一顆芳心的人,究竟是個怎樣厲害的奇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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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骸骨的下面,忽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陳也伸手開啟了那壇燒口烈酒的酒封,然後舉起酒罈喝了一口,被這烈酒辛辣刺鼻的味道嗆得連連咳嗽。

雲澤沒去理會,抬頭看了眼要比早先時候更加陰沉的天色,總覺得像是有著一場雨正在緩緩醞釀,只是很快便就不再多想理會,逐漸恢復了一定的體力之後,便就趁著此間空閒,一邊盯著來時的方向,一邊修煉混元樁功,呼吸吐納逐漸沉穩綿長。

入暮,一場瓢潑大雨,如約而至。

本就光線晦暗的古戰場,如此一來,便就更加晦暗。

並且極為古怪的是,這場大雨的雨水格外、陰冷,像極了當初下在木河鎮的那場陰雨,並且哪怕雲澤將自身氣機釋放出來,想要以此分開雨水,卻又發現自身氣機之下,這場大雨的雨水竟又格外的沉重,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將落在頭頂的雨水完全分開,最多也就只能使之略作偏移,卻也依然不免落在身上。

因為曾經有過一場教訓的緣故,所以雲澤不敢大意,開口提醒了下面的幾人。

所以穆紅妝懷裡抱著滿身血汙的寧十一,以及旁邊身著黑龍翻墨法袍的陳也,就被迫只能蜷縮在巨大骸骨的下方,儘可能避免被雨淋到。

而在骸骨脊柱上的雲澤,則是不聲不響來到了巨大肋骨的下方,已經不再繼續修煉混元樁功,畢竟空間有限,便只是雙手揣袖站在那裡,目光始終望向先前一路逃來的方向,至今也依然不敢完全放鬆。

只不多時,陰冷水霧便在古戰場中瀰漫開來。

大雨滂沱,也越下越急。

哪怕是在夏天,這樣的雨勢,也十分少見。

雲澤愁眉緊鎖,自從開始下雨之後,就一直沒有展開過,耳朵微動,十分敏銳地捕捉到了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的,女子如泣如訴的細微嗓音,又像情人之間的細語呢喃,很快就消失不見。

片刻後,就在不遠的地方,忽然傳來一陣孩童嬉笑打鬧的聲音,只在附近逗留了十分短暫的片刻,隨後一閃而逝,同樣很快就消失不見。

再有一連串老人的咳嗽聲響,幾乎就在身後。

雲澤已經全身緊繃,直到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像是老嫗一般沙啞冗長的嘆息,便不曾回頭,只立刻將拳頭抽出衣袖,手臂如同鋼鞭一般猛地抽出,拳意流淌,燦燦生輝,卻最終也就只是打散了一縷不知究竟由何而來的陰風,拳止之後,甚至能夠感受到如同青絲一般的細長冷風,沿著拳頭手臂緩緩流淌而過。

驟然之間,這場滂沱大雨傾灑而下的雨水,就全部變成了血水。

譁啦啦一直下著,腥臭,粘稠,充斥著一整個天地之間,在這片佔地廣闊的骨林中,

一座座巨大的骸骨上,掛滿了刺眼的猩紅。

雲澤悚然大驚。

然而一個恍惚之後,大雨還是大雨,雨水還是雨水,四處水霧瀰漫,骸骨如林也一如之前一般,沒有絲毫不妥之處,好像之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虛假幻象,從來不曾真實存在。

雲澤強行冷靜下來,轉身走到脊柱邊緣,低頭看向縮在下方的三人。

穆紅妝懷裡抱著滿是血汙還未甦醒的寧十一,聽到上方傳來腳步聲後,抬頭看向雲澤,面露詢問之色。

“有事?”

雲澤皺了皺眉頭,目光隨後看向一罈酒自始至終只是喝了一口的陳也,正懷裡抱著酒罈,蹲在巨大骸骨支撐出來的空間下方。

其實早在之前最開始下雨的時候,這傻書生也曾想過要將這件法袍蓋在寧十一身上,再被穆紅妝拒絕之後,原本還想堅持,卻在最後又不知為何忽然作罷,想來也該是與那位武天子有關。所以直到現在,這傻書生也還穿著那件黑龍翻墨法袍,並且自從在此落腳之後,到目前為止,也只在他想要將那黑龍翻墨法袍蓋在寧十一身上的時候,才說了有且僅有的兩句話,除此之外,便再未吭聲。

雲澤沒有繼續多看陳也,輕輕搖頭。

“沒事。”

隨後便就重新回去肋骨下方,繼續警惕之前來時的方向。

大雨不停。

陰風不止。

稚嫩嬉笑打鬧的聲音隔了許久才終於再次出現,幾乎就從雲澤的面前經過,一閃而逝。

這一次,雲澤沒有再出手阻撓。

然後,就在面前不遠的地方,也好像就在這座粗大如同房屋一般的脊椎上,忽然又一次傳來一陣竊竊私語的聲響。雲澤緩緩皺起眉頭,親眼見到,那裡明明空無一人,但卻竊竊私語不止。

緊隨其後,雲澤忽然恍惚一瞬,雨水就又變成了血水,而在那竊竊私語傳來的地方,正蹲著兩個眼眶漆黑,但皮膚卻又像是塗了白漆一般的稚童,渾身上下不著寸縷,正藏在這寬闊肋骨的下方,一邊躲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過來,相互耳語。

但在下一瞬間,那兩個皮膚像是塗了白漆一般的稚童就忽然消失不見,而旁邊一根粗大肋骨上,沾染了粘稠汙血的地方,忽然傳來啪的一聲。

一個血淋淋的手印,五指張開朝下,忽然出現在哪裡。

啪!

又是一聲。

第二個血手印,同樣五指張開朝下,出現在之前那個血手印的側面下方。

啪!

第三聲,也是第三個血手印,落在更下方。

雲澤瞳孔擴張,一陣寒意直竄頭頂,已經起了一身雞皮,想要立刻遠離,卻又不知為何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血手印不斷出現,像是有人正趴在那根肋骨上一樣,隨著手印不斷出現,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不斷向下,不斷靠近,越來越快,越來越近,以至於手掌按在肋骨上傳出的清脆聲響幾乎連成一片!

直至又一個血手印隨著啪的一聲落在雲澤腳邊,那已經完全連成一片的清脆聲響,猛地戛然而止。

雨水還是雨水,譁啦啦地下著,一切如常。

雲澤已經一身冷汗,臉色慘白,終於能夠恢復行動,猛地吐出一口濁氣,隨後雙手拄膝,大口大口喘起粗氣。

四顧下去,好像從未有過任何事發生。

雲澤一陣提心吊膽,許久方才終於平復了心情,卻也已經再也無法只將目光望向之前來時的方向。

然而從此之後,好像終於恢復了平靜,再也沒有任何意外發生。

只有這場滂沱大雨,依舊不停。

雲澤逐漸放鬆下來。

卻又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這片佔地廣闊的骸骨林,那些沾染了厚重灰塵的骸骨,已經逐漸褪去了表面的黯淡粗糙,恢復成原本晶瑩如玉的模樣,然後繼續被雨水沖刷,約莫一炷香後,從雲澤腳下的這座巨大骸骨開始,其原本晶瑩如玉的色澤也逐漸褪去,變得黯淡無光,並且逐漸散發出一種近似於遲暮之年的腐朽氣息。

於無形之中,便就籠罩了骸骨上下的兩撥人。

原本身形筆直站在粗如房屋一般脊椎上的雲澤,便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悄然變得腰背佝僂,然後眼神無光,而其本身卻好像並無半點兒察覺,只依然望著來時的方向,生怕那些邪祟血肉,會趁著大雨之際,將身形躲在水霧之中,悄然靠近過來。

然後一點一點眯起眼睛,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而在骸骨下方,懷裡依然抱著寧十一的穆紅妝,同樣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彎了腰。直至許久之後,原本還是百無聊賴的穆紅妝,忽然就長長嘆了一口氣,兩邊肩膀各自畫圈擰了擰肩背,似乎是站得久了有些疲累,哪怕如此也依然不能覺得放鬆,便乾脆原地盤坐下來,而後不出片刻,就開始閉目養神。

只有陳也自始至終一直蹲在那裡,身上法袍黑龍翻墨的圖案,正在悄無聲息地翻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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