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寧菲菲四月中旬到了開封,沒見到婆婆,先見到了公公。

雖然廳門敞開著,屋裡屋外都是丫鬟婆子,但寧菲菲還是彆扭。規規矩矩地給公公磕了個頭:“相公聞聽母親抱恙,日夜憂思,譴我來侍奉母親。”

這事陸睿沒有提前打招呼,陸正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心裡邊暗罵了一句“多事”,臉上卻和顏悅色:“你遠道而來辛苦了,先去休息洗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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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菲菲悄悄打量這公公,生得相貌英俊,儀表堂堂,不愧是她相公的爹。她垂首道:“該當先拜見母親。”

未見婆婆,先見公公,已經不大合規矩了,哪能婆婆都不見,就去歇息的。

公公卻道:“你婆婆如今精神不大好。她與前頭的溫氏親如母女,自溫氏去後,她常失眠,晚上睡不著,白日睡不醒。唉,並非不叫你去拜見她,只她這會還睡著。”

陸正說這話的時候,盯著兒媳。

十五六的小姑娘,哪有那麼多的城府,聽到“與前頭的溫氏親如母女”,果然咬了咬唇,垂下頭去。

在人心裡埋下芥蒂,就是這麼簡單。陸正嘴角微微扯扯。

見不著陸夫人,寧菲菲只好先安置。

院門的鎖開啟,陸正邁進了上院。

四月的陽光灑在簷廊下,雕樑雅緻,畫棟精美。陸夫人倚在躺椅中,緙絲的衣裳料子華貴,鞋子上綴著玉片。

若不看她的眼睛,只覺得一切都美好。

只那雙眼睛,沒有生氣。看到院門開啟,陸正出現,眼珠連動都沒動。

丫鬟將圓凳擺在躺椅旁,陸正坐下,伸手輕輕撫摸妻子的手,像個溫柔的丈夫。

“你的新媳婦來侍奉你了。明日我讓她與你相見。”他道,“說話之前,想想璠璠。小孩子,實在太容易夭了。”

陸夫人的眼珠微微地動了動,許久,才道:“虎毒不食子。”

陸正道:“一個丫頭片子而已。”

陸夫人終於看他:“璠璠……是我們家唯一的骨血。”

陸正不以為然:“嘉言還年輕,再生便是。”

陸夫人看著他,忽然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

這是自溫蕙離去,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陸正先怔住,隨後為這一笑毛骨悚然。他問:“你笑什麼?”

那個笑容已經消失了。陸夫人仰靠在躺椅上,望著簷廊外露出的藍天,只道:“我知道了。”

便閉上眼,不再說話。

寧菲菲第二日見到了她的婆婆,她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婆母才剛起身。

她是個五官美麗的婦人,只是太瘦了,眉眼間也沒有精神,給人一種羸弱衰老之感。

她恭敬地磕頭,抬頭敬上了媳婦茶。

陸夫人卻不接,只凝目看著她。

寧菲菲的媽媽和丫鬟,面面相覷。

寧菲菲舉著茶,惴惴不安,手腕開始發酸。

陸夫人忽然問:“多大了?”

寧菲菲舉著茶道:“回母親,十五。”

陸夫人一直不說話。

範姨娘站在一旁。她是受命於陸正來這裡盯著的。

陸正真正寵信的自然是書房丫頭,但丫頭終是丫頭,不如範姨娘有個庶母的身份可以壓一壓新兒媳。範姨娘因此被陸正拎出來在陸夫人身邊當擺設。

範姨娘扶著陸夫人的手臂,柔聲道:“夫人,少夫人給你敬茶呢。”

陸夫人於是終於伸出手接了那杯茶,抿了一口,認下了這個媳婦。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這婆母賜下的見面禮十分貴重,寧菲菲的人都露出了笑容。她們當然不知道,這都是陸正準備的。

待禮成,寧菲菲還想跟陸夫人說說話,陸夫人卻微微歪著身子,撐住了頭。

“少夫人,”範姨娘歉意地道,“夫人今天為著見少夫人特意早起……”

明明已經接近中午了,寧菲菲只得道:“是媳婦不好,累著母親了,母親還請好好休息,媳婦先告退了。”

匆匆一面。

待她離去,範姨娘扶著陸夫人回裡面去。

範姨娘沒說謊,陸夫人今日的確是為著見寧菲菲早起了。她如今失眠得厲害,常作息紊亂。

扶著陸夫人在榻上坐下,陸夫人靠著榻幾撐著頭,閉著眼睛道:“去吧。”

範姨娘便退下了。

陸夫人想著剛才看到的新媳婦。

小小的一個女孩子,強自鎮定,但眼睛裡還是流出了忐忑。

十五歲,原來這麼小啊……

淚水劃過她消瘦的臉頰。

到了傍晚,寧菲菲的媽媽對她說:“我們帶來的人都不太中用,她們對這邊府裡,什麼都不知道。”

寧菲菲道:“畢竟都是在京裡採買來的。”

她這趟出門來開封,陸睿給了她很多銀子,還給了她不少人手,都是京城陸府裡的人。

他說:“出遠門多帶些銀兩,多帶些人。”

他真的是又溫柔又體貼。

但寧菲菲想起了那一天他的淚水。

無知無覺地流出來的淚水。

她從不敢問,不敢提。但她心裡有一個猜測。

媽媽說:“還是咱們的丫頭去打聽了一番。”

寧菲菲問:“都打聽到什麼了?”

媽媽猶豫了一下。

寧菲菲道:“你說就是了,瞞著我,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行事。”

媽媽道:“她們婆媳是真的十分相得。前頭那個因門戶太低,十四歲就抬進來,夫人親自教。想來是從年紀小就開始處,處得久了生出感情來。又是自己手把手教的,自然是朝著自己喜歡的樣子去教。怎能不合心意。”

媽媽又道:“只你也別擔心,這麼小抬進來教,還不是因為不滿意嘛,親自教要教成什麼樣子,還不就是你這樣子的嘛。你比前頭的只強百倍,不必怕。”

寧菲菲點頭:“人非草木,處得久了,誰能無情。只人心換人心吧。”

只寧菲菲的心換不出去。

媳婦原該晨昏定省,為了陸夫人,她專門將請安的時間調整到下午,以適應陸夫人的作息。

但陸夫人始終都精神懨懨,並沒有睡好休息好的模樣。也不怎麼同寧菲菲說話,寧菲菲總覺得,她精神似乎有點恍惚。

寧菲菲專門找了範姨娘詢問陸夫人的情況。

“夫人的身體其實還好。”範姨娘只能按著陸正交待的說,“就是傷心過度,夫人實在太喜歡前少夫人了。”

寧菲菲便梗住。

寧菲菲來開封之前想象的床前侍疾,也侍不了。Μ.166xs.cc

因陸夫人的身體並沒有什麼病症,只是虛弱,這虛弱是失眠造成的,失眠卻是心病引起的。

她一直也只是喝溫養的湯藥,甚至大夫是不建議她喝藥的。

寧菲菲無疾可侍,想在生活上侍奉婆母,陸夫人的生活什麼都不缺,她的房中精緻極了,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頂頂好。

陸夫人又沒精神,話也不說,一副若她在反而是婆婆強打精神陪兒媳的模樣。

且陸正一從衙門回來,就直接回上院,每晚都宿在上院。公公一回來,兒媳就得告退了。

實在無從下手,令人挫敗。

這樣強撐了七八日,寧菲菲哭了一場。

“感覺自己好沒用。”她掉眼淚,“相公交給我的事都做不好。”

媽媽知她委屈。她一片真心想給婆母,那婆母雖說病著,但也實在太冷淡了。

寧菲菲卻抹抹淚,道:“這樣不行,我去跟公公說。”

這日休沐,陸正一整天都在上院裡,這情況媳婦就該避嫌,不往上院去了。寧菲菲卻去求見陸正。

陸正煩得很,只能強作慈愛模樣在次間裡見她。因公媳需避嫌,有範姨娘和寧菲菲的媽媽一旁立陪。

“你母親在歇著。”他故意道,“你說話且輕些。”

寧菲菲看眼通往內室的緊閉的槅扇門,放低聲音,道:“母親身體抱恙,相公一直掛念,其實我這趟來,相公的意思是想接了母親往京城去散散心,調養身體。還請父親准許。”

“我知道你們一片孝心,但也得看情況。”陸正斥道,“你看你母親的樣子,像是能挪地方的嗎?”

“她是失眠之症,原就不該去陌生的地方。”

“你呢,是個有孝心的孩子,我和你母親都看得出來。”他道,“只我想了,你還是早點回京城去,嘉言在京城為官,許多內務需人打理。這裡有我照顧你母親,不用擔心。”

寧菲菲道:“是相公叫我來為母親侍疾……”

“咳。”陸正打斷了她,手輕叩膝頭,緩緩道,“其實吧,咳,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你母親看到你,總是會想起溫氏。”

“她不是厭你,她只是……太愛溫氏了。看到你,心緒不寧,反而睡不著。”

“好孩子,別放在心上,回京城去吧。”

寧菲菲呆住。

範姨娘深深垂下頭。

寧菲菲的媽媽只在袖子裡掐自己的手。

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槅扇門緊閉,陸夫人就站在門的另一側,聽著門外這個男人,往小姑娘的心頭淬毒。

寧菲菲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內室裡掉眼淚。

公公親口蓋章了婆婆厭她,媽媽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哪有這樣說話的!

正煩惱,外面丫鬟說話聲傳來,媽媽火起,走到外面訓斥:“做什麼呢!”

丫鬟們噤了聲,媽媽問:“誰在喧譁?”

丫頭們面面相覷,小心道:“不敢喧譁,只是剛剛打聽到一件事。”

媽媽問:“何事?”

丫頭道:“那間掛了鎖的院子……今天聽廚房的人說,其實,是前頭的少夫人的院子。”

那間院子離上院更近些,院子也更大,只院門上掛著鎖。

寧菲菲每次往上院去的路上,都能看到那間院子。

媽媽頓住,惱道:“知道了,都出去,安靜些。”

再回到內室,果然寧菲菲的眼淚更多了。

“她的院子還保留著呢?”寧菲菲擦擦眼淚,怔了一會兒,道,“是誰的意思呢?”

是夫君?還是婆母?還是他們一起?

媽媽正想說話,寧菲菲又擦了擦眼淚,抬頭對她微笑。

“不管是誰,都是重情的人。”

“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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