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陸葉和陳法虎、傅柔嘉、陳鬥魚等人帶著五名試煉弟子在江畔包了一艘客船,眾人乘舟西行。

玄真道長送到江邊,一路上千恩萬謝。

經過一兩天的相處,眾人之間也逐漸熟悉起來。傅柔嘉選撿的這對孿生兄妹果然是海商家的子弟,哥哥叫林抱春,妹妹叫林抱秋,兩人的根骨和氣運都是萬中無一出類拔萃,估計一上山就會成為香餑餑。

陳法虎寧缺毋濫,只帶了一名試煉弟子,怎麼瞅怎麼讓陸葉想起了游龍。這孩子的年紀在五人中只比苗雨聲稍小,隨母姓滿,小名太保,機敏過人人小鬼大,真不曉得似陳法虎這般一本正經的人是如何對這麼個機靈鬼青睞有加的。

陸葉發覺,自打和顧三叔在寧州府城一日遊後,也許是看遍了市井百態人世無常,又或見識到人心的陰暗醜惡,他的心境乃至行事都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不小的影響。這種影響是否符合爹爹的期望,不太好說,但想必孃親是很喜歡的。

吃過晚飯,陸葉獨自一人來到船頭盤腿坐在甲板上,身後的船艙裡傳來一群孩子的笑鬧聲。

冬日裡的月亮姍姍來遲,彎彎的如少女的娥眉,羞答答藏在江岸邊高大的喬木後頭。那是什麼樹,銀杏、紅楓還是紫檀?影影綽綽地,像一排排守護在江畔的衛士,將繁茂的枝葉奮力伸向天空。

月光倒映在汩汩流淌的江面上,波光粼粼猶如碎了一地的軟玉,拍打著今夜的江濤。江濤在小聲的吟唱,嘩嘩江水從船舷下歡快地流淌而過,濺起一蓬蓬瑞雪般晶瑩的浪花。

船便在波濤裡輕輕搖晃,令陸葉不由自主想起了小時候自家後花園裡的那架鞦韆。每個春夜,他坐在鞦韆上蕩呀蕩呀,看天上的星星忽而近了,忽而遠去。

孃親和爹爹就在一旁的小亭子裡下棋這也是陸葉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如此聰慧如此古靈精怪的孃親,為何偏偏是個臭棋簍子?不光如此,她的棋品極差,常常跟爹爹耍賴,並且樂此不疲洋洋自得。

記得有一回爹爹屠龍成功,就等著孃親推枰認輸。誰知她笑眯眯將兩人的棋罐掉了個,爹爹有半刻的目瞪口呆,隨即便笑眯眯地舉手投降乖乖認輸。

孃親擰著爹爹的耳朵咯咯大笑,那笑聲比今夜的江水都好聽,都綿長。

想到這裡,陸葉情不自禁地鼻子發酸。忽然背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陸葉沒回頭,他聽得出那是傅柔嘉的腳步聲。

“按照你的交代,玄真道人收留了青丫。不過我還是先嚇唬了她一下,說要送她回家。”傅柔嘉的語氣冰冷,努力讓自己對陸葉保持應有的尊敬,解釋道:“這樣一來她就會把白雲觀當做天堂。升米恩,鬥米仇,人心不外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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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陸葉由衷地感謝道:“我不會比你處置得更好。”

傅柔嘉淡淡道:“應該的,你是小祖師,你的話對我而言就是必須遵從的法旨。但我還是非常好奇,當你發覺青丫品性低劣,是否有後悔救了她?”

陸葉笑道:“我為什麼要後悔?這終究是一件善事。何況我也並不認為青丫品性多麼的低劣,她只是想實現自己的慾望而已榮華富貴,人前顯聖,不是很多人的夢想麼?只是對於青丫而言,她沒有腰纏萬貫的爹孃,也沒有上蒼賜予的天賦,於是想把我當成登天的臺階。最重要的是,她以為可以利用自己的眼淚和我的善良。儘管如此,她並未真正傷害到任何人。”

傅柔嘉不以為然道:“那不過是因為她現在還沒有害人的本錢。這種人換作是我,餓死在路邊也不會多看一眼。”

“我爹爹從前對我說,殺一個人很容易,救一個人很難,寬恕一個人更難。”

“你爹爹是個好人濫好人。”

“是啊,他是個濫好人。”陸葉回憶起與父親訣別的那一幕,無數次他的腦海裡浮現過同樣的場景,耳畔響起同樣的話:“小葉子,那是幾十條人命,豈能不救!”

所以,他救青丫,救孫婉,還會救更多需要救的人,而不問值不值得。

因為,當爹爹義無反顧奔向怒海時,心中有的只是救人性命,而沒有值或不值!

生命,是不能承受之重,無法權衡無法丈量。

“你為何還要和我們一同前往懸天觀?”傅柔嘉忽然問道,頓了頓又說:“假如想用謊話敷衍,就當我沒問,你什麼也不用說。”

陸葉實事求是道:“我是受人之託,等到了懸天觀就會離開。”

傅柔嘉沉默須臾,追問道:“和陳鬥魚無關?”

陸葉想了想,確認道:“無關。”

傅柔嘉點點頭,這個少年或者可惡,但他的眼神從容而坦誠,他沒有欺騙自己。

她轉身往回走,不意聽到陸葉在背後問道:“還疼不疼?”

“什麼?”傅柔嘉下意識地問道,驀地醒悟到陸葉是在問候自己屁股上的傷勢,不由得雙頰飛紅走得更快,以至於差點撞上正從船艙裡走出來的陳鬥魚。

陳鬥魚奇怪地瞧了眼傅柔嘉,不明白這位花見花敗人見人厭的傅師姐何以臉孔紅彤彤的,像是剛被人打了臉?

傅柔嘉感受到陳鬥魚探究的目光,心中愈發窘迫,暗罵陸葉混蛋,看也不敢看陳鬥魚,低頭鑽進了船艙裡。

陳鬥魚轉回頭,微微疑惑地問陸葉道:“傅師姐幹什麼如此失態?”

“嗯,沒什麼啊。剛才我們就聊了會兒青丫的事。”

陳鬥魚顯然對青丫沒興趣,站到陸葉身邊道:“昨天你叫我們出屋,只留下陳師兄和傅師姐,究竟發生了什麼,令他們兩人出來後對你態度大變,宛若換了個人?”

“你昨天不是已經問過我了麼?好吧,昨天在屋子裡,我對他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兩位真人深明大義最終我們化干戈為玉帛。”

陳鬥魚自然不相信,陳法虎也許可能,但對付孫柔嘉,豈是單憑舌頭能夠說服的?

“鬼話,你若說是耍了詭計將傅師姐打趴下了,或許我還會信你三分。”

“好吧,的確如此。我和你傅師姐不打不相識,這總成了吧?”

陳鬥魚蹲坐在陸葉身旁,盯著他的側臉狐疑道:“你?你打趴了傅柔嘉?不對,你怎麼笑得那麼古怪?”

陸葉一醒,端正神色道:“我笑了麼?我其實是被你盤問得走投無路了好不好?”

陳鬥魚瓊鼻低哼了聲,道:“傅師姐其實並不似你想的那麼壞,只是脾氣臭了些,好勝心強了些。”

陸葉心想大小姐你的脾氣實則也好不到哪裡去,頭一回剛見面就喊殺喊打差點要了我的小命。

陳鬥魚接著道:“這個世界很不公平,不是每個人都像游龍那樣含著金湯匙出生。就像青丫,她羨慕你,羨慕我和傅師姐,卻不曉得在這人前風光的背後,有多少不可對人訴說的辛酸。”

陸葉搖頭道:“游龍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沒心沒肺,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傢伙,或許極少部分是受到上天眷顧的幸運兒。但更多時候,金湯匙裡盛的是穿腸毒藥,明知有毒卻不得不喝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你死心塌地想給遊龍當說客?”

“沒有,我說的是自己。”陸葉含笑道:“你忘了,我也是個含著金湯匙的傢伙。”

陳鬥魚直言不諱道:“曾經!”

陸葉嘿道:“謝謝提醒。”

“你……下次見到游龍的時候,幫我勸勸他,死了這份心。”

陸葉怔了怔,答道:“好。”

陳鬥魚聽陸葉答應得爽快,不由疑惑道:“你不問我原因?”

“我孃親說過,這種事情沒有原因,只有緣分。”

“你孃親幾時對你說過?她可真是個妙人兒,可惜緣鏗一面。”

陸葉的眼睛閃著光,仰望深青色的蒼穹,幽幽道:“也許你能見到她。”

陳鬥魚眸光一閃,驚詫道:“她還活著?你別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

“我知道。”陸葉向她溫暖一笑,慢慢站起身來朝著迎面浩浩蕩蕩湧來的江水伸了個懶腰,口中誦起爹爹在孃親離去後曾寫過的一首詩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陳鬥魚靜靜地聽著,黑漆漆的眼眸像星辰般亮起迷人的夢幻光彩,仰望天上的明月,一任夜風拂面江波滔滔,不經意地低吟道:“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忽然之間,冬夜的白月江上萬籟俱寂,兩人立在船頭,默然無聲眺望滿江令人痴迷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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