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陸葉來到縣城的碼頭上,找到一艘正準備出海前往寧州府的商船。說好了船錢,他便準備登船,卻見一個人影陰魂不散地跟在自己身後。

陸葉忍無可忍回頭警告道:“你敢跟我上船,我就把你丟進海里。”

游龍急忙往後退,臉上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用手指了指泊在岸邊的海船道:“這是我朋友的船。”

果然就見這艘海船的綱首滿臉春風從甲板上小跑過來,人還沒下跳板便作揖施禮道:“小人見過龍大少!小人裘富貴,是這艘‘集慶號’上的綱首,東家傳下話來,您在船上的客艙都安排好了,這就帶大少您去休息。”

陸葉知道誤會游龍了,卻也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游龍哈哈一笑,對裘富貴說道:“我還帶了位兄弟,也給他安排一間天字號客艙?”

陸葉可不想欠這傢伙的人情,拒絕道:“不用了,我有艙位。”

他邁步走上甲板,就看到裘富貴點頭哈腰領著遊龍往頂層的天字號客艙去了。

陸葉訂的是黃字號客艙,其實就是集慶號在底艙裡隔出的庫房,裡面有十幾張大通鋪,除了船上的水手外,剩下的全都賣給想便宜搭乘海船的人。

所謂一分價錢一分貨,黃字號客艙的船錢便宜,待遇自然就是……沒待遇。

陸葉剛剛走到客艙門口,一股混合著體臭、汗騷、魚腥各種各樣不適氣味的熱風便撲面襲來,差點將他薰得奪路而逃。

但這是自己花錢訂的艙位,哪怕爬著也要進去。

陸葉強忍翻滾的五臟六腑帶來的一陣陣噁心,閉住呼吸走進了黃字號客艙。

客艙裡異常悶熱,因為是底艙所以完全不通風,大白天裡也要點著油燈。

昏黃的燈光之下,五排大通鋪蔚為壯觀的一字排開,每排大約能躺二三十號人,當中用破舊得到處透風的布簾拉上就算是擋隔。

鋪位上有床褥,黑黢黢散發出一股發餿的味道,天曉得上回拿出去曬是多少年前的事。

陸葉上船晚,一百多張通鋪位差不多都已經被佔滿,客艙裡黑壓壓全是攢動的人頭。雖然已是初冬季節,可艙裡的乘客都脫得只剩單衣,有些年輕漢子乾脆打起了赤膊。

艙裡還有不少女客和孩童,但在這裡誰也不會得到任何額外的關照。一個少婦毫不避諱地撩起內衣給懷裡的嬰兒餵奶,在她身旁一兩尺遠的地方便倒頭躺著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這就是底艙的世界,陸葉一時有點發矇。

他好不容易找到張空鋪位,脫了鞋子盤腿在通鋪上坐下,眼觀鼻鼻觀心靜坐冥想,準備就這樣混到開船,然後再溜到甲板上去透透氣。

誰知旁邊一個五十多歲的胖老頭猛一個噴嚏正好打在他身上,順手又擤了把鼻涕往被褥上抹了抹。

陸葉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星星點點,忍怒對老頭道:“老爺子,打噴嚏能不能注意點,你噴到我了。”

老頭見陸葉是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身邊又沒有大人陪伴,頓時底氣十足道:“噴到你咋啦,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那麼講究,咋不去住上頭呢?沒錢就別瞎白活,小心老子揍死你。”

陸葉火往上撞,正欲給老頭一點苦頭,黃字號客艙外頭進來一人,左顧右盼揚聲問道:“請問陸尋龍陸公子在哪兒?哪位是陸公子?”

陸葉一愣,就瞧見那海船管事後頭還跟著一人,頂著一頭耀眼紫發手捂鼻子擠眉弄眼,正是花見花開再見再煩的遊龍大少。

不等陸葉答話,游龍眼尖已在人堆裡找到了他,撥開管事一陣風衝到近前,捏著鼻子甕聲甕氣道:“尋弟弟,這種地方也能住?穿上鞋,跟哥走。”

陸葉發現這位遊龍大少委實了得,居然能令自己在睡通鋪與跟他打交道的選擇中毫無猶豫,嘆口氣道:“我是你老子麼?”

游龍瞪眼怒道:“什麼話?”

“那你幹嘛管我?我就愛睡通鋪,就愛住這兒,行不行?”

說這話,陸葉的良心在痛。說來說去,自己的天才老媽在須彌空間裡屯了一筆富可敵國的財富,卻偏偏沒準備點兒金銀銅錢當盤纏。要是他在光天化日之下丟出一枚天君錢當船錢,估計往後就別想再安生。

游龍揉揉已被自己捏得通紅的鼻子,轉頭朝那海船管事訓斥道:“你是怎麼當差的,看看你管的地方,被褥長蛆發臭,鋪上爬滿蝨子,蟑螂老鼠到處跑,你們……就是這樣招待客人的?”

海船管事張張嘴巴,低下頭唯唯諾諾道:“是,是,大少教訓的是。”

游龍鼻子裡哼了聲道:“自己掌嘴十下,把客艙收拾乾淨了,我便不和沈老三說你的事兒了。”

海船管事顯然是個懂事的,也顧不得眾目睽睽之下,揚起巴掌左一下右一記打得劈啪作響爽利乾脆。

陸葉看不下去,一把逮住管事的手腕,衝著遊龍道:“你鬧夠了沒有?”

游龍對著陸葉立刻換臉,十分無辜道:“尋弟弟,我這是在幫你出氣。”

“你看見我哪個鼻孔在出氣了?”

陸葉也奇怪,自己從小就在爹爹教誨之下修身養性,可天曉得為何一碰到游龍就想罵人。

“也對,這鬼地方最好把鼻孔嘴巴一起堵上。”遊龍深以為然:“走,哥請你吃飯。”

“你好像很有錢?”

游龍得意道:“不花錢,有人付賬。沒辦法,哥人緣好朋友多,走到哪兒都有兄弟搶著請客。我要是不答應,豈不傷了兄弟感情?”

那胖老頭和艙裡的乘客看傻了,海船管事通常都是船上的大爺,誰都不敢輕易得罪,卻被這紫發少年像訓孫子一樣隨意拿捏。偏偏紫發少年又對陸葉低眉順眼,人家還不領情。

胖老頭看陸葉的眼神登時不一樣了,一邊偷偷往人堆裡躲,一邊暗自懊悔早上出門沒查黃曆。

陸葉對游龍的來歷愈發起疑,兩人不過萍水相逢他卻似狗皮膏藥般貼上來死活甩不脫,到底對自己有何企圖?

昨晚陸葉故意將“陸尋”這樣一個似是而非引人遐想的名字告訴游龍,就是想探探對方底細,卻被他一個哈哈掩飾過去。

眼下的局面,自己該如何應對?從前在爹孃身邊,陸葉從來不需要操這些心思,如今不得不獨自面對人心的險惡世間的炎涼。

“走吧,尋弟弟!”遊龍見陸葉不吭聲,親熱地伸手拉道:“哥與你一見如故,怎麼忍心看你在這種地方受委屈?”

陸葉被游龍一聲聲“尋弟弟”叫得毛骨悚然,拍開這傢伙拉拉扯扯的爪子道:“不準叫我尋弟弟!”

兩人走出底艙,陸葉回到甲板上,一縷冬陽照下頗有點重見天日的幸福。

游龍看陸葉望著天空出神,好奇道:“尋弟弟,你又在想啥?”

陸葉白他一眼,低聲道:“沒什麼,我只是忽然想到假如是我爹爹剛才在底艙裡,他會怎麼做。”

游龍不以為然道:“你想那幹嘛,他又不在這兒。再說老一輩有老一輩的想法,卻未必是咱們喜歡的。就像我,死纏爛打跟著你,請吃請喝遭白眼,熱臉貼緊冷屁股,可還是樂此不疲百折不撓。哎,任你虐我千百遍,我待你依舊如兄弟,為啥呢?”

“因為你心裡有鬼?”

“拉倒吧,你要錢沒錢要色沒色,哥……就是和你有緣。我心光明,日月可鑑。”

陸葉望向游龍雙眼:“當真?”

遊龍朝天打了個哈哈:“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信哥,不會錯。”

兩人邊鬥嘴邊走上了集慶號的三樓,甲板上的客人明顯少了,視野敞亮,天地都變得開闊起來。

集慶號是一艘客貨兩用的海船,客艙按照“天玄地黃”的標準設定,頂級的“天字號”艙房只有三間,全部在三樓。

游龍的房間是三間客艙裡最大的,不僅有臥室、書房和客廳,還有一間獨立的洗漱間。艙中鋪設厚厚絨毯,紅木家具精雕玉琢金碧輝煌,陳放的一應器皿也都是鍍金鑲玉別具匠心的大師之作。

陸葉好像一腳從地獄踏進了天堂。

兩名正在桌前佈菜的侍女看見游龍進門,連忙俯身跪地迎接道:“龍大少!”

陸葉注意到兩名侍女都眉目姣好身姿搖曳,四隻雪白無瑕的赤裸蓮足在大紅絨毯的映襯底下顯得嫵媚可愛。

游龍由侍女脫去靴子,對陸葉道:“這兩個丫頭都是新近送來的,左邊的姐姐叫左荷,右邊的妹妹叫左藕。姐姐溫柔妹妹嬌憨,伺候起人來滋味不同各有千秋,你……”

看陸葉一臉無動於衷地望著自己,游龍實在說不下去了,掃興道:“算了,跟你說這些是對牛彈琴。兄弟,要不要先沐浴再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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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葉繞過左藕伸過來脫鞋的手,赤足走上客廳東面的露臺,海風拂面鷗鳥高飛,耳畔就聽見船工的嗓門喊道:“風來了起錨,升帆,準備開船!”

一道道巨大白帆緩緩升起,終於等待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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