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寺之後,廣聞大師邀了陸葉和陳鬥魚到雲崖小築用茶敘話。

席間陳鬥魚客氣地提出自己當年在懷玉山和陸飲雪有一面之緣,此次拜訪雲竇寺也希望能夠順道看一眼他的墳冢。

廣聞大師並無阻攔之意,還安排廣緣大師陪同前往。

閒談幾句後,廣聞大師突然道:“此次魏長老夫婦前來敝寺,其實也是與陸飲雪陸施主有關。雪巖宗孤懸海外,他夫婦二人性子雖急了些,但終究也是正道一脈同氣連枝,陸公子和陳真人切莫對今日之事掛懷,一切以大局為重。”

陸葉微一頷首道:“我們今日便下山。”

廣緣大師訝異道:“兩位為何著急離開?左右無事不妨在寒山盤桓幾日,敝寺上下歡迎之至。”

廣聞大師微笑頷首道:“正是,陸公子深具慧根造化非凡,與敝寺有緣。”

陳鬥魚道:“實不相瞞,我和小祖師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諸位大師的好意,晚輩心領。”

雲竇寺乃是是非之地,陸葉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身份暴露的危險。一想到魏枕和徐如萱二人彼此交換眼光時透露出的複雜意味,陳鬥魚心頭便泛出古怪之念,更有隱隱的不安,巴不得越早離去越好。

廣聞大師頗感失望道:“如此老衲也不好強留。若是兩位日後得空,老衲必當掃榻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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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葉微微欠身道:“一定會再來。”

下次再上雲竇寺,自己不會再戴著這張虛情假意的面具,必仗劍闖過接引橋,手刃仇敵,接走父親的遺骸!

眾人又說了一會兒話,陸葉如坐針氈,起身告辭。

當下廣緣大師引著他和陳鬥魚前往後山的塔林,探望長眠於此的陸飲雪。

房書平一聽要去塔林,也嚷嚷著要同行,當真不敢離開陸葉和陳鬥魚半步,誰知道這些和尚有沒有和雪巖宗暗中勾搭,保命要緊。

陸葉心潮澎湃,跟著廣緣大師往塔林行去。

三年多,一千餘個日日夜夜,父子終於重逢,卻是陰陽相隔永不相見!

陳鬥魚走在陸葉的身邊,一雙美目轉動注視著他,見他面色陰晦神情黯淡當即傳音入密道:“記住你答應過我什麼!”

陸葉點點頭,也用傳音入密道:“不會忘,謝謝你!”

掌摑魏寶笳三人,冷對魏枕、徐如萱夫婦,這些事陳鬥魚本不必做,但她不曾半分猶豫,陸葉記得她的這份情。

“生分了。”陳鬥魚淡淡道:“我若不出手,真擔心你會忍不住殺了那小傻妞兒。”

陸葉愕然道:“我麼?”

“她不是你殺父仇人的孫女麼?”

陸葉愣了愣,頗似懊惱道:“你若早提醒我,怎麼也得親手賞她兩記耳光,還要在她的臉上刻朵花,如何?”

陳鬥魚眸中閃動一抹笑意,道:“好,下回遇上我一定早提醒,就怕你憐香惜玉捨不得。”

陸葉轉頭看她一眼,陳鬥魚哼道:“你笑什麼?”

“捨不得?!”

“哼!你要小心了,魏枕夫婦在洪荒天下是出了名的心胸狹窄睚眥必報,這回他們覺得自己當眾丟了臉,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陸葉又是一笑,不說話。

陳鬥魚不由微微嗔怒,剛想不理他猛地一省道:“你不會在打他們的主意吧?”

陸葉沉默須臾,坦白道:“我算來算去,恐怕只有六成的把握能留下他們其中的一個。”

“你瘋了?他們兩人的修為這輩子已經到頭,多則三五十年快則一二十年,你就能輕鬆超越,何必現在冒險。再說當年是你爹爹放了他們,你又何苦念念不忘?”

“可我爹爹已經死了,就躺在這裡,這座原不屬於他的塔林裡!他們兩個苟延殘喘,卻還在到處耀武揚威!”

陳鬥魚默默看著他,輕聲道:“再等一等!”

陸葉一怔,陳鬥魚道:“我……在等一份仙緣,然後就有八成的把握當場衝破仙人境。到那時,我們一起,可以把他們兩個全部留下。”

陸葉愕然,心底就像盛夏裡的小荷塘有一圈漣漪暖暖的盪漾,閃爍著金色的陽光。

片刻後陸葉冷靜下來,搖頭道:“你是懸天觀的弟子,不合適。”

“很合適,我是懸天觀的弟子,你是懸天觀的小祖師。”

這時翻過一道山樑到了塔林外,兩人如有默契,停止了用傳音入密交談。

塔林佔地上千畝,四周並無圍牆籬笆環繞,山坡上種滿櫻花,錯落有致競相綻放,一條從山頂天池引出的溪澗從林中淙淙流過,平添幾分生趣。

雲竇寺歷代高僧圓寂後,火化的舍利子都會供奉在石塔中。經年累月,便逐漸形成了一座規模宏大的陵園。

石塔有高有低並無一定之規,主要依據圓寂高僧生前的功德考評。石塔底座上刻有碑文,記載塔主的生平,塔尖和飛簷上都掛著驚鳥鈴,風一吹漫山遍野叮叮噹噹如山泉流淌悅耳動聽。

平日裡塔林中不見人影,偶爾有幾位雜事僧路過,看上去也一副悠閒。

廣緣大師將陸葉、陳鬥魚和房書平引到塔林西北角一座低矮的石塔前道:“這裡便是陸飲雪陸施主的埋骨之所。”

“這麼矮?”房書平瞅瞅眼前剛剛夠到自己小肚子的石塔,再瞧瞧旁邊那一座座數丈甚至十數丈高的石塔,這不就是座小墳包麼?

陸葉勉強壓制住翻滾的心緒,凝視父親的墳冢。

石塔底座上,只有“陸飲雪”三個字,除此之外既無生卒年月也無生平記載。

石塔下,就是他長眠的地方。

三年了,一千餘個日日夜夜的思念與牽掛,今日終於等到了重逢。

只是,一個在塔裡邊,一個在塔外面;一個睡著,一個站著。

淚水差點奪眶而出,陸葉握緊拳頭不敢露出半點異樣。

陳鬥魚恭恭敬敬拜了幾拜,此時不看陸葉一眼也能體會他心頭的哀切。人世間最痛楚悲哀的事情,莫過於面對著親人的墳冢,卻要強作陌生人,不敢悲傷,不敢落一滴眼淚!

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孃親,想起了從前那段貧寒、朝不保夕的歲月。

她裝作好奇,纏住廣緣大師不停地發問,幫助陸葉吸引他的注意力。

陸葉耳畔迴盪著父親臨別的叮囑:“放心,五嶽四海九州八荒,上窮碧落下黃泉萬千仙魔無盡光陰,誰也擋不住我們父子相見夫妻重逢!”

“爹,你在裡面孤單嗎……”他的心中喃喃說道:“孩兒長大了,認識了許多新朋友,又去過了許多從前沒去過的地方,雖然經歷了一些兇險,但我學會照顧自己啦。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想您,想孃親,想我們從前在一起的日子”

他心如刀絞,五內如焚。

“孩兒無能,沒辦法報仇,也沒辦法帶您回家。爹,日子過得真快,一晃眼三年多了。您再等等,我會很快回來!我會找到孃親聽說她回了天上。沒關係,我會上天去找她,然後我陪她一塊兒來看您。”

他默默訴說著,眼前天旋地轉,恍惚之中看到父親從石塔裡走出來,向自己微笑。

“爹爹!”他情不自禁地往上兩步,腳下踉蹌險些摔倒。

房書平在旁邊趕忙伸手拽住陸葉,訝異道:“乾爹!”

陸葉霍然驚醒,站定身形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踩到了石塔前的臺階。臺階前也不知是誰,整整齊齊擺放著香燭祭品,還有一枝新鮮的櫻花,好似剛剛來祭奠過。

他暗自出了身冷汗,知道自己剛才差點失態,幸虧房書平出聲喚醒了自己。

陳鬥魚也吃了驚,佯裝詫異道:“大師,這裡何人來拜祭過麼?”

廣緣大師道:“弘源師侄和弘盛師侄每日都會輪流前來清掃祭拜陸施主的靈塔。”

“弘源大師?”陳鬥魚這次是真的有些驚訝了。

“不錯,他們是廣法師兄座下弟子。當年廣法師兄在海上大戰黑潮霧妖危在旦夕,是陸施主出手相救。如今廣法師兄被罰面壁,便命倆弟子代他輪流照看這座靈塔。”

陸葉恍然,在雲竇寺眾僧中唯一能夠令他稍存好感的便是廣法大師了。據說為了爹爹的事,他和廣聞方丈當場鬧翻,以至於回山之後就被罰去面壁,至今未得自由。

廣緣大師唏噓道:“陸施主一代人傑,可惜,可惜啊!”

陸葉聞聽此言悲憤之情難以抑制,鏗聲道:“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陸公,不肯渡海東!”

廣緣大師一愣,不由對陸葉投來深深凝視的目光。陸飲雪身前功過是非早有定論,這少年所吟之詩,不僅大膽,而且最後一句綿裡藏針隱含著怨懟譏諷雲竇寺,是何意?

房書平不管三七二十一,高聲喝彩道:“好詩啊好詩,一氣呵成一鼓作氣,乾爹您的文采那個太斐然了,啥時候教教孩兒,也好讓我見賢思齊出口成章!”

陸葉恍若未聞,轉身往塔林外走去。

他不敢停留,哪怕多一會兒都怕自己會剋制不住胸中燃燒的火焰。

他更不敢回頭,哪怕多一眼都怕自己會忍不住決堤的淚水,再也走不成。

可是腳步竟是如此的沉重,每一步邁出都像是在自己的胸膛上狠插一刀。

抬頭,可以不讓淚流出,腳步不停,卻看到天高雲淡陽光耀眼,又是一春。

不知身後的石塔下,那個沉睡的男子是否還能感覺到陽光的溫暖,花開的芬芳,還有這一春的寂寞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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