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眾人找了家酒館喝得酩酊大醉,次日清晨分道揚鑣各奔東西。

游龍和龍儷煜需要儘快將月娥與孫淵傑的魂魄送去往生井,以兌現兩人的承諾。

洪荒天下的往生井一共有五座,分別位於五嶽之中。只是東嶽和南嶽肯定不用想了,不管是華君嶽還是聞在道一準會非常歡迎游龍上門。

撇開這兩座神嶽,就剩下中嶽、北嶽和西嶽。其中和東海龍宮關係最好的,當屬西嶽。不過從饒州府往西嶽去,千山萬水縱使御劍飛行也需要許多時日。

這天下實在太大,大到連仙人們也未必能夠走遍九州山川。

範高虎和鄒妍暫時留在了月娥廟養傷。尤其是鄒妍,土地婆婆的陰煞毒氣雖被楊枝玉露化解,但元氣大傷需要將養一段日子才能拔除餘毒徹底恢復,再無力跟著陸葉、陳鬥魚長途奔波。

陸葉本想留下來等鄒妍和範高虎傷好後一起走,奈何經過亂墳崗一戰後,兩人都意識到如今陸葉雖然修為不過封山階,但真實戰力遠遠超出,自己同行未必有幫助,反而成了累贅。

此去雲竇寺山高水遠,實在不合適再讓陸葉分心照應。

於是最後剩下能陪同陸葉前往雲竇寺祭拜陸博的,便只有陳鬥魚。

兩人離開月娥廟,護送著依然神志不清的弘盛大師一路東行。接連幾天,陳鬥魚冷若冰霜對陸葉愛理不理,彷彿又恢復到兩人最早認識時候的模樣。

陸葉曉得八角亭的事餘波未了,陳鬥魚在鬧小性子,於是非常識趣地退避三舍,免得自討苦吃。

趁著路上清閒,他每日修煉不輟,尤其是反覆研讀《墨長筆札》,對天道的感悟日益加深。

這日須彌空間裡突然有了動靜,睡足月的一二三終於破繭而出,全身銀光閃閃居然變成一頭水麒麟,可惜個頭太小是個萌芽版,怎麼也顯不出威武雄壯的神獸風采。

但這也令陸葉開心不已,從某種意義上一二三是他最喜歡的寶貝。雖然彼此言語不通,卻是陪自己在東海臥龍原的海眼洞天裡渡過失去父親後最難熬那三年唯一的夥伴。

然而很快他就高興不起來了,這位小夥伴睡醒之後也不和陸葉打招呼,熟門熟路地扒開箱子,坐在一堆神仙錢上開始狼吞虎嚥,一點兒也不把自己當外人。

陸葉時不時來瞅它兩眼,奈何打不得罵不得,沒一點兒辦法,只能由得這小家夥胡鬧。

等到吃飽喝足,一二三又熟門熟路鑽進陸葉的丹田氣海,隨便找了個山頭趴下來,舒舒服服地開始打飽嗝打呼嚕。

陸葉哭笑不得,他的氣海內統共五座元山,天德八寶爐霸佔一座,天璣劍經搶下一座,如今一二三又分走一座,剩下那兩座是還埋在海面下的小土堆。

隨著天德八寶爐的禁制接二連三地被解開,威力變得越來越大,每時每刻都在吞吐煉化著驚人的靈氣真元,陸葉的功力亦水漲船高突飛猛進。

可惜陸葉的消耗也十分恐怖,養的仙寶神兵好似永遠喂不飽的饕餮,要伺候吃喝日夜不停。幸虧他身上的神仙錢存得夠多,還有一大箱楊枝玉露,再加上前些日子瘋狂汲取了將近一半的萬年古劍潭玄水精華,這才勉強能夠收支平衡。

就這樣一路無話,雲竇寺愈來愈近。

這天夜裡三個人錯過了村鎮,索性露宿在荒野裡。

天氣漸轉火熱,入夜的風倒還微帶涼意,吹拂過空曠無人的平野。一輪彎月從遠山後悄悄地爬上來,將一蓬清輝灑向人間。

陸葉燃起一堆篝火,眺望彎月下那座若隱若現的青山,雲竇寺便在這大山深處。

那裡就是爹爹的埋骨之所。

不知每日晨鐘暮鼓,清香渺渺,可能為他驅散半分寂寞?

正想的出神,陳鬥魚忽然走過來立在陸葉的面前漠然道:“明天到了雲竇寺,只准祭拜,不準和人動手。”

陸葉聽話地點頭道:“我懂,我不會犯傻。”

陳鬥魚不依不饒道:“上山後你一切都聽我的。”

“我現在也一切都聽你的。”陸葉沒有半點猶豫應承下來。

陳鬥魚一愣,眸光中帶著明顯的懷疑道:“你是不是在打什麼鬼主意,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我總不至於傻到衝進雲竇寺大喊大叫說:‘我是陸飲雪的兒子,我來報仇啦!’”

“咦,那你剛才傻兮兮坐在這兒死盯著曹娥山做什麼?”

陸葉抬手將一根乾柴丟入火堆裡,黑眸中映照出爆閃的紅光:“我在想,當年爹爹帶著我浪跡天涯尋找孃親時,心中該有多麼苦悶。孃親出事前,他是聞名天下的陸三元,是朝廷名臣,國家的肱骨棟樑,可轉瞬之間就成了人人害怕唾棄的大魔頭……”

他皺了皺眉頭,腦海裡回憶起當年的情景,“那時如果他認清形勢,願意和孃親劃清界限,再寫一封休書,必定能安然無恙。可是爹爹從未如此打算過,他相信孃親是無辜的,他不惜自己聲名狼藉一無所有,也絕不背棄孃親。”

陳鬥魚蹙眉道:“你為何突然想起這些?”

“月娥廟的沐恩,曾經的書生孫淵傑,同樣是為了自己愛的人不惜揹負枷鎖,墮入魔道。唯一的不同是,孫淵傑做錯了事,而且錯得離譜,而我爹爹,卻不曾害過任何人。”

陸葉一動不動地凝視躍動的火光,徐徐道:“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孤獨麼?從前我不懂,現在慢慢地明白了。就是當你堅持自我,全世界的人卻都以為你錯了你瘋了,你走火入魔了。然後不論是親朋還是敵人甚或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大家都嘲笑你質疑你,完全不聽你的辯解,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東西……”

陳鬥魚眉目間的冷淡鋒銳漸漸變得模糊而溫柔,緩緩在陸葉的面前蹲下來道:“我們不說這個了好麼?”

陸葉的眼底閃過一抹黯然,凝視陳鬥魚道:“你也對始祖的法旨深信不疑,認為我孃親是意圖毀天滅地的大魔頭?”

陳鬥魚避開他灼人的目光,望向身旁的篝火,道:“你……總不能懷疑日頭會從東邊升起,西面落下。”

陸葉挑起眉梢道:“為什麼不能懷疑?誰能證明亙古以來它一直就是東昇西落,誰能預言往後的千萬年歲月裡它不會從西面升起?別忘了,所有的法則都是太上定的。日頭也好,月亮也罷,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它們現在的樣子。”

陳鬥魚峨眉一揚,又徐徐地落下,搖搖頭道:“你莫要像孫淵傑那樣,放任自己的執著,最後墮入了邪道。”

陸葉笑了起來,道:“說起孫淵傑,在饒州府成千上萬的善男信女心目中,他曾經無異於萬家生佛,又有誰會相信他的真實面目,是殘害無辜生靈的劊子手幫兇。你到葛家集,到饒州城裡將這真相說出,有幾人肯信?”

“這……完全不一樣,你在狡辯。”

陸葉不說話,帶著幾分執拗幾分憤懣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陳鬥魚一陣心煩意亂,勉強道:“孫淵傑的事是你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無可置疑……”

陸葉打斷她的話道:“我孃親的事有誰人所見,誰人所聞?”

陳鬥魚惱道:“你為何非要與我強辭奪理?!”

陸葉垂下眼簾再不吭聲,陳鬥魚霍然發覺他的嘴角掛起一抹笑容,落寞、除了落寞,還有……無可抑制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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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了愣,平復心緒道:“你應該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危險。我並非不信你,但是,需要時間還需要證明。”

陸葉豁然抬頭,黑眸中迸出光彩道:“我會的。”

陳鬥魚的心砰地一跳,她突然完全瞭解陸葉此次奔赴雲竇寺的意圖,也明白他為何會選擇一路緩行而來。三年的期盼,在面對父親遺骨之前,他太需要調節剋制自己的情緒!

然而,在那之後呢?

挑戰太上?與全天下為敵?眼前的這個少年,他再驕傲再優秀,再倔強到深入骨髓,也不過是風一吹就會熄滅的燭火。

“你會死的!”

“不會。”

陳鬥魚一陣愕然,氣悶道:“你孃親曾是天后級的絕頂高手……如果連她都隕落了,你怎麼能保證自己不死?”

“很簡單啊,我會證明給你看。”

陳鬥魚憤怒了,可這才是真正的陸葉啊。他可以溫和可以理性,可是一旦認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就會不顧一切,就算頭破血流,也要做看來愚蠢無比的事。

“陸葉,你是存心要害死我麼!”

“我……害你,怎麼可能?”

陳鬥魚因著惱火而燒紅了臉頰,咬牙切齒道:“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被人追殺卻無動於衷,明白嗎?!你不是要證明給我看嗎,好,我奉陪到底!”

陸葉一瞬間呆如木雞,眼珠不錯地看著陳鬥魚,胸中有一團熱乎乎的東西在拱動,像是一飲而盡冬日紅泥小火爐燒熱的綠蟻酒,四肢百骸都體會到那令人瘋狂的激流沖刷。

荒野上的夜風,驀然變得溫柔而深沉,萬籟俱寂之中唯有兩人身旁的篝火忽明忽暗閃爍著光焰,照亮了這片天空,映紅了兩張年輕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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