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鑽可不是什麼好詞,再說難聽點就是善於鑽營算計,而且還是精通的那個層次。

沈邁怎麼也沒想到姐夫剛才還是一副欣賞的語氣,居然接著就來了這樣一句考語,登時愣住了。然而沈邁幾十年的官場沉浮絕不是白給的,迅疾便明白了蔣之奇的意思,臉色接著就是一灰。下意識的嘀咕道:

“他,他才十六,應該……不會吧?”

“呵呵呵呵……”

蔣之奇對那些數字遊戲很感興趣,只是笑呵呵地瞥眼望了望沈邁,連話也不說接著又低頭指指畫畫的在紙上比量了起來。這自然是不想多解釋的意思,於是沈邁的臉色直接轉成了黑色。

這屋裡實在沒外人,蔣之奇的話直接了點兒並不奇怪,就差直接說沈邁昨天晚上在他和錢塘周知縣面前那番做作是想給沈謙揚名了。然而沈誥還顧著那幾隻雞呢,再說他長這麼大也就沈謙能一眼看出他的長處,好容易遇上個知己卻被姑父連見都沒見就下了這樣的判定,那身上還能舒坦了?可是他剛被蔣之奇奚落了一番,在官威長輩威面前哪還敢替沈謙爭辯。尷尬的連咽幾口唾沫,有勁兒無處使之下只得眼巴巴的瞅向了規規矩矩站在自己身旁的蔣瑎。

蔣瑎是聰明人,父親的意思不難聽出,不過他更是君子,絕不喜歡以惡意揣測別人,雖說這麼多年來絕對相信父親的判斷能力,但仔細一想自己又沒跟別人提這事兒,僅僅是出於好奇才讓表弟領著去見了沈謙,完全是突訪。回來本來是想表表功的,結果還沒把整個經過說清楚,父親就直接下了評判,實在有傷他的公允之名,而且對沈謙也太不公平。連忙躬身說道:

“父親,剛才七郎只顧著說所見之事,有些前情尚未說清楚。大九宮還有天竺數碼子這些東西並非沈謙當面做給孩兒看的,而是孩兒兩個人去之前他就畫出來給他妹妹玩的。孩兒只是碰巧看見罷了,好奇之下詢問一番,他才如此解釋。”

“哦?是嗎……”

蔣之奇略略一愕,不過迅疾恢復了淡然的笑容,搖了搖頭轉口道,

“這天竺之碼老夫並不是十分喜歡。我華夏向有籌算之碼,雖然比天竺之碼略繁,不過其意是一樣的,都是計數之用罷了。精心做學問不是壞事,但只求人所未見,而不求學以致用怕是有失偏頗了。”

這些話說得很委婉,但是意思很明確——就算只是碰巧,但他依然是故意拿貌似高深的東西唬你,難道你看不出來?於是坐在一旁靜聽的沈邁臉色又黑了一分,基本上快要徹底放棄了。然而蔣瑎頗有擰勁兒,認準了一條就不肯放棄,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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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兒也曾在他面前如此相問過。他說雖然只是略簡,但就算一字只可減一息,萬字卻可減一日,堆積起來不容小視。以孩兒之見,公門之中萬事繁雜,此言堪為致論。”

“哼哼哼哼,若是如此也可算幹吏之才。”

蔣之奇哪能不瞭解自己的兒子?其實如果這事兒沒有牽扯到小舅子沈邁,他也不想把沈謙貶到如此地步。說起來蔣之奇頗喜歡沈謙所展露的才華,但是喜歡是一回事,眼下在做什麼卻又是另一回事。

蔣之奇不但官高爵顯,出身也不一般,他所在的宜興蔣氏家族在東漢時就以“九侯五牧”聞名於世,其後歷朝歷代名人顯要不斷,“一門五牧”、“四世六翰林”、“兄弟宰相”、“三世良筆”、“一門三甲”成就了家族的顯赫,而到了北宋更是接連出了三十餘位進士,人才輩出,根本不是西溪沈氏這種所謂百年望族能比的。能有這樣的輝煌成就不單是因為詩書傳家,更重要的則在於極其重視門風。

門風這東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但是卻又實實在在關乎著家族興亡命運,正因為深知其中利害,蔣之奇才在明知沈邁想求什麼的情況下不惜澆他一盆涼水,此時見沈邁已經熄了火,而蔣瑎在一言定交之下卻鑽起了牛角尖,便意識到如果不明說出來非得害了兒子一生不可。沉了沉緩緩說道:

“所謂才有正才、偏才之分。正才者學以致用,而偏才者劍走偏鋒,不求致用,只求高人一頭,識人所未識之事。不論是從詩也好、從算也好,如此性情往往孤傲,往往偏執,固然可圓其說,亦不過為自己找理罷了。老夫說精鑽並非是說他故意算計你們,而是從此處論。進學從仕要的是中平正和、學以致用。執泥於雕蟲小技粗看不過是難有寸進,細論之卻是大禍。如果難有寸進還好說,但若是奇才……如同存中那樣,只怕會招致害國害家之禍。”

“存中”就是沈括,跟蔣之奇曾經也是好友,同時又是沈家人,而且還是沈邁的長輩,按說蔣之奇不應該拿他來作比,但是到什麼事兒上說什麼話,這時候也只能明說了。蔣瑎也跟著臉色一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屋子裡的氣氛一時間凝固了下來,蔣之奇繼續煞有興致的研究著手裡的數字遊戲,而沈邁、蔣瑎、沈誥都在那裡灰著臉不吭聲,屋子裡靜的一塌糊塗,於是一個緩緩而起的溫婉嗓音便顯得極其清晰了。

“傷慘懷慕增憂心,堂空惟思詠和音。藏摧悲聲發曲秦,商弦激楚流清琴……”

“嗯……你說什麼?!”

“爹爹,您看這九聯九宮格可像璇璣圖?”

“璇璣圖?!”

璇璣圖是華夏詩文史上的奇作,又稱回文詩。相傳出自南北朝奇女子蘇惠之手,八百四十一個字橫縱各二十九排排成字陣繡在一方絹帕上,由於不論橫排、豎排、斜排還是正著念倒著念都能成詩,三言、五言、七言層出不窮,繁雜無比,數百年來無數人痴迷於此,據說最多的已經從中得到了三千多首,可謂蔚為大觀。

蔣之奇仔細一想這大九宮紛繁無比的變化以及邏輯推理,確實與璇璣圖有著共通之妙,不可不謂之奇作,但剛剛下意識的點了點頭,接著卻是一陣頭皮發炸,連忙坐直身循聲轉回了頭詫異的望了說話那人一眼,心裡接著“咯噔”了一下,見沈邁他們都神色各異的循聲望了過去,登時後悔不跌的想道:

“完嘍,連璇璣圖都出來了!我怎麼忘了她還在這裡,好端端的把大九宮給她做什麼?可剛才也就是看見一隻手伸過來要就順手遞過去了,也沒想那麼多呀……”

蔣之奇如今不後悔都難,說話那人不是別人,就是他的寶貝閨女蔣韻兒。蔣韻兒自小浸淫於濃厚的書香氛圍之中,在仕宦圈子裡早已有美惠之名,雖然剛剛及笄,但早幾年他蔣之奇的世兄世弟們就已經踏破了門檻。也就蔣之奇心疼閨女罷了,一心想找個乘龍快婿,到現在還沒發現中意的人,所以一直沒有把這事兒定下來。

說起來兒女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孩子們什麼事兒,頂多也就是給他們個參考看看他們中意不中意,最後的決定權還是在父母手裡。可就算他們做不了自己的主,你也不能否認他們有自己的想法吧。蔣韻兒如今十五了,正是少女懷春的年紀,滿心裡都充滿了美好的幻想,況且又是詩書齊惠,哪裡受得了這種難得一見的少年奇才感觀衝擊?

昨天蔣之奇就發現閨女凝神於那首《墨萱圖》,但這畢竟是因為那首詩讓她想起了外祖母,所以蔣之奇也沒怎麼在意,然而今天不行,不管是璇璣圖還是大九宮,就算它再精妙也跟徐老太君沒關係,那麼閨女突然心有所感可就實在不是什麼好兆頭了。

可是韻兒這些話並沒有錯呀……面對西夏臨敵指揮都不會皺一皺眉頭的蔣之奇登時有點懵了,下意識的重新接過大九宮低頭看了看,終於極不情願的點點頭道:

“嗯,是有些璇璣圖的意思。不過就算精妙,亦不過精鑽罷了,更說明……”

“爹爹。”

蔣韻兒長睫一霎,瞥眼見舅舅還有三哥、表哥他們微微緩過神色的臉上都有些古怪,臉頰便不覺微微一熱,貝齒下意識的咬了咬嘴唇,輕聲說道,

“知人當促膝,尚且未可盡知其人。三哥他們只不過與……與他閒談幾句罷了,怎知這一定是他的性情?蘇惠蘇娘子可作璇璣圖,莫非就說她只會做璇璣圖麼?”

“呵呵呵呵,你這丫頭……”

自古的道理都是閨女比兒子親,蔣之奇可以虎著臉訓蔣瑎他們兄弟幾個,但是卻從來沒在蔣韻兒面前急赤白咧過,想想自己一向心思縝密,見微知著,卻沒曾想被閨女抓了話把兒,不覺一陣無奈,只得笑呵呵的反問道,

“知人當促膝,尚且未可盡知其人。你又怎知這一定不是他的性情?”

“女兒不知。”

蔣韻兒微微低下了頭,雖然沒有反駁,但意思卻明顯是“我不知道,你也一樣不知道”,這與“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一樣都是繞脖子話,根本沒有標準答案。蔣之奇見閨女著實聰明,根本不跟他打羅圈仗,心裡頓時更加無奈了,不過他一向看人極準,這次同樣相信自己的判斷,想想要是沒有真憑實據還真不好打消這滿屋子人的莫名期望,只得見好就收的笑道: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呵呵,老夫不過是閒說罷了,何必在這閒事裡頭繞個沒完。嗯,呵呵,不要提此事了。玉訓,喪訊差不多都已經發出去了,各處親戚很快就要大上,你萬萬不要馬虎。”

沈邁是何等聰明之人,就算草叢裡傳出蛐蛐兒叫他都能分出公母,哪能聽不出蔣之奇的弦外之音?心知蔣之奇這是要會會沈謙,親手扒一扒他的皮,也好讓蔣瑎、韻兒他們看看到底誰說的對。雖說這樣做實在有點兒不給沈家面子,但從蔣之奇的角度來說,卻又是無奈之舉,他沈邁作為蔣瑎、韻兒的舅舅如何能不明白其中深意?

五侄兒啊,你就自求多福吧,弄好了算是給老沈家重開一道希望之門,弄不好的話也算是除除疑,今後也用不著無憑無據的瞎奢望,怎麼說都是好事……沈邁其實還是滿懷著希冀的,見蔣之奇這樣說了,忙就坡道:

“哦,正是如此。各處親戚都不算路近,今天來的不多還能應付,不過明天開始必然是大上,到時候只怕人手緊張些。小弟一直在思謀這事,怕是還得再添些人手。不過西溪這邊成用的人差不多都用上了,杭州衙、錢塘縣、仁和縣那邊也都派來了人支應,若是再去求只怕有些不好。姐夫您看……”

“呵呵呵呵,這些事玉訓自己斟酌就是了。老夫只是東床,對西溪這邊不熟悉,幫你把把關可以,具體的事倒不好插手。要不這樣吧,若是人手緊,那就讓夢錫幫你做些不用與親友見面的差事。至於其他的,你自己考慮吧。”

蔣之奇笑呵呵的應了幾句,接著慵懶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起了神。(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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