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林深處, 怪石越來越少,溫度卻開始升高。

石頭縫隙中透著灼人的溫度, 紅色火焰滾燙,像是翻湧的岩漿。

兩隻炎火獸趴在不遠處沉睡。

它們頭似狼,卻長著犀牛角,獅子身,沒有尾,身上皮毛是鮮豔的紅色。

它們身後, 一塊光芒黯淡的石頭在空中緩慢旋轉著。

看見那塊不起眼的時候,蘇蘇心中一喜。她曾在藏書閣中見過,極寒玄石名為“極寒”, 卻焠於火中,妖獸炎火生於其側。

極寒玄石必能成仙劍。

蘇蘇還未靠近,那兩隻妖獸便睜開了雙眼, 身上彷彿熄滅的火焰一瞬重新燃起,炎火獸一雌一雄, 彼此間心靈相通。

無數人迷失在石林裡,它們已經沉睡許久, 生人的氣息讓它們瞬間驚醒。震耳欲聾的嘶吼聲響起,它們朝著蘇蘇撲了過來。

灼熱的溫度瞬間侵蝕了蘇蘇。

“來得正好。”

她雙手翻花,調動體內無情道修出的靈氣,手中迅速凝出一把白色羽扇, 羽扇頃刻帶上幽幽紅色業火, 攻向雄獸。

炎火獸身上的火焰碰見蘇蘇的業火, 它嚎叫一聲,身上火焰少了一圈。

炎火獸不再硬碰硬,連忙避開。

蘇蘇換了道法以來, 第一次正式和妖獸對戰。

它們是火系妖獸,卻明顯怵蘇蘇手中業火。羽扇落下螢火似的光,因為由靈氣凝出,蘇蘇不想與它們一直耗著。

她踏過石頭,伸手去奪極寒玄石。

兩獸目露兇光,顧不得業火,哪怕是同歸於盡也要殺了蘇蘇。

蘇蘇心裡低咒一聲,連忙回身迎向它們。

二獸催動體內妖丹,悍不畏死之下,它們妖力暴漲,蘇蘇被生生推得後退幾步,撞上身後火石。

炎火獸口吐真火,朝她燒來。

蘇蘇反應極快,抬起羽扇,想將真火扇回去,然而下一刻,她手腕上束上無數條金色絲線,讓她動彈不得。

她抬起頭,看見一個黑衣少年盤腿坐在石頭上,衝她微微一笑。

他漫不經心握住無數條金色絲線,那絲線不知道什麼做的,堅韌無比,鎖住人的重要經脈。

少年面如冠玉,眼尾輕輕上翹,透著看好戲的嘲諷。

也不知道澹臺燼是怎麼進來的,他坐在岩漿之上,竟也無事。

“師姐。”他撐住下巴,笑著說,“既是道友,讓師弟來幫你。”

澹臺燼看見一雙冷靜的眼睛。

他本以為少女會極為慌張或者生氣,畢竟生死一線,她理當對他這個幫著妖獸殺仙的人憤怒。

可是她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重新應對炎火獸。

澹臺燼一拉金色絲線。

少女在原地,被兩隻炎火獸的火焰吞沒。

澹臺燼手指抵住唇,譏諷看過去,他本以為會看見一具狼狽的軀殼,卻沒想到少女毫髮無損。

她護體法衣散發著藍光,保護著她。

面上的鮫紗在火焰下化作灰燼,幻術頃刻消失。

澹臺燼看見了一張漂亮的臉,以及少女眉間一點紅色硃砂。澹臺燼盯著她,童年那些昏暗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他彷彿看見了曾經那尊俯視他的神女像。

神女像漸漸與眼前少女重合。

他嘴角的笑意消失,驟然沉默下來。

少女十指相扣:“聚靈重火,破!”

她手腕上金色絲線寸寸斷裂,飛身而起,手中羽扇變成兩把峨眉刺,分別刺入兩隻炎火獸體內。

業火順著峨眉刺燒進去,兩隻炎火獸在吼聲中化作飛灰。

蘇蘇把極寒玄石收入乾坤袋中,回頭衝澹臺燼彎唇一笑:“該你了!”

她一笑,帶著幾分少女的俏麗。

然而琉璃像的清冷早已映入她的眉眼,澹臺燼被她掐住脖子。

他一雙黑瞳,漆漆望入她的眼。

蘇蘇手中帶著紅色業火,把他皮膚灼傷。澹臺燼卻像是不知道疼痛,盯著她的眼睛,不躲不閃,甚至握住蘇蘇的手腕,語氣帶著他自己都難以覺察的幾分複雜之色:“你是誰?”

蘇蘇心想,我是你惹不起的姑奶奶,受死吧。

業火被她打入少年體內。

他瞳孔微顫,抬手要觸她額間硃砂,動作卻猛然僵住。

業火從他胸口燃起,瞬間將他染成灰燼,那隻手沒能觸到蘇蘇,他整個人卻漸漸消失。

蘇蘇看見一雙不甘執拗的眼。

少年身體散去,只剩嶙峋怪石在原地,火焰也消失了。

蘇蘇撿起地上焦黑的木頭。

“原來是一具傀儡。”

她就說,澹臺燼既然已經有了神髓五百年,怎會輕易被自己殺死。

澹臺燼有了七情六慾,進不來石林,他的傀儡倒是不受這個限制。

蘇蘇心道,這人心狠手辣,詭譎莫測,不知道為什麼會盯上自己,想來也不會輕易罷休,在他死之前,她一定要多加小心。

她抬步走出石林。

澹臺燼睜開眼睛。

秘境裡的天空,隱隱成了紫色,他看向自己雙手,漸漸收緊了拳頭。

怎麼會呢,他心道,世上竟有如此荒誕的事。

他在五百年後的修真界,看見了自己還是凡人時那尊高不可攀的神女像。

他幼時曾一點點,把她的碎片吞進去,自此再也沒有想過她。

然而今日鮫紗燃毀,他再一次看見了幼年時那張臉。

以及那種久違的感覺。

無數個夜,自己以為那是真正的神靈,他期盼她走出那尊冰冷的琉璃像,然而一日復一日,神女像依舊遙不可及。

他只是普通芸芸眾生中一員,她的眼睛永遠看著窗外月色。

彼時他沒有情絲,從神女像身上,第一次悟到了情絲之外的惡——不甘心。

他用自己血弄髒了她。

他甚至想弄碎她。

可惜後面被澹臺明朗弄碎了,不過沒關係,很多年後,澹臺明朗也一片片消失,就像她一樣。

澹臺燼摸摸自己的脖子,灼熱的火焰似乎從傀儡一路燒到他身上。

他抿了抿唇。

澹臺燼無法忽視心裡的感覺,他不想殺她了。

並非是因為那個陌生少女的絕色容顏,五百年鬼哭河的沉浮,他早看遍世上紅粉枯骨,美醜在他心裡再無差別。

一想到要殺了她,他心裡卻隱隱不適。

但若他不殺她,葉夕霧怎麼辦?

一隻迷你老虎懶洋洋從他衣襟裡探出頭,口吐人言:“耶?你怎麼受傷了?誰能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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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燼本就心煩,看見這種蠢東西更煩,他五指張開,捏住它頭,冷酷地說:“閉嘴。”

虎妖立刻討好地拍澹臺燼馬屁:“我說錯了,您天下無敵。”

它委屈死了,明明都修仙了,仙人不都是好脾氣的嗎,喜殺戮、還與妖魔為伍的仙人它就見過這麼一隻。

難受死虎了。

澹臺燼把它扔進乾坤袋:“嗅到滋養靈魂的東西再放你出來。”

紫色天幕越來越濃,他抬頭看著天空,彎了彎唇:“魔降要來了。”

澹臺燼尋了個方向,不管要殺她還是弄清她是誰,他都必須跟上去。

蘇蘇走出石林不久,也看見了詭異的天色。

紫色在天空蔓延,路上遇見了幾個弟子,他們看見蘇蘇,眼裡閃過一絲驚豔,隨即好心道:“仙子,天色有幾分詭異,你若沒有急事,先別尋寶了,找個地方避避吧。”

蘇蘇不確定地說:“這似乎是魔降。”

她一出聲,幾人面面相覷。大家都是年輕一輩的弟子,有人聽老一輩的仙長講過什麼叫魔降,當即變了臉色。

蘇蘇小時候聽勾玉說過。

勾玉講——

“魔降萬年難遇,有時候在現實世界,有時候會出現在秘境裡。對於妖魔來說,魔降是好東西,魔降如雨,倘若被厲害的妖魔吸收了,修為說不定會更進一個境界。但對修真者來說,魔降比腐蝕還可怕,不僅會讓仙體沾上魔氣,還會形成心魔。”

念及此,蘇蘇道:“諸位仙友小心,若真是魔降,別讓魔氣沾染了你們,一定要設結界。”

“多謝仙子。”幾個弟子臉色凝重,抱了抱拳,腳步匆忙從蘇蘇身邊走過去。

蘇蘇也沒想到,蒼元秘境裡竟然有魔降這種東西。

她有些擔心扶崖和衡陽宗弟子。

畢竟不是人人都知道魔降的存在,她現在知道的一切,也是因為曾經身邊的九天勾玉通天徹地,知道從上古以來的奇聞軼事。

蘇蘇從石林裡出來,才知道外面已經過去半月了。

也不知道扶崖在哪裡。

眼見紫色濃郁得快侵染半邊天空,她也沒辦法找扶崖了,只好暫時停下腳步,找躲避魔降的地方。

不知道魔降對她如今的身體有什麼損害,但是能避則避,謹慎為好。

知道魔降這種東西,找地方躲避也沒用,蘇蘇乾脆席地在梨花樹下盤腿坐好,掐訣設了個結界。

結界才設好,腰間碧玉鈴鐺突然一響。

“扶崖?”蘇蘇睜開眼。

碧玉鈴鐺響得越來越劇烈,蘇蘇心道不好,扶崖有危險。

她怕小師弟出事,走前偷偷在他身上放了片保護他的翎羽,翎羽可以保護他免受一擊。

如今翎羽沒了,鈴鐺才會響。

可是魔降要來了,扶崖又在哪裡呢?

蘇蘇放下了佈置結界的手,用追蹤術找人。

她走了沒多遠,紫色的魔氣一縷縷鋪天蓋地落下。蘇蘇殺了炎火獸,靈力還沒徹底恢復,如今邊用追蹤術找月扶崖,便撐著結界,有幾分吃力。

她修無情道還不足一月,倘若再久些,她會強大得無畏一切,可是時間太倉促,她來不及徹底成長。

蘇蘇怕扶崖出事,也顧不了那麼多,御劍朝著前方飛去。

仙劍沾了魔氣,已然漸漸變成魔劍。

蘇蘇越來越吃力。

一路上,她看見有不少躲不了魔降的弟子受了重傷。

終於,在一條溪流邊,她看見了一個受傷的白色身影。

“扶崖!”

月扶崖趴在地上,生死不知,身邊是面色驚恐的岑覓璇。

“你……你,黎蘇蘇。”

蘇蘇懶得理她,連忙扶起小師弟。魔降已有一會兒,岑覓璇身上衣服破破爛爛,神色懵懂,身上的護身寶衣卻暫時護著她。

扶崖就遠遠沒有那麼好運,魔氣已經隱隱進入他的身體裡面。

蘇蘇神色凝重,也來不及探究發生了什麼事,連忙抱住扶崖,在周身佈置了一個結界。

懷裡蒼白的少年感知到什麼,吃力地睜開眼。

“師姐……”

“噓,別說話,師姐在,你不會出事的。”

扶崖低咳兩聲,怔怔看著蘇蘇的側臉。

岑覓璇惶恐蹲在一旁,她雖然天真,卻也不蠢,知道天上不是什麼好東西,連忙也給自己佈置了一層結界。

魔氣侵蝕著扶崖的眉眼,蘇蘇猶豫片刻,抬起手,覆上扶崖的臉。

月扶崖握住她手腕,搖頭:“師姐,不要。”

他比岑覓璇聰明多了,知道自己恐怕被魔氣侵蝕,怎麼能把這種東西給蘇蘇呢。

蘇蘇說:“沒事的,魔氣不會影響到我。”

月扶崖依舊搖頭:“可你會疼。”

不管是誰,哪怕是靈體,魔氣入體要消散掉,依舊會很疼的。

蘇蘇怔了怔。

五百年前,她以自己的眼睛換魔神的眼睛,那年她疼得痛不欲生,可是沒有人救她走出黑暗。

而今,她想轉移少年身上魔氣,月扶崖固執搖頭。

——你會疼。

他這樣說。

蘇蘇似有所覺,她抬起頭,看見遠處一個玄衣少年冷冷看著她和月扶崖,皺起眉。

澹臺燼站在魔降裡,沒有佈置結界,任由魔氣在他身上肆虐。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被魔氣侵蝕,魔降一碰到他的身體,反而朝他聚集過去,變成淺淺的紫光。

怎麼會這樣?

蘇蘇卻來不及多想。

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糟糕,麻煩在這種時候跟上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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