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喬巡告別了辛漁。

知道喬巡是帶著什麼樣的目的離別的,所以辛漁並沒有多少傷懷,只是會忍不住去想,這一次分別,下回再見又該是什麼時候了。有時候,她也羨慕喬巡他們,能說走就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從辛漁家離開後,喬巡先啟程去了黑色革命的基地找餘小書。

餘小書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那副模樣,讓人懷疑她到底是黑色革命的領袖,還只是黑色革命養的個閒人。

“我要離開地球了。”喬巡徑直地告訴了她自己的打算。

餘小書並不意外,在她看來,喬巡早就該走了。把天堂的問題解決後,早就該踏上尋找最後的世界之根“生命之地”的旅途。

但喬巡下句話讓她感到意外,

“我要去找個人。”

“找人?不是找‘生命之地’嗎?”

喬巡想,

“不管找不找得到‘生命之地’,我都想緩一緩。”

“為什麼?”

“因為我逐漸發覺我的腳步太快,也許存在許多我沒注意到,忽視了的東西。急迫地去完成對自己的世界的塑造,我無法預料到後續的事情是否會按照自己的想法進行。”

“你覺得自己不夠成熟?”

“也許是這樣。”喬巡看著餘小書,“我不像你這樣,經歷過有限世界的起源,以及長達幾千億年的變遷。就連紗緒莉說的照見歸宿,我也無法完全洞悉。我還需要學習。這也許是最後一段學習經歷,所以我想更小心,更緩慢一些。”

餘小書目光垂沉,

“有時候,活得久,看得多,不一定是件好事。”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總會丟失掉一些少年的朝氣,少年的勇氣,少年的赤誠。”

“難不成,你也在懼怕些什麼嗎?”

餘小書沒有就此解釋。她選擇以沉默相對。片刻後,她吸了口氣,轉變話題,

“紗緒莉所說的照見歸宿,應該是跟起源熔爐有關。那應該算得上是整個有限世界的荒古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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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源熔爐……”

“嗯,當然,它並不真的是個熔爐,而是一種具體的說法。就像我們論說生命的起源時,會有一種說法,在許久以前,一座巨大的熔爐中,鑄造了生命。起源熔爐,就是有限世界的起源。但在我誕生之後,起源熔爐就只剩下一些殘缺的概念了。也許,只有第一座有限世界知道它完整的樣貌。”

喬巡陷入思索。

餘小書打斷了他的思考,

“不要試圖有這點殘缺的認知去思考一座浩瀚的星空。還是說回你要找的人吧。你來我這裡,是要我幫你嗎?”

喬巡看著餘小書,

“她叫南雫瞳,是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這個說法太含糊了吧。你不妨直說她是你什麼人。”

“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只是,也許有些特別的情感。”

餘小書認真地打量喬巡,過了一會兒後說:

“算了,我也不追問了。你繼續說吧。”

喬巡點頭說,

“我從腐爛世界回來後,先找過她。但是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氣息。活著,還是已經遭到不幸,我都無法確定。她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或者說,就像完全沒有存在過。我只能透過對她的記憶,去感受她。”

“也就是說,在地球這個無限世界裡,她一起的具體存在都消失了,只剩下記憶、情感等概念性存在?”

“是的。”

餘小書望起頭,

“有兩種可能。一是她像我一樣,完全概念化了,第二種就是,她故意擦去了自己的具體性存在,或者有人幫她擦去了。以你對她的瞭解,更加可能是哪種呢?”

“第一種應該不可能。畢竟她之前也只是個普通的進化者,不至於在那麼短的時間裡,跨越如此多的層次,完全概念化。”

“那就只能是第二種咯。照你的意思,大概也是有人帶走了她,順便幫她擦去了具體性存在。”

“這種可能性比較大。”

餘小書想了想,

“既然無法透過她的具體性存在去找她,那只有概念性存在一條路了。”

“所以,你有什麼辦法嗎?”

“放開你對她的記憶,我感受一下。”餘小書說。

喬巡頓了頓,

“非要這麼做嗎?”

“不然呢。她尚存的概念,只有情感與記憶的嘛。”餘小書眯起眼,“還是說,你跟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記憶?”

喬巡挑眉,

“怎麼會。我正大光明對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

說著,他便放開了自己對南雫瞳的一切情感與記憶。

餘小書手指一點,周遭的一切瞬間改變。所有具體的事物都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團又一團扭曲且多變的概念叢集和彼此聯絡的概念線。

她如同鋼琴家,手指撥弄之間,牽動一條條概念線。

觸及喬巡的記憶與情感後。她的面容與身形逐漸改變。很快就變成了喬巡心中南雫瞳的模樣。

一個面容尚且夾帶些許稚嫩的高中女生,還穿著校服。

餘小書全身心與喬巡心中的南雫瞳重合。

這一刻,她即是南雫瞳。

兩人之間的記憶,以及那份情感,得以交融。餘小書立馬感覺到,自己好喜歡好喜歡喬巡,想跟他一起去冒險,想讓他看著自己長大成人,出挑得大方且美麗,她想染一頭銀白色的頭髮,戴上漂亮的美瞳,因為在她的認知裡,年輕的男人就喜歡這樣的。

但餘小書是清醒的。

她無比確信,自己此刻對喬巡灼熱的情感,完全源自於南雫瞳。

她有些好奇,喬巡到底做了什麼,能讓一個懵懂的高中生,情感灼烈到如此地步。

接著,她循著概念線,不斷往其他概念叢集發散。

就像病毒一樣,一個叢集傳染另一個叢集。

她的意識,在十分浩瀚的概念宇宙中翱翔。只為了尋找跟南雫瞳的概念相關的概念叢集。

這是一個看似漫長,但實際上並不漫長的過程。

概念宇宙是沒有時空限制的,只存在著“認知限制”。認知程度越高,在概念宇宙中就越自由。

餘小書毫無疑問,是一個認知程度非常高的存在。

高到喬巡都無法知道她的認知層面到底在哪個地步。

只要認知程度足夠,那麼瞬間就能在概念宇宙中找到需要的概念,相反,不夠的話,不論用多少時間都找不到。概念不像具體事物一樣,就擺在那裡,等著你去找,可以將其看作一種知識,學習過,那麼別人一提及,你就會知道。

餘小書作為一個完全概念化的有限世界,沒有比她更適合做這種事的了。

她手指落下,敲動某個“音節”,概念的世界陡然變換。一切又回到具體的模樣。

她睜開眼,恰巧看到喬巡複雜且朦朧的眼神。她知道,這個眼神是因為自己所化身的南雫瞳而出現的。

“看夠了嗎?”

喬巡迴過神來,

“對不起。”

“幹嘛向我道歉,你做什麼虧心事了嗎?”餘小書揉了揉手腕。

“沒什麼。”

餘小書坐到沙發上,

“你覺得你是喜歡南雫瞳的嗎?”

“這個問題,辛漁也問過。”

“那你的回答呢?”

“我不知道。也許只是出於對她的擔心。我無法把這種擔心,評估為一種愛意。”

“何必活得那麼規矩。當成愛又如何呢?”

喬巡坐下來,

“有一件事,我從沒對其他人說過。我想,你也許可以聽聽。”

“洗耳恭聽。”

“當初在海上列車上,呂仙儀向我告白。我感受到了她的愛意,感受到了她跳動的心。我不知出於一種怎樣的心理,接受了她。後來,我逐漸理解,那種心理名為‘愧疚’。我把自己丟下她獨自離開海上列車而生的愧疚感,誤認為成是對她的愛意。所以我接受了她,也所以,後來的我們逐漸走向分別。到頭來,我才發現,我不夠愛她。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對等,所以,她愈發對我感到力不從心,直至崩潰。”

“現在呢?”

“不知道。”

“你有想她嗎?”

“我思念她。”

餘小書歪著頭,長髮垂落到一邊,

“我說你啊,何必把愛分得這麼清呢?你是不是在自己心裡,給愛情定了一個數值。非要超過這個數值,才算是愛情?”

“誤以為的情感很可怕。會造成人際關係的破碎。我不想這種事情發生。”

“只有機器人,以及摒棄了人性的人才會這麼想。摒棄了人性的人,總以為自己超凡脫俗了,實際上是跌入了另一個更加俗套的圈子。無非是透過讓自己變得不完整,從而實現比較上的優越感而已。你以前是心理諮詢師,應該很清楚這一點。”餘小書說,“如果你像大多數人那樣,對待你的感情,根本不會出現這種事。”

喬巡說,

“大多數人……”

“你卓爾不群,所以你會犯這種低階錯誤。你把愧疚感誤以為愛情。因為愧疚而妥協、將就很正常,但為什麼你會誤認為是愛情呢?難不成,你最開始覺得自己跟呂仙儀相戀,是雙向奔赴嗎?”

“我沒有想清楚。”

餘小書搖頭,

“不是你沒想清楚。而是你想得太多了。你覺得自己進行了充分的思考。你不願把自己接受呂仙儀的告別當成是自己對她的妥協,所以你的潛意識讓你認為這就是愛。本質上,這是一種傲慢。你不尊重呂仙儀,也不尊重你自己。”

餘小書的話,比起辛漁來更加尖銳。她以平靜的語氣,述說著喬巡的罪狀。

“那,對你而言,愛是什麼樣的?”喬巡問。

餘小書說,

“奼紫嫣紅的。基礎的愛,是基因的選擇,是荷爾蒙的迷醉感。通俗的愛,是以自己為起點,面向對方的一種締結情感契約的行為。”

“基礎的愛,通俗的愛……那有沒有超凡脫俗的愛?”

“這是個偽命題。因為你無法定義超凡脫俗。”餘小書說,“我們能定義基礎。存在即是基礎。我們能定義通俗,具備可認知的屬性,就是通俗。但超凡脫俗,無法去定義。就像在有限世界裡談論無限的模樣一樣,根本無從談起。”

喬巡陷入沉思。

餘小書稍稍喝了口水,然後撐了個懶腰,

“有些說遠了。還是回到南雫瞳的問題上吧。我不知道你對她的情感是不是愛,但我很清楚,她對你的愛意十分灼烈。然而,你跟她一起經歷的事情並不多,相處的時間也很短暫。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誕生如此灼烈的愛意,我覺得這已經超越了基礎和通俗了。是否是超凡脫俗的,我無法去說明。”

她笑看著喬巡,

“所以啊喬巡,在見到她之前,你最好想清楚,自己該以怎樣的姿態去面對她。千萬千萬不要犯跟呂仙儀那件事一樣的錯誤。”

“她,在哪裡?”

“仙界。”

“仙界?為什麼會在仙界?”

“為什麼會問為什麼?”餘小書感到好奇。

“因為呂仙儀也去了仙界。我在想,這會不會有一定聯絡。”

“那你大概是想多了。兩者同在仙界,但並沒有聯絡。呂仙儀我知道她是被誰帶走的。至於南雫瞳是怎麼過去的,我並不清楚。”

“呂仙儀是被誰帶走的?”

餘小書說,

“仙界的一名天仙。名叫安嫻,尊號‘天武’。”她微微一笑,“想必不用我多說這個尊號的含金量吧。”

喬巡對這還是瞭解過的。

在仙界,分真仙和天仙。區別在於是否是在天庭的仙班之中。位列仙班者為真仙,除此之外的仙都是天仙。

至於尊號“天武”的含金量,可以參考“真武”。

一個是天仙的“天武”,一個是真仙的“真武”。

但喬巡對這個名字更好奇,

“安嫻?”

“你沒想錯。安嫻就是呂仙儀的老祖宗。呂仙儀的母親安漾,正是仙界天武一脈最年輕的天女。”

“漲知識了。”

“那就再給你漲個知識。天武一脈,歷來是自我傳承的。懂什麼叫自我傳承嗎?”

“什麼?”

“就是,自己生孩子,不靠男人。”

“這能行?”喬巡瞪大眼睛。

“當然能行。人家安嫻是仙界數一數二的女強人,自己生個孩子怎麼啦。當然,我一直覺得她可能很憎惡男人,有著強烈的性別優越,所以,天武一脈裡全是女性。”

“聽上去是個狠角色啊。不好對付呢。”

餘小書滿臉看熱鬧的神情,

“安嫻復甦後,第一時間就發現地球上後她的血脈。但找到後,卻發現,是她的不孝子孫跟一個男人生下來的。雖然我沒看到她當時的表情,但肯定臉都綠了。”

“那她不得把呂仙儀的爸爸收拾一頓啊。”

“這你就把人家想得太低階了。她根本不會對一個毫無威脅的凡人出手。何況,還是一個根本不知道真相的無知凡人。”

“那呂仙儀不會被老祖宗帶回去受罰吧。”

“罰一個連自己身份都不知道的無辜後代?你以為能成為天武的安嫻是什麼迂腐之人啊。帶走呂仙儀,大機率也只是讓她歸宗而已。畢竟身體裡流淌著天武的血脈。”

“……真是複雜。”

餘小書深吸一口氣,

“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反正,你心心念念的兩個姑娘都在仙界。去不去,什麼時候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我會去的。”喬巡打量了一眼餘小書,“你對仙界那麼瞭解,該不會在仙界也有分身吧?”

“這不是廢話嗎。”餘小書白了他一眼。

喬巡頓了頓,略顯得扭捏地說,

“你就不會吃醋嗎?額……我不該這麼問的。算了,你就當沒聽見吧。”

“什麼奇怪的人啊?問出來了後,又讓人當沒聽見。你消遣我?還是說,你害羞了?”餘小書湊近一些問。

喬巡板著臉,

“別多想啊。我隨口問問而已。不要誤會什麼。”

“你越說越沒說服力。”

“……”喬巡心裡呸了一聲,自己就該一走了之的,不該嘴賤,讓她抓到小尾巴。

餘小書溫聲一笑,從容地說,

“兩個小女孩,歲數相乘,再乘以一億,都沒我年齡的一半大。我吃她們醋?別多想。而且,我以人的姿態展現在你面前,也只是因為你喜歡而已。我始終不是人,不要真的把我當成一個人去看待。千萬記住,喬巡,不要愛上作為人的我。因為,那是虛假的泡影。”

“人說人話,鬼說鬼話。”

喬巡說完後,起身離開了。

餘小書淡淡一笑,低頭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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