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飛行,李瀟瀟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

她經常從這上空飛過,距離她家的位置,彎彎曲曲的山路也僅五六公里,若是空中直行,更是只有三四公里。

那是一座呈“回”字形的建築,建在一座不高不矮的山頂上,圍繞山頂建了內外兩環建築,兩環之間是梯道、小平臺、綠植假山等,總體風格和州城裡的市民公園很像。

而在山頂中央,則坐落著一棟頗為巨大的建築,周圍是一個很大的山頂平臺。

經常能看到老人們在這平臺上活動,眼神極好的她還幾次看到過爺爺奶奶的身影,為了避免麻煩,她每次從這個方向外出,都會特意給自己施加一個隱身術。

這次為了找人,她第一次按落雲頭,站在了山門之前。

大門前立著一塊巨石,上面用端正工筆的楷體刻著四個大字。

【雞公山寺】

而在山門一側,巨石旁邊,還豎著一塊白底黑字的豎匾。

【雞公山鄉鎮文化活動中心——黑潭府宣】

此刻,天色已經完全昏暗,山門是敞開的,旁邊一間門房一樣的小屋,點著一盞昏黃的燭燈。

一位灰衣寸頭的知客僧站在門口,看見一位彷彿仙子一般的少女從天空降落,盈盈落在山門前。

趕緊行了一個合十禮,道:“是李瀟瀟李居士嗎?”

對於對方能夠一口到處自己的姓名,李瀟瀟也不奇怪,作為左近最出名,最出息的一位人物,她的名字在周圍很大一片區域都是家喻戶曉的。

所以,她點頭道:“就是我,我爺爺奶奶還在裡面嗎?”

知客僧雙手合十道:“今日大法師來我寺講法,耽擱了一些時辰,現在諸位老施主都還在大殿之中。”

李瀟瀟看到知客僧雙手合十禮的動作,有些恍然,雖是現實中第一次見,常年泡各種圖書館的她卻記起了在州城圖書館中翻閱到的一些文史類書籍,好奇問:“這裡是寺廟?你們是和尚?”

知客僧又合十行了一禮,這彷彿已成為他每次問答之前的習慣:“是。”

李瀟瀟眼中忽然露出極感興趣的神色,問道:“大法師講法,我可以去聽聽嗎?”

知客僧再度合十行禮道:“當然可以,居士這邊請,我給您帶路。”

李瀟瀟便跟在他身邊,隨他一起步行上山。

她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周圍環境,結合那些文史典籍中的記載,讓她對這寺廟與僧人多了一些感性的認識。

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知客僧的寸頭上,好奇問:“你怎麼沒有剃成光頭,而是寸頭?是時間太久沒有打理,頭髮又長起來了嗎?”

說到這裡,她心中沒來由的泛起一點疑惑,在那些幾百年前的文史典籍中,似乎都預設僧人是光頭這個設定,但她並沒有看到他們是如何保持頭皮始終光潔的,難道是每隔一兩天就刮一下?

不然有的人天生毛髮旺盛,兩三天不刮就會是一頭髮茬。

又或者,他們是用了特別的方法保證頭髮不再生?

卻沒想,知客僧卻道:“小僧現在還未完全受戒,所以不能完全剃度,現在也不算完全出家。”

不完全受戒?不完全剃度?不完全出家?

這和自己從文史典籍中得來的印象完全不同啊。

李瀟瀟疑惑道:“什麼叫不完全出家?”

知客僧道:

“小僧在山下也有家,妻兒父母皆在,因心慕佛法,常去寺廟聽法。

在徵得家人同意之後,又透過了黑潭府相關部門組織的統一考核,成為了佛學博士,可以藉此於一處寺廟持證修行。

因為我才正式拜入山門不久,現在每月只能在山上修行十天,剩下時間要下山與家人相守,認真履行生而為人的種種義務。”

李瀟瀟聽得有些呆,問:“什麼義務?”

“在家則奉養至親,在社會則積極參與生產勞動,愛崗敬業,恪盡職守,積極參與各種愛國愛家的精神文化活動。”

說到這裡,知客僧的臉色都還好,覺得理所當然。

可接下來,他的神色就變得有些不對勁: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生兒育女。

對於普通人,相關部門並沒有強制規定,有生得多的,有生得少的,可對我們這種想要入寺出家的人來說,生育的子女必須達到家庭平均生育線以上才行。

而根據統計,黑潭府的家庭平均生育數是六人多將近七人,所以,在黑潭府出家的僧眾,必須生育有七人以上子女的才有資格。”

這是一個李瀟瀟完全沒有接觸過的領域,此刻卻忽然感覺極為有趣,看他神色不太對勁,便問道:“你這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被一位仙子般的居士當面說出“難言之隱”這樣的話,佛學修為還不夠精深的知客僧當即就連連擺手,矢口否認道:“當然不是,事實上我已經有五個子女了……可,可……”

見女居士眼神又狐疑的看過來,知客僧便將壓在心底的一樁心事講了出來。

原來,他最初接觸佛法的契機,並不完全是心慕佛法,當然,這只是其中一部分理由,還有一個理由就是家庭生活很苦惱,他妻子是個事事都很強勢的人,家中無論大小事務,無論大家庭的事,小家庭的事,甚至是他個人的事,全都管得死死的。

這讓他感覺人生很憋屈,很壓抑,有種這輩子就折這女人手上的感覺,然後無意間更同鄉老人去寺廟逛過幾次,壓抑的心靈因此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治癒。

然後他就走上了心慕佛法,一心只想出家修行的道路,可因為入寺修行的種種嚴苛限制,為了完成這些限制,他真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無論在家庭中,在社會中,都以一種坦然的心境面對,樂於助人,與人為善,對於家人種種不善的言辭也不再耿耿於懷,只認認真真把自己的責任盡到。

他只認真努力的做人做事,不再計較其餘。而許多改變,就在悄然無聲中發生了。

對比學佛法之前和之後,雖看不出明顯的分界線,可各方面都越來越好,心境也越發平安喜樂,這都是確鑿無疑,真實不虛的,這越發堅定了他求佛向佛之心。

“無論是家人還是朋友,都認為佛法改變了我,也都很支援,唯有我妻子有異議,在生下第五個孩子後,她更是不幹了。”

很顯然,沒有他妻子的配合,他是完不成“完全出家”的前置任務的。

聽一個僧人講這種事,感覺完全不一樣,若是一個普通人嘮嗑這種家常,李瀟瀟連聽完的興趣都沒有,此刻卻聽得津津有味,聽到這裡,還忍不住詢問究竟:“她是不與你好了?”

在前引路的知客僧看了李居士一眼,趕緊再度雙手合十一禮,才道:“不是這個原因,也是許久之後我才發現她在喝一種藥,於身體沒什麼損傷,甚至還有一定的滋養之效,其最大的副作用就是,服藥期間女性無法生育。”

破案了。

李瀟瀟忍不住掩袖輕笑了兩聲,發現知客僧在她的笑聲中越來越尷尬,這才勉強忍住道:“這是你妻子舍不得你呢,怕你完成任務後就不理她了。”

知客僧搖頭,低聲誦唸一段話語:

“家有雙親奉養者,不能完全出家;

未得妻兒應允者,不能完全出家;

有子女年幼者,不能完全出家。”

“所以,她這是完全多慮了,在兒女們長大之前,甚至在她和我的兒女們應允之前,都是不能完全出家的。”

李瀟瀟心思機敏,只從剛才知客僧的一些不完整的講述中,已經略微窺見了當下寺廟修行的門道——嗯,他們的修行不在修為上,而是心性上,比如知客僧依然是個沒有修為的普通人,但心性的變化又確鑿無疑的給他的人生帶來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對於芸芸眾生來說,這才是他們能夠接觸到,也最能改變其人生的一種修行。

李瀟瀟猜測,現在的僧人們在人世的種種義務責任沒有盡到之前,都是不能完全出家的,但這種不完全出家應該也有具體的區分。

比如知客僧現在只能每月花十天在山上修行,二十天必須下山履行塵世的種種義務,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乃至為一個炎夏子民。

而當他盡到的義務越多,代表他在塵世的責任越少,牽絆也就越來越少,那麼在山上修行的時間很可能就會延長,在山下履行塵世義務的時間就會越少。

也就是說,現在的出家不是如文史典籍中那般一刀斬斷塵世一切,發一剃,塵緣就了,斷盡塵世一切,可現在卻不是用斬,而是用“盡到”用“履行”,履行一項斷一項。

所以,若是知客僧完成了生育子女的應盡義務,那很可能他在山上修行的時間就會變長。

現在,他人生的重心還在山下,而隨著他一項項義務的完成,他人生的重心就在山上了。

他妻子顯然是看透了這點,直接來了個“打斷”。

看著在前方默默帶路的知客僧,李瀟瀟其實很想問問他自己心中是如何想的,不過,看他對於妻子的做法也不是特別抗拒,有種順應自然的意思。

像是定下目標便埋頭去做,一條一條,一件一件,最終能做到哪一步,能否做成,受阻於哪一環節,都交給了天意,他並沒有太過糾結於此。

想到這裡,她嘴角忽然泛起一抹笑意。

因為她想到了一個文史典籍中看到的詞語,著相。

剛剛她就是著相了,而這位知客僧彷彿有點不著相的意思了。

她發現,自己所見的寺廟和僧人與書中讀到的好像有很大不同,但內裡又有一些思維是一致的,興趣越發濃厚起來。

忍不住又問:“我在書中看到,除了合十禮這個標誌性禮節,你們好像還有個同樣很有標誌性的佛號,‘阿彌陀佛’,好像無論什麼場景,念出這句都會很應景,咱們談話這麼久,我怎麼沒聽你念過一次?”

知客僧道:“李居士應是看的天變之前的典籍吧?”

李瀟瀟頷首。

知客僧從袖中掏出一本書,遞給李瀟瀟道:“真要說來,這牽扯到天邊以後兩百多年的佛學變遷,李居士若是有興趣,這本書應該能夠幫您解惑。”

雖然天色昏暗,上山臺階上隔很遠一段距離才有一盞昏黃的燈光,但對李瀟瀟而言,自然毫無難度。

《三次座談會議概要及佛學變遷概述》

不錯,很有炎夏特色。

只是看這個名字,李瀟瀟就知道這冊子出自哪裡了。

果然,他在封面下方看到了熟悉的幾個字樣,炎夏商務出版社。

李瀟瀟將這本書裝進儲物袋,又問:“我在州城似乎從沒見過什麼寺廟,就是這裡之前也沒有聽聞,怎麼感覺像是突然冒出來似的?”

知客僧知無不言道:

“這個雞公山寺確實才建起來沒兩年,那時您已在州學高就,自然沒注意到。

至於您在州城沒有見過,我給您的書也能得到答案。

我記得第一次座談會裡就有一位領導講了一句很深刻的話,‘佛學要為炎夏服務,而不是炎夏為佛學服務,不能為炎夏服務的佛學,不是好佛學’。

所以,佛學、寺廟、僧眾的發展,要與炎夏的大勢發展相結合,找準自己的定位。”

聽他說這最後幾句,李瀟瀟有種聽學校領導講話的既視感,心道,可能是各種佛學會議開多了,自然而然的就把領導的一些語錄給活學活用了。

“從炎夏大局來說,府縣以上的大城市,有著各種各樣的精神文化活動,人們的精神需求可以從許多渠道得到滿足,文藝表演,集體活動,琴棋書畫,詩歌比賽,從青少年到老年人,他們的精神生活都豐富多彩,能夠得到極大地滿足。

所以,那裡不需要我們,至少在現目前,我們是沒必要把精力用在那些地方的。

而鄉鎮以下的情況則不同,特別是村寨中上了年紀的老人,子女要麼在田裡勞作,更多的則在城裡,乃至遷移去了遠方,沒有人專門的陪伴他們,雖然他們在物質上能得到基本的保障,可他們的精神生活卻是非常空虛的。

這就是我們的價值所在,同樣,能夠幫助廣大偏遠之地的老人們得到一個平安喜樂、充實無憾的晚年,作為學佛者,這就是我們最大的追求與功德。”

聽到這裡,李瀟瀟忽然怔住。

一是被知客僧話語中的格局所打動,當然,這很可能是又是他活學活用了某次佛學會議的領導講話,不過,能從他口中說出來,也大約能夠看出他本人胸中的格局。

另一個就是她聽到“功德”二字心有感觸,在氣運顯世的當下,功德二字無論對任何人來說,可都有著無與倫比的魔力,就是不知道他口中的功德和氣運規則中的功德是不是一個功德,不過,再一想,此二者在這種情況下似乎本來就是二而一的事。

若真如知客僧所言,幫助大量山居的、精神空虛的老人得到一個安詳幸福的晚年,是寺廟僧眾的佛家功德,人道氣運也同樣會不吝賞賜下人道功德吧。

彼功德便也成了此功德。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走上了山頂平臺,來到了中央大殿門外。

一群周邊村寨,十裡八鄉的老人們聚在大殿之中,每人都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

閉目靜坐,心靈沉靜。

彷彿已經睡著。

但李瀟瀟知道,沒有一人睡著,反而心靈格外的清醒,空靈。

在主殿講經壇上,盤膝坐著一位老僧,應該就是知客僧口中所說的“大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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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著黃色僧衣,披著赤色金線的袈裟,面容安詳沉靜,腦袋鋥光瓦亮,彷彿會反光。

此刻,他也沒有說話,與大殿中所有盤膝坐在蒲團上的老者一樣,微閉雙目。

大殿之中,一片安寧祥和。

只有一個聲音。

那就是老和尚手中輕輕敲響的木魚聲。

他敲的木魚有種很奇特的韻律,不僅沒有讓空間顯得吵鬧,變成雜音,反而讓這一片空間變得更加安寧。

每敲一下,彷彿所有人心中的塵埃泥垢就會被一泓清水沖刷掉一些,乾淨一些,清爽一些。

早在上平臺之前,李瀟瀟和知客僧就已經閉嘴,此刻,全都安靜的站在門外,沒有發生打擾殿內的修行。

李瀟瀟也好奇的打量著整個大殿。

大殿非常巨大,也很高。

但殿中卻很空曠,沒有供奉一尊佛像。

在她讀過的文史典籍中,佛家的神祇可是非常多的,嗯,他們不稱神,而是各種佛,菩薩,羅漢,真要排下來,別說這樣一個大殿,就是百個這樣的大殿都不可能裝得下。

而再回想這一路上山行來,沿途也沒見到一尊佛陀菩薩羅漢的塑像,這同樣和她所讀文史典籍中的記錄不同。

唯一的兩個標誌就是,一個佛字,各種字型,各種大小,各種形狀的佛字,還有一個就是禪字,出現的頻率和佛字相當。

反倒是這個大殿之中,空蕩蕩沒一件標誌性陳列。

好像真就是給大家集會聽經的場所,並沒有讓他們膜拜禱告的物件。

而因為李瀟瀟的修為和她本身的特別之處,她還能看到知客僧所不能見的一幕奇麗景象。

之間那些心思陷入空靈沉靜的老人們,有一點點彷彿煙氣一般的存在從他們頭頂緩緩飄散而出,無所憑依,又似沒有一個具體的去處,只能緩緩消散於虛空之中。

那煙氣似實還虛,比煙氣還縹緲,真要努力去看,卻發現什麼也看不到。

感受著那煙氣的性質,和後人們祭祀禱祝亡者先輩的香火之氣有一些相似之處,但又不完全相同。

她想到在炎夏之外還有三真神陣營,他們的一切力量來源皆來自於眾生的念力信仰。

再想到寺廟的功能,其實和那些三真神的教會神廟是一樣的。

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不同在於,炎夏的寺廟中,那些佛陀菩薩羅漢的塑像全部撤走了,除了場所本身,只剩下一個“佛”和一個“禪”字,那些信仰之力想要找個具體的接收物件都找不到。

在空中徘徊許久,最終因無人接收而只能消散於虛空。

可是,真的消散了嗎?

李瀟瀟心中緩緩搖了搖頭。

任何一種存在,一種力量,一旦產生,就不會輕易消失,它可能會變幻成不同的相貌,不同的形象,甚至從人們的視線感知中消失,但卻不會忽然變成“沒有”。

譬如一個活人,他忽然死掉了,靈魂會變成鬼,身體會變成屍體,鬼死了,其組成部分會變成陰冥世界的一部分,屍體燒掉也會變成灰,蒸騰的水。

在這個世界上,徹底的湮滅不是不存在,可它和無中生有一樣,都是無上上的偉力。

所以,李瀟瀟判斷,這些找不到“投送”物件的信仰之力應該是潛匿在了這片虛空的深處。

忽然,李瀟瀟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悸動。

因為她想起了剛才知客僧活學活用的一段領導講話,她的視角不由得隨著那段話語無限拔高,從這個雞公山寺抽離了上去。

她似乎看到了整個黑潭府,整個州城,整個副都,繼而是整個炎夏陸疆。

佔了全球陸地面積八成的炎夏陸疆,有多少山村鄉鎮呢?

即便撇開那些大城人口,單是山村鄉鎮的人口數量,也絕對比三真神陣營人口總加起來還要多吧?

即便這些寺廟似乎礙於某種限制,並沒有太積極的發展信眾,都是等人自己上門,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老人。

即便如此,單獨與某個真神陣營相比,信眾數量也不會少於三真神的全民信眾數量吧。

也就是說,這麼多年,找不到“投送”物件的信仰之力到底在炎夏境內沉澱了多少呢?

若是願意,炎夏豈不是可以瞬間造就一位堪比三真神,甚至猶有過之的佛陀出來?

咚、咚、咚——

不知過了多久,李瀟瀟的思緒被有節奏的木魚聲又拉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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