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待將那王小鹿的身子熬湯剁碎,烹煮成羹,已經足足過了三個時辰。

我將那一罐湯水端上飯桌,這鬼瘦,無甚油水,煮出一罐清湯寡水,淡然無味,實在無甚味道。想起阿孃說的,咱孟婆能吃的,都是些極惡之鬼,哪裡有些好吃的,命該如此,無可奈何,起碼可以果腹,我便微笑面對。

微笑將那罐湯端上飯桌,端正坐好,於那湯罐內撈尋鬼爪子,左右尋不到。

便聽趙吏在旁邊不滿。

“好臭啊……你這湯,哪個鬼喝的下?”

他正圍著我那熬湯的大鼎轉悠,邊搖頭,邊拿塊手帕捂住鼻子,還朝裡瞧了瞧。

我專心找爪子。“臭就臭些,你又不喝,那些鬼喝了便不記得臭了……手呢,我最愛吃手,怎麼沒了……不是煮化了吧?”

遍尋不獲,只得放棄,看準一塊整肉,撈起待嚼。

便聞一聲尖叫。

那王小鹿的頭被我擱於灶臺之上,尖聲哭叫:“啊哦喲!伐特了!孟婆切寧了啊!”

趙吏走過來恐嚇:“再嚎,把你的頭也煮了!”

王小鹿閉嘴不言。

趙吏問我:“怎麼不一起煮了!”

我瞧了眼王小鹿,實在醜陋,毫無食慾。

“那頭,吃不下……”

便將那王小鹿的一塊肉塞入口中,連筋帶骨,嚼起來咯吱作響,實在難吃。

王小鹿雙目緊閉,眼中留下兩行熱淚。

我看一眼趙吏,他正施施然落座。

趙吏時常撇了眾鬼差,一個人來我這孟婆莊,一坐便是許久,想是喜歡我,不敢告訴我。

我當下心喜,王小鹿的肉也覺好吃許多,邊嚼邊問:“趙吏,你許久未來看我,是否又去了人間?”

趙吏懶懶瞧我一眼,嗯了一聲。

我朝他挪挪屁股:“那你去了何處?有何景緻?”

趙吏掃了我一眼:“去了何處,便告訴了你,你也不知道,你又去不得人間,一直追著問這些做什麼?你每日送那些鬼,都是人間來的,何必問我。”

態度十分惡劣。

我嘆一聲。“若能去人間看一看,不知有多麼開心……我知人間有四時風物,有山花遍野,不似我這黃泉,只有這一朵曼殊沙華,又不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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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吏瞧了眼面前那盆曼殊沙華,面露鄙夷,拿手指彈了一片焦黃的葉子:“開個屁呀,這還開花?快死了吧!”

我忙護住曼殊沙華,道:“我還想問你?都快三百年了,我日日細心養護,如何還不開花?”

趙吏瞧著我:“怪了?這如何問起我來?”

我瞧著趙吏,一時啞口無言。

趙吏盯住我的臉,面帶狐疑,端鼻朗目,檀口含丹,仍是二百多年前的故人模樣。那時,他仍叫做無名,仍是一個和尚,於一個大風之日,攜一枚曼殊沙華之種,來了我這黃泉孟婆莊。

那日無名殺我阿孃,被鬼差押下地府,自此,世上再無名,再後來,地府便多了一個鬼差,名喚趙吏。

眉目依稀,趙吏分明便是無名,阿孃叫我不要恨他,我便聽話,但他前事不記,忘得徹底,活像喝過一碗孟婆湯,重新來過一回人生,我有時於他身後偷偷喚聲無名,他從未回頭,果真一入地府,再無歸路。

阿孃講過,凡人生老病死,死後即入輪迴,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環往復,魂魄永存,但凡鬼差者,生前皆有大執念,自願將魂魄押給冥王,於冥府當差,沒了魂魄,便不入輪迴,真正捨生忘死,可保青春不老,但若不幸身亡,頃刻灰飛煙滅。

只是我未見過一個鬼差,像趙吏這般,前身之事,皆盡忘卻,不知為何。

但我記得,那日無名眼角一行淚,他說,值得。

既然值得,大概求仁得仁,他忘了一切,我何必揭人傷疤。

但是忍不住嘟囔一句:“還說是來自佛土的曼殊沙華,竟然不開花。”

趙吏指指我懷中曼殊沙華,一盆枯枝敗葉。

“那你又是從哪得來。”

我決定沉默到底,不再說話。

見我不回答,趙吏亦不追問,默默望向窗外,窗外映著一片黃沙,天高雲淡,那黃泉的天之上,便是人間了。

有時趙吏忽然就會這樣,目光深沉,默默無語,令我想起無名。

我們沉默良久。

趙吏忽道:“之前阿茶說,想讓你我二人結為夫妻……此時,我想……”

我一聞此言,忙湊到趙吏身邊,呲牙笑道:“何日可以成親?”

趙吏推開我:“你覺得……可以啊?”

“挺好啊,你胸那麼大……”

趁機揩油,抓了趙吏的胸一把,捏了又捏,彈性真好。

趙吏把我的手從自己的胸口上拽開,放回桌前,好言相勸:“哎,三七,你看,我這個人,生來不近女色……”

放屁。

“瞎說什麼啊?講你之前睡了個女鬼,叫什麼來著,再之前,你還睡了好幾個!講全冥界都知你喜睡女鬼,且老弱不挑,肥瘦不忌,胃口甚好……”

我戳穿趙吏的謊言,奮力搶白。

趙吏以手叉腰:“誰同你講的?”

“慕容。”趙吏冷笑一聲。

“慕容,哼,他是不好女色……”

突然回過味來:“是啊!你一個純情少女,為什麼要嫁給我這麼一個浪子呢?”

“阿香說,嫁男人,要撿有經驗的才好,如此,方得閨房之樂。哎,閨房如何個樂法,你講與我聽聽唄?”

趙吏甩出手帕,砸在我的臉上:“擦擦嘴吧!”

我拿起手帕,擦去臉上王小鹿的殘湯,。

趙吏便道:“阿香那個酒鬼……那木蘭,又同你講什麼了?”

一時有點忘記,想了片刻,方想起來,便據實以答。

“木蘭啊,我講要嫁與你的時候,她笑了,也是替我開心吧。”

趙吏笑道:“替你開心?”

“嗯,還要我照照鏡子,不知何意?”

趙吏一聞此言,前仰後合,樂不可支,幾乎沒笑出豬聲。

擦著笑出的眼淚問我:“你照了嗎?”

“照了,鏡子裡就是我啊,黃泉第一美女。”

理直氣壯。

便聞那灶臺之上的王小鹿,衝我惡狠狠“呸”了一聲。

我回頭看他,目漏兇光。

王小鹿雙目緊閉,不再搭理我,一臉視死如歸。

趙吏以手撐著下巴,坐於桌前,悠然嘆道:“也對,黃泉就你一女的。”

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搖頭嘆息,口內還嘖嘖作響。

怕你看?我孟婆三七雖面孔青些,但皮膚細膩,身材瘦些,但頗為高挑;衣服髒舊些,但短褂長裙,修飾比例,哪裡配不上你?

趙吏嘆一聲,對我道:“你瞧你!面色鐵青,眼像銅鈴,別瞪了!越發嚇人!那衣服怎麼穿的,亂七八糟,髒了吧唧,也不洗洗,我聽鬼差們道,以前孟婆多時,都是秉著天地的靈氣生成的,個個美豔,位位勾魂,怎麼到了你這最後一個,成了這般模樣,熬的湯還是臭的!你別是個假孟婆吧!”

十分促狹,句句扎心,氣的我。

又以手一指:“能不能摘了那釵啊?不適合你!”

我頭上簪著那鳳頭釵,赤金打造,丹鳳回頭,是我唯一一件首飾。

我怒斥趙吏:“我阿孃留下的,我帶著,不知多麼好看!”

趙吏嗤之以鼻,一掀袍子,起身道:“我走了!日後有空,再來瞧你。”

他一動,忽然一股異香竄入我的鼻孔。

這股異香,我竟從未聞過,只覺它,經鼻入脈,通了七竅,似一條靈蛇於我體內遊動,五內如遭雷擊,渾身酣暢,到底是何味道,如此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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