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是一個會熬湯的孟婆了。

可是,長生仍未歸來。

閉門於床上癱了數日,公務也荒廢,怕等著投胎的鬼,也擠爆了孟婆莊。

阿香間中來幫我送一送積壓的鬼魂,上樓看我,氣勢洶洶,大概想罵我幾句;但見我廢柴一把,只好幫我掖掖被角,紅了眼眶。

什麼也沒說。

她未再提過長生,我便也不提伯言。

我們不互揭傷疤。

她的伯言,歲月悠悠,在她心口結了疤,隱隱作痛;我的傷新些,鮮嫩欲滴,痛不欲生。

但想念,只有深淺之別,哪有新舊之分。

永不癒合,永遠痛下去——

阿香兩彎翠眉,像長生畫中遠山,青青一片,皆是傷心顏色。

王小鹿還在樓下日日唱著悲歌,催人淚下。

唉——唉——自從君去後,無心戀別人,夢中面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誰綰……

自君別去後,心智從未有過的清明。

我躺於這孟婆莊之中,不老不死,八百裡黃泉,千年萬載,念著一個他。

可恨我是一個孟婆,若我去得人間,千山萬水,總能尋到他,當面問問他,為何一去不返。

或者日日糾纏於他,人間常講日久生情,或者總有一日,他會離不開我。

又可喜我是一個孟婆,總有一日,他不得不返來我的黃泉,返來我的孟婆莊;

只是那時,他或已垂垂老矣,一肩黑髮變成白髮,我怕我識不得他。

不,我一定識得他,他的香氣,我怎會忘記。

只是不知,他可會記得我……

到時,我便與他,共飲一碗孟婆湯,彼此忘個乾淨,方是了局。

但若他娶了人間女子,一同赴死,三人對面,我舊事重提,豈不尷尬?

我又是個輸家……

不過幸好,夫妻同赴黃泉,機率不高。

反覆思量,輾轉不停,忽聞樓下一片嘈雜之聲。

還聽到阿香喝了兩聲,先奸後殺之類,心頭一跳。

長生回來了?

待要起身,哪知數日未曾進食,十分虛弱,掙了片刻,仍倒在床上。

恍惚中,聽到長生於我耳邊呼喚。

“三七——三七……”

我方睜眼,見他白衣未改,面龐如舊,香氣襲人地坐於我的床頭。

我瞧著他,不知是夢是醒,半晌方抓住他一隻手,使勁捏了捏。

他看起來十分負疚。

“實在是師父病重,脫身不能,並非誠心不來,這一放下,立即趕來……”

我打斷他:“長生?”

他答我一句。

“哎?”

我咧嘴,笑到十二分:“你可是回來了?”

見到他,我便開心,實在真心喜悅,沒法掩藏。

但他看起來十分不開心,緩緩將我攬在肩頭。

“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我仍笑道:“這世上有你甘美如此,再無甚可食。”

他看住我,有點動容,道:“今日你要吃便吃,我再不躲了……”

神情堅毅,視死如歸。

事到如今,我只有嘆一聲。

“唉……不吃你。”

“你不肯吃我,又不肯進食,到底是何打算?”

事到如今……

我便將這些天想的,一一告訴他,討個承諾也好。

我低頭道:“你這些時日沒來,我想清楚了,若是吃了你,便再不能看見你,你若願意再來看我,我便忍著吃些惡鬼,如果不能日日來,一月一次亦可……”

偷眼瞧瞧他,嘴唇緊閉,並未應承我,我只好退讓。

“若還不行,一年一次亦可……你可應承我?”

他仍不應我。

退無可退,貼的這樣近,陣陣幽香躥入我的鼻孔,一陣鼻酸,眼淚便流出來。

他盯了我許久,眼神莫名。

我瞧見他額頭上那顆硃砂忽然活了,化為一顆紅心形狀。

伸手去摸,他捉住我的手,不給我碰。

“我亦同你講,我今日願給你吃,唯此一日,若到明日,我便不允了!”

我堅持。

“說了不吃你。”

哪知他放開我的手,起身,便將自己的衣帶一抽,

白衣落地。

我只有呆呆瞧著的份。

他攀到我的身邊。

“先前日日嚷著要吃我,如今送到嘴邊,你卻不吃了,原是葉公好龍。”

他身上香氣愈烈,從未有這樣烈,我睜了睜眼睛,努力保持一線神智。

他將赤裸的肩頭壓向我,香氣挾天裹海,攻入我的體內。

他湊在我的耳邊,輕聲道:“這副身子給你,你吃是不吃?”

又舔舔·我的耳垂。

“你若不吃我,我便要吃你了……”

這樣挑逗,我捨不得吃他,只好任他吃了。

我看到那牆壁之上,花凝雪於畫像中孑然獨立,忽覺有點對她不起。

10

二人於屋內的時節,阿香正伏在三七門口,偷聽。

這長生,若惹得三七傷心,必要拉了出去,先奸後殺。

聽著聽著,忽然笑了。

兩名女官不知所以,因見阿香笑了,便也笑起來。

阿香卻收了笑容,正色道:“你們高興什麼?暫且下去,一會兒方與他們說話!”

說罷便提一提狼牙棒,走下樓來,正了正衣冠,方對莊內等待投胎的鬼魂們吆喝道:“今日我來值事,送你們投胎!挨個排好!聽我號令,一一上前!”

眾鬼見這女官威武,便不多言,依次排好。那阿香便行至判桌之後,端正坐好,方翻開陽卷。

待要喊人,卻見眾鬼之中,一老婦排眾而出。

阿香道:“你這老太太,急什麼!我並沒喊你,你出來作甚!”

那老婦對阿香笑笑,求告道:“這位大人,可予我看一看那窗臺上的人頭?”

阿香笑道:“你是沒見過,瞧新鮮呢?”

說罷瞧了一眼王小鹿,那王小鹿遠遠立在那窗臺之上,正眯縫著眼往這邊瞅。

那老婦也瞧著王小鹿,細端詳。

注視良久,王小鹿突然大喊一聲:“娘啊——”

嚇了阿香一跳。

老婦蹣跚行至窗臺前,道:“真是我的小鹿?!”

王小鹿哭道:“娘啊!我是小鹿啊!”

老婦雙手撫著王小鹿的臉,老淚縱橫。

“小鹿啊,娘也來了……”

王小鹿閉目大哭。

此番重逢,真不知是悲是喜。

幾番折騰,阿香方將群鬼送走。

便聽樓上木門一動,那新晉狗男女攜手走下樓梯,一對小兒女,濃情蜜意。

阿香坐於桌前,笑問三七道:“可好不好吃?”

三七笑盈盈便道:“嗯!初時疼些,後來便好了,漸漸覺得十分舒爽……”

容光煥發,竟然十分動人。

長生咳嗽一聲,扯了扯三七的衣袖。

阿香紅了臉,啐三七一句:“憨貨!你不用回答!”

說罷一拍桌子,將二人嚇了一跳。

阿香便舉起狼牙棒頂住長生。

三七忙以身護住長生。

“阿香!你這是做什麼?”

阿香神色凌厲。

“事已至此,想來你們是兩情相悅了!兩情相悅,便該長相廝守,長生,你便娶了三七吧!”

長生忙道:“自然!該是如此!”

想了一想,又愁道:“只是,長生乃一個凡人,來這黃泉都要魂魄出體,不能久留……不知,若要在此與三七廝守,此事如何行得? ”

“你可願捨棄凡間的一切,與三七在這黃泉之內,天長地久下去?”

“我自是願意啊!但是人命不過數十載,三七不老不死,生命恆長,但怕到時撇下三七一人孤苦。”

那阿香聞了此言,方對長生笑道:“若你心誠,咱冥界自有手段,孟婆出嫁,有先例可循,冥記中便有嫁孟一節。”

三七疑惑。

“我竟不知?”

阿香罵道:“憨貨!你怎麼來的,你也需得有個爹啊?”

三七低頭想想,十分困惑。

“阿孃沒有提過啊……”

長生追問阿香:“那要如何行事?”

阿香取過一個酒碗,提壺將碗中灌滿稠酒,推於長生面前。

“你若說定娶了三七,便幹了這碗酒。”

長生端了酒碗,看向三七。

三七笑著瞧長生,眼裡盛滿笑意。

長生便將那碗酒一飲而盡。

飲罷便握住三七的手,二人相視而笑。

阿香自飲一口酒,方道:“冥記記載,此事需稟了我主阿茶,於孟婆大婚當日,將陰卷於冥府深處,請至黃泉,陰捲上錄了凡人壽夭;長生迎娶孟婆,便是黃泉駙馬,以硃筆於陰卷之上勾了他的名字,生死一筆勾銷,跳出輪迴,你二人便可於這黃泉之中,永生不死,萬載長春……”

話未說完,便聽王小鹿哭道:“恭喜恭喜!”

三七瞧一眼王小鹿,笑道:“我的喜事,你哭什麼?莫非暗戀我?”

王小鹿“呸”一聲。

“十三點!”

阿香走過去摸了摸王小鹿頭頂,道:“今日他娘來了……”

王小鹿抽抽鼻子,方笑道:“多謝阿香姐,與我娘投了個好胎,下輩子不錯,我也開心!”

阿香道:“你娘是個好人,自然來世好報,為何謝我;自你去後,她日日吃齋念佛,做些功德,亦洗了你不少罪孽,我方檢視,你亦可再世為人了。”

王小鹿聞了此言,一時無語。

三七跑過去,蹲在王小鹿身邊。

“如此甚好……小鹿,我也耽擱你許久,該為你尋個好胎投了,下輩子做個好人罷!”

王小鹿哭道:“誰給我擦擦鼻涕!我沒手!”

又道:“三七,我若去時,須得見你嫁出去,我才放心!”

阿香笑道:“那是自然,婚禮之後,送你投胎!”

孟婆莊內一團歡喜,不覺已至深夜。

長生急急走出孟婆莊,忽聞身後三七呼喚。

三七快步走來,於背後抱緊長生,死不放開。

長生回頭笑道:“做什麼?”

三七將頭貼在長生背後,道:“哎,實在舍不得你走。”

長生柔聲道:“成婚之後,我便不走了。”

三七死不放手。

長生對三七柔聲道:“只需捱到成婚,你我二人永不分離,你若想去人間,我便與你一起,去看花開花落,遊遍萬里河山……”

三七滿面嚮往。

長生又道:“你若嫌此地荒蕪,我可將曼殊沙華,植滿這黃泉之內,你每日起身推窗,便見八百裡花海,延綿流瀲,天上人間,唯你一處……

三七看著長生,目光灼灼。

八百裡曼珠沙華,那是何等盛景。

天上人間,唯此一處。

又聽長生道:“今日實在晚了,回去還需稟了師父你我二人之事,你……放我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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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方點點頭,鬆手放開長生。

長生方轉身,行了幾步,念起劍訣,三七忙喊一聲長生,長生回頭。

見三七從頭上拔下那只鳳頭釵,遞與長生。

“你為我種花海,我卻無甚好還你,這釵,是我阿孃留給我的,你好生收著……”

長生接過那釵,細細端詳。

赤金打造,丹鳳回頭。

你可知我意……

丹鳳回頭,待你回來。

長生點點頭,珍重塞進衣袋。

三七便又撲在長生懷裡。

長生無可奈何,二人對視,便都笑起來。

此時,那黃泉之內,忽起一陣大風,隆隆而至。

三七忙推開長生,道:“起風了,你快些去吧,路上小心……”

長生捏捏三七的面頰,退開幾步,念動劍訣,身上的長劍化作一道白虹,挾裹長生而起。

長生白色的衣襟於三七面前紛飛翻湧,三七伸手去抓,抓了個空。

長生升至半空,於空中回頭,對三七揮手告別。

三七也揮手喊道:“路上小心!早些回來!”

長生對三七笑一笑,轉身飛去。

三七立於風中,瞧著那白衣飛遠,化為黃泉天際一顆晚星。

那一夜,黃泉的星河,皆倒映於三七眼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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