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趁著三七午睡未醒,長生又來找我密謀。

我低聲告訴他:“我日日幫你瞧著,這些日,總也過目了一二百位,並不曾見過她!”

見長生低頭失落,我又安慰他。

“人死了不一定馬上就魂歸黃泉,留在陽間的也有,你看開些!”

他垂頭不語,我忙道:“別急呀,不如我唱首小調與你解悶?”

我便唱:“大姐呀麼想情郎,滿山滿地找不著,嗨,急的奴家……”

忽一抬頭,見那三七站在樓上,怔怔地瞧著我與長生二人。

臉色青白,衣衫不整,想是午睡方醒,正在整衣束帶,便聽見我二人說話……

不知聽到了多少。

長生也瞧見三七,二人視線一對。

尷尬至極。

那長生垂下眼簾。

三七便跑下樓梯,急火火行至我二人面前。“我剛聽到……”

我忙道:“你甚麼也沒有聽到!”

企圖矇混過關。

“胡說!我明明聽到……你對他講,我日日幫你瞧著,這些日,總也過目了一二百位,並不曾見過……”

怪了!這十三點,何時這樣聰敏起來,竟將我的話記得一字不漏。

只得聽著她噼裡啪啦:“你們說這些話,是個什麼意思,我卻不明白,想來有事瞞著我,為何不肯告訴我?”

那長生只裝鋸了嘴的葫蘆,一字不吐,小白臉果然靠不住。

只好靠我嘴硬到底:“並無事瞞你!”

哪知三七一句直戳要害:“那他並不曾見過誰?”

我也鋸了嘴。

又轉頭逼問長生。 “是誰?”

“是他心上人!”

我喊一聲。

事已至此,索性攤開來說,大家都輕鬆。

哪知三七竟不懂,還問我:“心上人是何人?”

“就是長生喜歡的人!”

故意說的誇張,又補了一句。“長的可漂亮啦!”

三七果然不再與我纏磨,轉頭盯住長生。

一雙牛眼,瞪得要飛出眼眶。

那長生先是不語,片刻後,大概也覺避無可避,只好取出一副畫像,在三七面前展開。

那畫像於三七面前徐徐鋪展,露出一美貌女子,立於一株花樹之下,花色潔白,女子亦潔白如雪,渾如姑射真人;麗似冰梅綻雪,豔如霞映荷塘,雖隔著畫卷,亦覺光彩照人。

我早見過了,畫像下面還題了名字。

聽見三七小聲念道:“峨眉花凝雪……”

那長生方期期艾艾地道:“花凝雪是我師姐,乃峨眉第一人,亦是這世上第一人……”

我心裡嘆一聲,什麼世上峨眉,哪來的天下第一,若有第一,這花凝雪,實在是他心頭第一人。

三七啊,你這個炮灰。

我企圖點醒她:“他日日來此,是為了等這花凝雪!”

長痛不如短痛,她若要一口吃了他,我也不攔了。

畢竟男人就是這樣,要他永遠在你身邊,吃了,可能比較合理。

但三七不吃他,仍孜孜追問:“為何來此等她?”

“師姐身患惡疾,不治身亡,是……還想見她一面,故來黃泉,日日等待。”

三七瞧瞧畫像,一時無言。

長生便低聲道:“也是來看你,我們亦是朋友呀……”

我想罵人,男女之間,哪有純潔友誼,她若非傾心於你,早一口吞下,還留你天天在這念著前女友?

但,這一對男女,雙雙為情所困,情字上頭不講理,我莫可奈何。

我聽三七問道:“長生,這畫,與她有幾分相似?”

“約莫有七八分罷。”

三七嘆了一聲。

“七八分相似便如此美貌,若是真人,更要好看,怕比我阿孃也不差許多……”

那長生忙道:“三七……你的眼睛有些像她。”

三七聞言,低頭瞧那畫像,我也仔細瞧了瞧,瞧那花凝雪雙瞳剪水,一雙眼流光溢彩。

分明……一點也不像。

大概是個安慰獎。

那十三點卻歡喜起來,道:“這畫可否借我掛掛?我日日瞧著,瞧的久了,說不定,真能有幾分像她。”

“你掛便是……”

長生便將那畫遞於三七,三七接過畫,笑道:“多謝你。”

臉上笑容未褪,便又愁苦起來:“只是,我這心下為何像堵了一塊大石,得了你的畫,原想著要該歡喜,卻歡喜不起來?”

一雙眼睛怔怔瞧著長生,仍似懂非懂,但是,即使似懂非懂,我知她難過。

這一幕黃泉慘劇。

唉,我閉上眼睛,實在不忍淬睹,若我有手,連耳朵也想堵住。

只聽那長生說道:“想起今日有事……我明日再來罷。”

便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

我閉著眼候了一會兒,方聽見三七上樓的聲音。

那是,她再未下過樓。

唉,冊那……

冥府,斷情日。

一年一度,每年斷情日,阿香都會來孟婆莊。

每年這一天,她都顯得很開心,縱酒放歌,且歌且舞。

唱家鄉的歌謠,只有一首,翻來覆去。

三七聽了許多年,今年聽起來,卻聽出一絲難過。

佼佼佳人,江東之畔,

風之蕭蕭,雨之寥寥;

思之不見,佳人不還,

江東之畔,埋吾相思。

三七拿手杵著腮幫子,看阿香又灌下一口酒,狀似瘋魔。

這首歌,唱的是思念罷……

阿香,思念著誰呢?

阿香舞至三七面前,將酒壺遞過來:“憨貨!你怎麼不喝!幹!”

“我不喝酒,阿香你又忘了。”

阿香擎過一盞孔明燈,那燈上寫著伯言二字,每一年,阿香的燈上都是這個名字。

伯言,大概是阿香思念的人吧。

江東之畔,埋吾相思。

阿香又灌一喉酒,問三七道:“你與那長生到底是怎麼樣?他何時娶你?”

三七低頭道:“他不是冥府中人,如何娶我……”

這個問題,三七早就想了又想,自得了那花凝雪的畫像,掛於牆上,日日瞧著。

多瞧瞧,說不定多幾分像她?

瞧著瞧著,心便沉了,那樣美麗的女孩……

便聽阿香道:“你若想,自然有辦法。”

三七道:“阿孃講過,我的如意郎君……需得十分喜歡我……長生,喜歡的不是我……”

鼻尖竟有酸意上湧,怕再說一句,那酸意便要從眼裡流出來,後面的話,她不想說。

長生,大概不會娶我的……

大概,不想說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阿香爆發一陣大笑,笑了半晌,方對三七道:“你阿孃這是害你!我的丈夫很喜歡我,那又如何……他開心了,我不開心……自出嫁後,至死,未有一日開心過……我出嫁的時候,有人送我一罈酒,叫做醉生夢死……他說,一個人會不開心,就是因為記性太好,喝了這酒,不開心的事情,便都忘記了。”

“人間也有孟婆湯嗎?”

阿香半晌不語。

良久,方輕笑了一聲,道:“……前些時我去了人間,順道回趟故鄉。江東如舊,故國不在,我抬頭,天上的雲是他;吹過耳畔的風是他;江水潮來潮去,每朵浪花都是他;我看過漫野山花,漫山遍野都是他;我行過萬里河山,萬里河山全是他——”

阿香的眼睛越過了三七,望向她的從前,她沒有“忘記”,仍在“念記”。

人間哪有孟婆湯,只好念念不忘。

只好借酒澆愁。

阿香又舉起酒壺要灌,三七奪走阿香的酒壺:“阿香,你又醉了!”

阿香沒把酒壺奪回來,她今日已喝的夠多。

她的手指撫著燈籠上那個名字。

阿香的眼中,唯有一人,那是恍惚中的一個回憶,她不再看三七。

阿香趴在桌子上,抓著三七的手。

阿香口中尙喃喃道:你若說一句喜歡我,我不會嫁給他;你若說一句喜歡我,我會留下來與你一起……

孟婆莊外,長生坐在門廊上,一雙眼望著遠方,黃泉茫茫無際。

此時暮色漸合,夕霞晚照,十分絢麗。

三七便抱著那曼殊沙華走來,一手提著阿香的孔明燈,問道:“如何不進來?”

長生笑回道:“我怕阿香抓我,先奸後殺。”

三七也笑道:“你放心,今日是斷情日,阿香必找我喝酒,只會說些聽不懂的渾話,隨後便醉了,你十分安全,我且來問問你,你瞧我這曼殊沙華的葉子,如何都落光了!”

長生去察看那曼殊沙華,果然那曼殊沙華上最後一片葉子,手指一觸,便啪地落在地上。

長生攢眉,有點疑惑:“不知可是肥水太勤之故……”

又見三七正將那孔明燈培上明火,因問道:“冥府也放燈嗎?”

“冥府有陰兵十萬,鬼差亦有百人之數,許多在凡間都有一段思念,只是無法再見了……故此,每年斷情日,許這些鬼差陰兵將思念之人的名字,寫於這孔明燈之上,放出冥界,以寄思念之情,一會兒你便見到,今日天黑了,會有好多燈從下面升到黃泉上來呢,十分美麗。”

長生過去幫忙,見那孔明燈上寫有“伯言”二字。

“這伯言是何人哪?”

“這是阿香的燈,自然是她思念的人。”

聽長生疑惑道:“阿香,是江東郡主孫尚香,她思念的……不是劉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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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只道:“不曉得,我都不認識……”

他人的思念,與己何干。

三七的思念,正在眼前,瞧他的眉睫,瞧他不過咫尺,瞧他心心念著別人,可她仍在思念他……

此時那孔明燈已鼓了氣,蓄勢待發,長生將手一鬆,那燈便向上飛去。

二人仰望著那燈,冉冉升空。

“這燈去哪兒?”

“去往人間。”

“阿香那時,在江東有個叫陸議的,出身江東大族,後官拜吳國丞相,他小字便是伯言了。”

又沉吟片刻。

“後來他改了名字,將那個議字改為遜字,名為陸遜。遜字拆開……即為追孫……三七,原是如此,他一定很喜歡阿香。”

三七搖頭不解:“那阿香又怎麼會沒嫁給他?”

長生便嘆一聲:“總是不得已罷……後人一直不解,陸遜為何改名,原來,是這麼簡單,原來,只是為了思念一人。”

三七皺著眉頭思忖片刻,道:“阿香日日思念難過,借酒澆愁,不如我給她一碗湯喝,叫她忘了這人,就好了。 ”

說著便要回屋,長生忙扯住三七的衣袖,以袖掩面,笑道:“這黃泉呆久了,也覺得甚好,風平浪靜,無憂無擾。我們便在這裡,安安靜靜坐一會兒可好?”

三七便笑嘻嘻地依言坐下。

長生看看三七,遞過一隻手指。

三七接過來,放入口中吸著,將頭伏於長生的膝頭。

莊內王小鹿的歌聲傳來:“佼佼佳人,江東之畔,風之蕭蕭,雨之寥寥,思之不見,佳人不還,江東之畔,埋吾相思——”

阿香說,思念一個人,他便是頭頂的雲,耳畔的風,眼裡的花,行過的路,走過的山河。

伏在長生的膝頭,一股暖香便燻上來,三七閉上眼。

“長生,人間的雲,是什麼樣呢?人間的風是什麼樣呢?長江大河,潮來潮去,是什麼樣呢?會不會有一天,你會帶我去看山花爛漫,會不會有一天,你會帶我行過,人間的萬里河山……”

其實,思念一個人,那人,便是她的人間了。

三七想著,大概整個人間,也抵不上一個長生這麼好看罷。

黃昏的光影中,王小鹿的歌聲裡,阿香伏在桌上,人事不知。

但在那歌聲中,她的面頰上,悄悄劃落一滴眼淚。

思之不見,佳人不還,江東之畔,埋吾相思。

那日風和日麗,黃泉的天濾過人間的雲霞,八百裡紅彤彤的丹霞,將黃泉染成金赤,漸漸暮色四合,天地皆黯淡下來,暮色壓城,卻有天邊的餘霞射下道道金光,長生與三七沐浴在金光之中,亦染成金赤。

三七含著長生的手指,將一顆小小的頭枕在長生的膝頭上。

長生看著頭頂那一盞孔明燈漸漸飛遠。

馬上,就要天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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