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最難揣測的莫過於人心,前年姬定接連的受挫,主要是因為姬定對於蜀侯和公子偃的誤判,從而導致那一整年,他過得可都是如履薄冰。

但是對於制度演進的預測,姬定很少會出現誤判,他知道當制度發生怎樣的變化,人們生活會發生怎麼樣的變化,又會出怎樣的困難。

故此當屈易為、司馬昭魚向他彙報貴族的不滿時,他其實是非常淡定從容的,因為這一切都在他的預計之中。

同時他也知道沉默的大多數。

可想要再走回頭路,這是很難的。

因為他的變法,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

二者的區別就在於,自上而下的這種變法,開始其實是比較容易的,只需要依靠強權去改變,大棒掃平一切不服。

殺雞儆猴。

但是缺點在於,隨著時間的推移,執行的不當,面對阻力將會越來越大,只要上面改變主意,新法很快就會崩潰。

有一個詞就很準確的形容了這一點---人亡政息。

那秦國在商鞅死後,其實是有機會回到過去的,而當時沒有回去,就是因為嬴駟堅持新法。

新法在秦國得以留存,只是在於君主的英明。

而不是不可逆的。

與之相反的例子,就是吳起。

吳起死後,他的新法,雖然並沒有完全崩潰,但沒有崩潰的那部分,其實是關乎於王權,再加上吳起臨死一計,重創了當時的楚國貴族,導致貴族當時也沒有太多的力量反撲,楚威王才能夠保留部分新法。

加上楚國的天賦,這部分新法已經讓楚國躋身於三強之中。

而自下而上的變法,開始是非常困難的,是沒有強權的支援,完全依靠技巧。

縱觀姬定在楚國變法,王在新法中發揮的作用是很模糊的,不管是楚威王,還是楚懷王,他們可都沒有說用王權去打擊那些反對者。

這新法始於船塢。

如果沒有姬定的先進技術和他的商業知識,這個變法都不可能開始,換商鞅、吳起來,他們也都做不到。

別看姬定操作起來很簡單,那只是因為他超越時代的知識,而當代天才,都不可能做到如他這樣。

這其實是很難。

可是一旦開始,想要往回走也是非常坤難的。

因為朝廷並沒有做什麼,最多就是劃出三個商業圈,但是這商業圈就是不劃,它也會形成的,船隻的出現,必然會使得那些佔據河道要衝城鎮,將會成為經濟繁榮的地區。

姬定只不過是先一步規劃出來而已。

這都是因為利益,才發生改變的。

既然朝廷什麼都沒有做,朝廷又怎麼去收回來。

故此一些貴族不是要求廢除新法,而是要求擬定律法來制止新法。

哪怕將大小法廢了,那些奴僕還是會逃走的,因為外面都是更好的生活。

除此之外,新法始於船塢,而船塢代表著更先進的生產力。

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

從來沒有哪個國家做到放棄先進的生產力,從而回到過去得生產關系,最多也就是止步不前,也就是不接受新得生產力,守住現有的生產關系。

但這只能延緩,最終還是要邁向新得生產力。

洞曉這一切的姬定,他自然一點都不慌張,你說回去就回去,可真是天真可愛。

果不其然。

現實情況正一步步照著姬定寫好的劇本在推演。

新法為楚國創造出大量的利益,其實這些利益只有少部分落到平民頭上,大部分還是被楚王和貴族給收走了。

那些保守派貴族,以前就不在商業發達的地區,地理上就相對比較封閉的,故此他們一看利益與代價開始扭轉,他們立刻站出來反對。

但是不少貴族在商業圈裡面或者邊上,他們是深受其益,賺得是盆滿缽滿,昭氏、屈氏、景氏都賺得是盆滿缽滿。

如果他們家族不賺錢的話,即便昭陽自己是支援的,他也要顧全家族。

如景氏。

景翠鎮守徐州,而徐州可也是河道交通要衝,戰爭歸戰爭,這買賣大家還在繼續做的,誰會跟錢過不去。

也正是因為工商業的興起,導致楚國奪回徐州之後,內部很快就安定下來,很多貨物都必須往徐州走,徐州變得繁榮起來。

繁榮是可以掩蓋許多矛盾的。

只不過他們這些大家族,認為如今新法執行的順利,再加上大王是非常支援得,怎麼可能輕易被推翻,讓姬定頂在前面就行,他們犯不著為了一件難以發生的事情,去得罪其它貴族。

然而,當他們聽到姬定這麼快就妥協,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再三確定之後,紛紛對姬定破口大罵。

你這孬種!

你這沒出息的傢伙!

你這毫無信仰的騙子!

看看人家吳起。

臨死之前,還設下一計,保全自己的新法。

你小子倒好!

人家都還沒有找上門,不過是在下面吹吹風,你丫就妥協了。

你的膽是被狗吃了嗎?

不管姬定多麼慫,他們是絕不會允許出現這種情況的。

且不說與中原各諸侯國的貿易,關鍵他們之前購買了大量的船,最近又興建鑄幣作坊,連家中將銅器都拿去給融了,這投入可是不小,要是停了的話,那他們可真是損失慘重。

這還只是上層,他們還不是很慌,畢竟他們掌控著權力,他們有能力阻止這一切。

但是底層可不知這麼多,當然,這底層指的是小貴族,商人,新法對於這些人是很有利的。

他們不屬於平民階層,完全就看不到出頭之日,他們是有能力的,只是由於上層固化,導致他們難以出頭。

重工商業,給予他們很多機會。

眼看正邁向美好生活,突然一潑冷水下來,這令他們非常慌亂,也就顧不得那麼多,直接就嚷嚷起來。

他們的作用也就是嚷嚷。

上面那些貴族們,藉著他們嚷嚷,表示新法深得人心,不應廢除,更不應制止。

支援新法聲音是越來越大,越來越多。

上官縱、潘郢他們這些保守派,頓時就傻眼了。

怎麼會有這麼多貴族支援新法?

這些人是從冒出來的?

感情我們貴族不是一條心啊!

......

昭府。

今日坐在昭府正座上的可不是昭陽,而是昭陽的族伯昭鳴。

畢竟變法是比較敏感的,昭氏家族不願意昭陽來承擔這政治風險,於是先讓昭陽以巡視巴蜀戰事為由,離開了楚都,然後再由昭鳴出面來專門處理此事。

“你們昭氏深得其益,就不顧我們的死活?”

潘郢一臉不爽地說道。

昭鳴坐在椅子上,雙手摁著木杖,淡淡掃了眼潘郢,道:“潘大夫的意思,我們昭氏就應該放棄自己的利益,求得各位開心。”

“這可不是開心不開心的事。”

上官縱道:“而是關乎我們的存亡。”

昭鳴就問道:“老夫就不明白,咱們做做買賣,你們就會滅亡,那老夫是不是也可以說,若不做這買賣,我昭氏也會滅亡?”

潘郢激動道:“這做買賣我倒是不反對,可問題是這新法弄得我們封邑的人都走了。”

昭鳴問道:“那你們就不準他們離開,新法有一點好啊!就是那大小法,各地都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況來立法。

故此你們之前鬧,表示不滿,我們也都沒有說什麼,在你們自己的封邑,你們想怎麼做都行,但是你們不能強求別人也跟你們一樣。

老夫也希望你們能夠理解一下其他人。”

上官縱斜目一瞥,冷冷道:“也就是說,你們昭氏不支援我們?”谷

昭鳴聽到這話,緩緩轉過頭去,一臉納悶地向上官縱問道:“你是不是將老夫當成了那周客卿?什麼時候,老夫就必須支援你們上官氏,老夫今日還就不支援你們,你們想怎樣?”

“你...!”

上官縱霍然起身。

昭鳴只是淡淡望著他。

上官縱咬著牙道:“既然如此,那就沒有什麼好談的,咱們走著瞧,告辭!”

“等等!”

昭鳴突然叫住他。

上官縱回過身來,問道:“還不讓人走啊!”

昭鳴眯了眯眼道:“老夫今日來此,本是想跟你們解釋清楚,希望大家能夠相互理解,我理解你們不支援新法,也希望你們能夠理解我們的苦衷。

但是如今看來,我們之間是難以相互諒解,那也就休怪老夫不講情面,正如你所言,咱們走著瞧。”

上官縱眼中閃過一抹膽怯,但事到如今,這也不能慫,一震袖袍,與潘郢等貴族大夫氣沖沖地走了。

他們走後,坐在左首為一個老者深感憂慮道:“昭兄,此事犯不著鬧到這種地步吧!”

此人名叫景秀。

乃是景翠的族叔。

昭鳴道:“我生氣不是因為他們反對賙濟,反對新法,而是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將我們昭氏放在眼裡,什麼時候他上官縱也能在老夫面前指手畫腳,威逼利誘,或許是我們之前對他們太過遷就,以至於他們現在目中無人。”

這昭氏乃楚國第一大族,按理來說,應該由他們來主導,但如今這情況,弄得他們昭氏必須支援似得。

昭鳴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你上官氏算個屁啊!

你憑什麼決定我昭氏該怎麼做。

當然,昭鳴是知道很多貴族是支援新法的,如果都反對,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啊!

景秀又問道:“昭兄打算怎麼辦?”

昭鳴道:“該得給他們一點教訓。”

......

周府。

“二位老先生請坐,請坐。”

姬定故作受寵若驚地樣子,請昭鳴和景秀坐下。

“冒昧打擾,令尹多多擔待。”昭鳴拱手笑道。

“豈敢!豈敢!”

姬定笑道:“二位老先生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請坐!請坐!”

二位坐下之後,女婢立刻將周府特供的茶點奉上。

姬定問道:“二位老先生突然上門,不知有何事吩咐。”

昭鳴笑道:“令尹言重了,除大王之外,誰還敢吩咐我楚國令尹。”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又瞧了眼景秀,然後向姬定道:“今日我們二人前來,主要是想詢問有關新法一事,聽聞令尹打算廢除新法?”

姬定點點頭。

昭鳴問道:“為何?”

姬定苦笑道:“我之前認為新法應該有利於貴族,也曾在先王和當今大王面前許下承諾,但...但沒有想到貴族都反對新法,那我自然不能違背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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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尹信守承諾,真是令老夫佩服啊。”

“哪裡!濟絕非老先生說得那麼好,只不過我作為變法者,如果不信守承諾,誰又會相信新法。”

“這倒也是。”

昭鳴點點頭,又道:“不過老夫很想知道,令尹當時變法時,就沒有考慮過出現這種情況嗎?”

姬定沉吟少許,嘆道:“不瞞老先生,其實我是有考慮的,但是我希望的是貴族能夠變得更加強大,而不是安於現狀,貴族強,則楚國強。

這種情況在我看來,也並不糟糕,只要大家懂得取捨,就不會有這麼多人離開,退一步說,其實離開也無所謂,這人畢竟還是在楚國,今日能去他人的封邑,他日也能去你的封邑。”

景秀突然問道:“不知令尹可否阻止這種情況?”

姬定搖搖頭道:“無法阻止,因為做買賣這人就得流動起來,強者將更強,而弱者將被淘汰,這就跟當初選拔官員一樣。”

景秀皺著眉頭,又瞧向昭鳴。

昭鳴點點頭道:“令尹言之有理,有些人不想做這買賣,但也有些人想做這買賣,以前大家也都做買賣,只不過如今由於船隻的出現,這買賣做得比以前大,這是好事,為何不繼續做下去,既然這買賣肯定要做,那就難以阻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非智者啊!”

姬定道:“老先生的意思是?”

昭鳴笑道:“令尹不用去理會他們,而應該以變法為主,令我楚國變得更加富裕和強大。”

姬定眼一睜,激動道:“二位老先生是支援新法的?”

昭鳴笑道:“令尹也未真打算放棄啊!”

該死的,演過了,差點忘記這老頭是昭陽的伯父。姬定訕訕一笑,旋即正色道:“如果二位能夠支援我,我保證,楚國一定變得更加富裕和強大。”

昭鳴點頭道:“這老夫相信,如今魏國、齊國那些商人來到咱們楚國,可都羨慕的很,這絕對不是壞事,但是令尹也應該強勢一點,不應該對他們有求必應,如此可是難以成功的呀!”

姬定笑道:“如果能有二位的支援,我自不會任由他們欺負,記得在大司馬的封地,我可是給麻海他們好好上了一課。”

昭鳴呵呵笑道:“這才是令尹該有的語氣,不知令尹打算如何反擊?”

姬定道:“限制跨區執法。”

昭鳴愣了下,道:“這是什麼意思?”

姬定道:“根據大小法,大法不管人口流動的問題,收稅也是以土地來收,人口流動是在於小法。

原本我打算制定更為詳細的戶籍制度,將僕區法歸於大法,那麼朝廷就可以統一執法,限制奴僕。

但如果將僕區法歸於小法,那麼各地可以認為奴僕逃離屬於合法,或者屬於非法,這就意味著當你的奴僕逃離到別人的封邑,你無權上門要人。”

昭鳴道:“這難以立竿見影啊!”

姬定道:“如果說有一個封邑取消奴僕制,但凡逃來奴僕,都屬於平民,那可以立竿見影。”

景秀謹慎道:“廢除奴僕制?”

姬定點點頭道:“其實根據新稅法來看,誰先廢除奴僕制,誰將深受其益。如今工商業興起,給工匠那點工錢其實算不得什麼,關鍵在於稅,一家作坊每年所繳稅收,足以抵上很多工匠的工錢。

這人口越多的城鎮,作坊就越多,作坊越多,這稅收就越多。而至於對平民的管制,貴族可以用官府來管控,根據大小法,這事本也是屬於地方官府。”

景秀低聲道:“昭兄,此事事關重大,可得慎重啊!”

姬定聽得一個真切,笑道:“景老先生,您要明白一點,新法只是加速奴僕的離開,而不是奴僕離開的根本原因,之前就一直都有奴僕逃離。

這其實已經管不住,就不如徹底放開,反而能夠留住人,反而吸引更多的人,更多的人,就意味著更多的財富,更多的財富,也意味著有更多的人跟著你吃飯,這種忠誠要勝過奴僕。”

昭鳴哈哈一笑道:“真是聞名不如見面,想不到令尹能夠看得如此透徹,我等是受益良多啊!令尹何不以身作則,先在金陵這麼做。”

你這老狐狸,萬一你反水,那我不是掉火坑裡面去了。姬定訕訕道:“我若這麼做,那......!”

昭鳴道:“這新法乃是你一手推動,當然得你來領這頭啊!”

景秀連連點頭,笑道:“由客卿來做這事,既公平,又公正,足以令人信服,也是最為合適不過啊!”

楚國這副本跟衛國還真不是一個級別的。姬定也有些虛,這人心隔肚皮,天知道這兩老頭是怎麼想的。

昭鳴見姬定猶豫不決,笑道:“令尹若連這點膽識都沒有,那我們又如何敢信任令尹,這朝令夕改,我們可也受不了啊!”

畢竟他們這麼大年紀,都已經活成精了,他們不會篤定姬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支援新法。

他們會假設姬定受於對方的壓迫,可能會反悔,如果他們站出來,然後姬定卻退縮了,那他們也會很難的。

既然有這種可能,那就得想辦法規避,你先上,表明態度,我們再給予你支援。

姬定自然也會假設這可能是一個圈套,雖然昭陽是表明態度支援姬定,但是昭陽在昭氏不是一言九鼎,更多只是一個代言人。

但是,姬定到底是新法的發起人,他們只是受益者,在情在理,姬定理應衝在前面。

昭氏若廢除奴僕制,那只代表昭氏,個人行為,沒有新法,他也可以這麼做,意義不大,姬定身為令尹,表明態度,代表的是朝廷。

影響也是不一樣的。

左思右想之後,姬定點頭道:“好吧!那就我先上,但是如何廢除奴僕制,我們還得好好商量一下,畢竟這人人家裡都有奴僕,包括大王在內,我以為還是要做一定的區分。”

昭鳴笑道:“令尹考慮的如此細緻,老夫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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