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一場醞釀了整整一天的暴雨光臨了這個城市:一道道閃電合著震耳欲聾的雷鳴,喀啦啦地劃過黑漆漆的夜空,連大地似乎都在它們面前顫抖;呼號的狂風捲起一切能被它裹挾的物事,肆無忌憚地在城市裡盤旋;天空似乎被什麼人戳了一個大窟窿,大顆大顆的雨滴就象開了閘的水一樣潑下來,連那些素來燈火輝煌的商業中心地帶也被湮沒在這大自然的咆哮中,一簇簇昏黃的燈光在這住院部的高樓看來,更象風雨中飄曳的船燈……

已經是夜裡十半了,當應巧最後一次查房時,她看見歐陽東的病房裡還亮著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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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推開了門,歐陽東斜靠在被褥上,頭枕著自己的兩條手臂,唆著嘴唇仰臉看著天花板。一個時前她來借書時,歐陽東就是這麼一個姿勢,現在,他依舊是這副模樣,要不是門軸轉動那細微聲音讓他的目光往門邊瞟了瞟,她真是懷疑他是不是象那些電視武打片裡的老和尚一樣入定了。

“時間不早了,你也得早休息,”應巧真不知道該怎麼樣去寬慰歐陽東。傍晚時丁曉軍那番言語讓她這個旁人聽著都膽戰心驚,身為當事人的歐陽東,眼下心中不定是個什麼光景哩。那些大名鼎鼎的明星們背地裡怎麼就會幹下這樣的齷齪事呀,要是他們買通的那個人下腳時再狠一,不要踢球,歐陽東以後還有沒有機會站起來都難啊……光想想這些,她都覺得不寒而慄。她完全不能理解,那些人怎麼就能使出這樣的毒辣手段——他們又沒什麼解不開的怨恨呀!

歐陽東微微頷首,朝她咧咧嘴,努力讓麻木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容。

“那,我要關燈嘍?”看歐陽東沒有反對,應巧猶豫了一下,還是關了病房裡的大燈,“好好休息,別想那麼多,身體要緊。”她輕手輕腳地關上病房門。

隨著門鎖輕微的咔噠聲,走廊裡那黯淡的燈光最終被門阻擋住,昏暗的病房中,歐陽東根本就沒有挪動地方,依然枕著胳膊,緊緊抿著嘴唇,目光幽幽地想心事。

寂靜的走廊裡響起一連串踢踢嗒嗒的清脆聲響,那是涼鞋後跟與水磨石地板碰撞的結果。雖然通向病房陽臺的門窗早就讓細心的護士們緊緊地合上,可外面狂風在嗚嗚呼嚎,雨水砸在玻璃窗和木門上,噼裡啪啦地亂做一團,門和窗戶都被那一陣緊似一陣的大風拉扯得空空作響,冷不丁的一個炸雷捲過,門框窗框就在那雷鳴中瑟瑟發抖……

飄搖的不僅僅是大自然中的風雨,還有歐陽東的內心世界。我們不禁猜測,難道歐陽東現在的心情也和這天氣一樣紛亂而暴虐嗎?丁曉軍描述的那個讓人無法接受的事實真相,會使他陷入一種仇恨與怨懟的心理嗎?他難道會因為這些而做下一些我們不願意看見的事情嗎?譬如,報復某個人或者某些人……

讓我們高興的是,丁曉軍帶來的那個故事並不是歐陽東正在思索的事,他甚至沒有再為它多付出一些精神,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完成一次對自己的否定與批判。他正在用一種很嚴肅的態度審視著自己過去的一言一行,在慎重地反思過去三四年中他的所作所為,在謹慎地評價著自己跨出的每一步。

自我否定的起在那個夏天,一直處於半失業狀態下的他踏上一條陌生的道路:飢不擇食的九園俱樂部把他招攬進球隊,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讓他從一個普通的下崗工人一躍成為一個職業足球運動員;憑藉著令人咋舌的天賦和運氣,此後他在球場上便一路春風得意,從九園到陶然,從莆陽到重慶,幾乎沒有絲毫的挫折,即便有短暫的消沉,那也只是為了能攀登上一個新高度而進行的必要準備——咱們的東子一直認為這準備是必然且必需的,正象事物的發展規律一樣,由積累到爆發、再積累,然後再爆發……他從來不認為這幾年裡每個賽季裡那兩三個月的沉寂是因為他自身的原因造成的,至少在心底裡,他不願意承認這一……

前年,他因為被對手侵犯而在賽場上打架,結果被禁賽三四個月;去年,在物質上得到滿足後他失去了理想和目標,這讓他比賽時出工不出力,還連帶著教董長江丟掉自己的教練飯碗;今年哩,因為一個痴迷的國家隊之夢而兩度遭遇黑腳,要不是他運氣好,他還有沒有重新踏上球場的一天都不知道……他不得不承認,運氣和自身的天賦讓他的人生翻開了新的一頁,可成功也讓他迷失掉自我,身邊人真心或是客套的誇獎、媒體的追捧、球迷的擁戴與愛護,這些都教他信心高度爆棚,他已經看不上莆陽這地界,看不上陶然這的甲B俱樂部,他需要更大的成功、需要更多的歡呼與讚歎……他的虛榮心使他忘記了自己到底姓什麼……

在審慎客觀地反思過去之後,歐陽東對自己做出一個會使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大吃一驚的評價:脾氣暴躁、不理智、一意孤行、心血來潮時還會做出一些明顯欠思量的迷糊事、好高婺遠……

我們欣喜地看見東子做出這一番自我否定,更教我們欣喜的是,在這個他本該為那幾個隊友辦下的齷齪事而憤怒的時刻,他居然能拋開心頭的怨恨去批判自己——雖然那些評價也未免有失偏頗,可我們並不願意就此而批評他。我們有理由相信,在不遠的將來,當他再一次審視自己的行為時,他同樣也會再一次對今天晚上他為自己所做的評判進行修正……

不可否認,這種自我批判是痛苦的,可這痛苦也是咱們的東子在邁向成熟的人生歷程必需的,這不正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所不斷重複的事情麼?在一次次的成功與挫折中,我們用經驗和教訓不斷地完善自己……

週二下午,幾個拎著大包包禮物的人擁進歐陽東那間不算寬敞的病房,即便病房門關得緊緊地,話聲和歡笑聲還是在安靜的走廊裡迴盪。當班的應巧不得不板著一副臉孔來警告這些喧鬧的傢伙,這裡是醫院,需要安靜,不準大聲喧譁!難道這些人沒看見走廊上那幾個大大的“靜”字麼?

向冉和甄智晃急忙頭,一迭聲地知道了,已經快做父親的甄智晃還象孩子一般衝俏麗的護士吐吐舌頭,這教旁邊人都是一個莞爾。可應巧前腳出門,後腳裡屋裡就又笑語喧天。

“你們這周沒比賽麼,怎麼有時間跑來重慶看我?”歐陽東斜靠在病床上,樂呵呵地招呼大家吃水果,他腳下不方便,只能讓大家自己動手了。好在來看他的都是熟人,也不需要講那麼多的禮數。

當然有比賽,不過是週六在廣西南寧踢客場,大部分人要到週四才會從省城出發。向冉他們在重慶只能呆一天,明天下午飛南寧的機票都已經訂好了。

“那袁指導就會準你們的假?你們幾個要是沒買上票,到比賽時陶然後場就缺了三個主力,回莆陽袁指導還不得把你們仨給活活剁掉?”

“要是我們仨沒買到票,我估摸著臭罵是跑不掉的,可袁指導和方總私底下準會樂得嘴都合不攏。”一直沒怎麼開腔的曾闖笑著道,“那時廣西灕江取勝就更象那麼回事了——陶然隊三個主力後衛被丟在重慶了,趕不上這場比賽,誰還能這比賽有貓膩呀。”

這是怎麼回事?

灕江俱樂部今年聯賽的成績不錯,自聯賽第六輪起,就一直維持在前三名,眼看著聯賽進入衝刺階段,暗地裡起了衝A念頭的廣西灕江早早便聯絡上陶然,希望陶然能在這件事和他們配合一下。“我們這趟去南寧就是送分的,無論如何得教灕江從咱們身上取走三分,不但要送三分,連克澤和特瑞克馬上也要轉會去他們那兒——灕江今年兩個外援都不好使,咱們陶然又是這麼一副上不著天下不靠地的模樣,方贊昊乾脆就來個大酬賓,把兩杆洋槍都給他們了。”甄智晃噴著煙霧為歐陽東解釋這事。雖然這是陶然與灕江桌底下的秘密交易,可三個陶然隊員都不認為這事需要瞞著歐陽東。

原來是這樣啊。

“東子哥,這是強子託我給你捎帶的果茶,”趁著話縫,曾闖從一個提包裡掏摸出一大包果茶來,“他專門去基地邊的茶樓給你買的,還教你好生養傷,等他有機會,再來重慶看你。”起打和自己形影不離的不爭氣的同伴,他的語氣便漸漸黯淡下來,末了嘆息一聲,便把那一大包用橡皮筋扎得嚴嚴實實的果茶料擱在床頭櫃上。

提起強子這個和曾闖一般年紀的年輕隊員,房間那原本鬧熱的氣氛登時便涼下來。向冉甄智晃各自長噓一口氣,都沒言語,歐陽東張張嘴又合上,半晌才道:“他的毒癮,戒掉了麼?”

曾闖頭,“戒掉了,袁指導也讓他回隊上了,現在在跟著二隊哩,吃住都差不多,就是待遇上差。”他一提到“待遇”兩字,向冉的目光便掃他一眼,曾闖立刻就知道自己錯了話,臉刷一下便紅了,趕忙用別的話把這事給引開,“袁指導了,只要他不再碰那玩意兒,能恢復狀態,還是有機會進一隊的。”

歐陽東還沒話,緊閉的房門又被推開了。這次進來的倒不是那個護士應巧,是因為手指上傷而休假的丁曉軍,他還拎著個塑料袋,袋裡裝著兩個綠盈盈的大西瓜。

丁曉軍根本不需要歐陽東為他介紹,他第一眼就認出甄智晃——職業化之前,他們倆在同一個省級隊裡廝混過好幾年,直到職業聯賽第二年才各奔東西;向冉他也認識,“你不就是老山西隊姓向那個傢伙麼?我記得你,四年前你們為了保級和我們死磕過一場,你那一腳把我踹得可狠呀,我是躺在床上進的甲A——有仇不報非君子!一會酒桌上拾掇你!”他這一席話把大家都給逗笑了。

有丁曉軍的地方總少不了歡笑,這個長著一張長長馬臉的傢伙也不知道怎麼的,話就這麼招人喜歡,原本有些壓抑的病房立刻就迸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在值班室裡的幾個醫生護士都聽見這鬧人的笑聲,一個個皺起眉頭。這幫傢伙怎麼就不知道收斂哩?

晚上飯自然是丁曉軍請客。“格老子的,在重慶我就是地主,這個‘地主之誼’裡的地主,指的就是我。今天晚上誰要不喝趴下,我就把他踹趴下,”他坐在床邊,一臉嚴肅一本正經地道,“向大隊長,你別你們週末還有比賽啊,好象誰還能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似的,你們陶然和灕江大約連內褲都是換著穿的。”他偏臉看看歐陽東,又瞧瞧門邊站著的應巧,嘖嘖嘴道,“東子就算了,他不能去。雖然喝酒和他的傷沒太大的關係,可他已經壞了一條腿了,我怎麼忍心看他另外一條腿也教人打折哩?你是不是呀,應大護士姐?”

應巧紅著臉頭,“是啊,你要是再多羅嗦幾句,就怕李真來了把你腿全打折。”

這有語病的話教能言會道的丁曉軍張口結舌,再不知道該怎樣接著下去。向冉和甄智晃已經笑得快出溜到沙發下面,歐陽東咬著嘴唇使勁別過頭去,免得更讓應巧難堪。

一屋子男人們那怪模怪樣的笑便教應巧愕然。她立刻就明白過來。哎呀呀,自己這都是的什麼啊,可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可怎麼收得回來哩。她漲紅了臉在門邊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呆愣了半天才恨恨地啐了一口。

直到那咯噔咯噔的腳步聲走遠了,丁曉軍才自我解嘲地道:“看見了吧,這就是重慶妹子的秉性,火爆吧?”他拍拍曾闖的肩膀頭,“曾啊,要心啊,要女人是老虎的話,那重慶妹子就是武松……”

晚飯是應巧幫歐陽東帶回來的,兩個泡沫飯盒裡裝著兩三樣聞著就讓人起胃口的葷菜素菜,一飯盒裡是滿騰騰壓得瓷實的白米飯,還有滿滿盈盈一保溫杯的雞湯——這可不是那飯館裡大師傅的手藝,是應巧特意從家裡為歐陽東捎帶的。她家離醫院並不遠,要是走得快的話,五分鐘就能打個來回。

“你快吃吧,菜涼了就不好吃了,湯涼了也不好喝,”應巧一面麻利地收拾著病房一面道,丁曉軍那幾個傢伙在這裡炮製了一大兜的西瓜皮,還把黑黑的瓜耔吐了一地。“丁曉軍這個討厭鬼,等明天李真來了,我讓李真去收拾他,看他以後還敢不敢亂話。”她還記掛著下午的事哩,那兩句話現在想著她都有臉紅心跳。

歐陽東只應承了一聲,沒搭腔。他知道,在這個時候,他越是話,應巧就會越尷尬。

“這書你看完了麼?”應巧指著茶几上放著的《荊棘鳥》問道,“我第一次在瓊瑤裡看見它的名字,還以為是瓊瑤杜撰的哩。這書好看麼?”

“還行吧。”歐陽東嘴裡塞著飯菜,含糊地嘟囔一句,伸手拿起櫃子上擱著的手機。這早晚的時間,誰會給自己來電話哩?從手機那的螢幕上顯示的一行數字,他只知道這電話是從莆陽打過來的,可莆陽那地界現在又有誰還會給自己打電話哩?

“歐陽東?”電話那頭是個怯生生的陌生女人聲音,在得到他肯定的答覆後,那聲音立刻便變得更加侷促和惶恐,“歐陽大哥,你……我……您,您能幫幫我嗎?”

女人那斷斷續續的壓抑音調把歐陽東唬了一大跳。這是誰呀?在莆陽呆了兩年多,他就沒結識下幾個女性,而莆陽市裡知道自己電話的女人更不可能超過三個。難道是向冉的老婆雯雯,或者是甄智晃的老婆?歐陽東突然覺得口乾舌燥。不會吧,難道向冉和甄智晃這倆傢伙也在鬧婚變?!可看他們那副舒坦模樣,家裡又怎麼可能鬧出這麼大動靜哩?

“……我是李茗夏。”

李茗夏?歐陽東好不容易才從對方那支離破碎的言語裡聽清楚這三個字,自己印象裡沒有這麼一個人呀。“咱們不認識吧?你會不會是打錯了?”這句話一出來就被歐陽東自己否定了,她應該不是打錯了,這女人一開口就在問自己的名字,足以證明她在尋找自己——可自己怎麼就是想起來她是誰哩?

“我是……秦昭的同學,大學裡的同學。”電話那頭的言語越來越聲,不過這句話歐陽東倒是聽得清清楚楚。

明白了,是那個女人。被塵封在記憶深處的那一幕又浮上他的腦海,歐陽東臉上已經帶出幾分厭惡和憎恨,要不是這事也許會牽扯上秦昭,他都想把電話結束通話了。他強自按捺下心頭的不耐煩,皺起眉頭,毫不客氣地問道:“我想起來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李茗夏在電話那頭支吾了半天也沒能出個子醜寅卯,歐陽東心頭的火氣已經騰騰地冒起來。

“你要是沒什麼要緊事,我就掛電話了。——我在等一個朋友的電話,這也是急事。”再不耐煩他也不敢得罪這個女人,只能用言語把這個電話搪塞過去,要是她撕破臉皮不顧一切地把那事抖摟出來的話,殷老師一家不知道會變成一副什麼樣的光景……

“不,不,”李茗夏急惶惶地在電話那頭道,情急之下,她的言辭也便給流暢起來,“歐陽大哥,我,……我想求您幫幫我,”她爸爸在那次轟動全省的礦難中腿腳胳膊都受了傷,現在還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她母親的身體本來就不大好,嚴重的慢性鼻炎時常教她半邊頭痛得嗡嗡作響,這幾天家裡地頭縣城來回跑,羸弱的身體再經不起這般折騰,也病倒了;最教人痛心的是她那天分極高的弟弟,考上了首都那所全國數一數二的高等院校——可眼下家裡哪裡還能刨出多餘的錢供他讀書呀,在求學和生活的雙重壓力下,剛剛走出中學校門的夥子連高考成績就顧不上打問,便一頭扎進了那黑黝黝的煤礦窯裡……

“大哥,求您了,幫幫我弟弟吧,我求您了……幫幫我們吧……”

“你弟弟,他叫什麼名字?”沉吟了許久,歐陽東才緩緩地問道。李茗夏那惶恐不安的言語教他相信她所的一切都是真的,可他還需要證明一下。

在一本書的扉頁上記下李茗夏弟弟的名字,歐陽東便對她道:“我現在還有事,不能和你多了。明天上午十你再給我打電話吧,具體的事情我們那時再談。”

看歐陽東擱下電話摸起筷子端起飯盒,一直假作收拾病房的應巧便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很隨意地問道:“這是誰啊,我好象還聽見她在哭哩。”

“一個朋友的同學,她弟弟今年考上大學了,可學費還沒著落,打電話問我借哩。”歐陽東三言兩語便把這事撕擄清楚,還不言聲地把話題引到“借錢”上。他當然能聽出應巧話裡的另一層含義,可一切與秦昭這不知好歹的傢伙幹下的那樁迷糊事有關的東西,他都不希望別人知道——要是有可能,他寧可讓它消逝在所有當事人茫茫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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