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歐陽東在省城大街上匆匆一瞥的人,正是我們熟悉的劉源劉胖子。他不是正和人在寧波開川菜館子嗎?怎麼悄沒聲息地他就回到省城了哩,而且,形容居然還這麼的憔悴。

事情得從頭起,當初田世貴——他那個合夥人——真真是去江浙一帶考察過,那裡的人們確實講究吃喝,他們也有講究吃喝的財力,可是,一個潛在的市場不等於它馬上就能夠成熟,把一個潛在的市場培養到成熟期,這需要時間,更需要先行者的失敗和教訓。我們只能為劉源和田世貴嘆息,他們有著商人特有的敏銳目光和狗一樣靈敏的嗅覺,在別人還沒發覺之前,他們就看見了這一片富庶土地上蘊藏的巨大商機;他們也是有備而來,可惜他們挑戰的是這片土地千百年來形成的根深蒂固的飲食習慣。

這片土地上的人鍾愛的是口味淡而微甜的淮揚菜,劉源和田世貴他們帶來的卻是又麻又辣的正宗四川菜。

除了開張時那幾天的熱鬧喧囂,很快地,“川味軒”就陷入一場危機,雖然久在飲食行業浸淫的田世貴馬上就讓他的廚師們在菜裡少放海椒少放花椒,可這再也無法挽回已經給顧客留下的印象,還是世世代代都在吃的淮揚菜更適合他們,至於麻得讓得舌頭發木、辣得教人口腔裡火燒火燎的四川菜,還是算了吧。他們已經見識過它的“風采”了。

偌大的餐館整天價門可羅雀,除了偶爾幾個老顧客,剩下的時間,空空蕩蕩的大堂裡就只能看見無精打采的服務員,連站在門口的四個標標緻致的迎賓姐也閒得直打哈欠。她們大概是整個餐館最盡職的員工了,每天都會在門口一臉職業微笑地站上好幾個鐘頭,可這對川味軒的經營狀況毫無裨益。

“情況總會好起來的,”田世貴不斷地給劉源打氣,同時也是在給自己鼓勁。上海、北京、廣州,這些大地方他都去過,那裡的川菜館子一個個生意熱火興隆,他就不信,在那些地方都能踢打出一片天地的川菜,在寧波這地方就沒有個立足之地。

眼巴巴挨到六月底,劉源實在撐不下去了,房租、水電、員工的工資、採購原材料和這費那稅,林林總總合在一起,川味軒每月就要虧十來萬,即使田世貴把即將到來的春天描繪得天花亂墜,劉源卻是鐵了心準備退出,只是,誰還會來接手這樣一個沒前途的爛攤子?整個寧波市還有兩三家和他們規模檔次差不多的餐館,他們也眼巴巴地盼著有人來幫他們脫離苦海哩,當然就更不上讓他們買下劉源手裡的川味軒股份。

就在劉源艱難地苦熬中,七月的第一天,他終於盼望到一個福音:一家重慶的飲食連鎖公司準備在江南發展,在寧波考察一番後,他們看上各方面條件最好的川味軒,希望川味軒能夠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不過,他們同樣也需要在川味軒中擁有一定的股份。田世貴當然不願意讓自己的心血付諸東流,可對餐飲業這個行當已經死心的劉源願意,他不顧田世貴的勸阻——雖然這勸阻更象是聊盡朋友之誼——賣掉自己的股份,在那二十八萬到自己的帳上的第二天,他就逃也似地飛回省城。

謝天謝地,總算有人願意接這個燙手的山芋,至於那家重慶公司和田世貴能把川味軒操持得怎麼樣,他劉源是管不著了。

可回到省城劉源馬上就陷入更大地煎熬。去寧波前,歐陽東和葉強專門在省城最好的館子給他做的餞行宴,他也在飯桌上意氣風發,可僅僅三個月不到,他就灰溜溜地跑回來,他可真沒臉去見他們。雖然他也知道歐陽東和葉強都不會嘲笑他,可他就是不願意讓人看見他現在的倒黴樣,至少,現在還不是見他們的時候。可他現在該做什麼哩?總不能一天到晚就這樣吃了睡睡了吃坐吃山空吧,得找事情來做做。

這又教劉源好生煩悶。他能做什麼?他可從來沒幫人做過事情。

他手裡還有不到三十萬塊現金,可這錢在省城這地方能做什麼?什麼都做不了。他可不想象葉強那樣開一家雜貨鋪掙辛苦錢,他大手大腳慣了,也實在抹不下臉皮為了五毛一塊的蠅頭利陪上笑臉和吆喝;可他思前想後,又實在想不出什麼好子。難道再回頭去做生產資料生意?他手裡這錢又不大夠,再,這行當有好幾年沒摸,人際關係早就疏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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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劉源一直在省城四下裡奔波,挨著個打探各個市場的水深水淺,一心想尋一個好生意,每天都是天擦黑時,他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東門外至誠區他租住的那個單間,用電熱爐隨便給自己弄吃食,再洗個熱水澡,就一頭倒在床上,睡得象死豬一樣。偶爾他也會被燥熱的天氣和蚊蟲折騰地無法睡眠,這時,他就會設想有朝一日他東山再起時,一身光鮮人模人樣地出現在歐陽東葉強他們面前時,那倆人個個驚訝地合不攏嘴的神情;當然,他也會想起他那遠在紐西蘭的兒子和前妻,如果當初他沒和那個女研究生攪活得那麼緊,如果他不是一時衝動提出離婚,如果他沒有在田世貴的攛掇下去寧波……去他媽的!哪裡有那麼多的“如果”!自己該不是老了吧?

就在歐陽東在車窗裡恍惚間瞥見劉源的第三天上午,劉源依然象往常一樣,出門在路邊的面館裡隨便吃碗雜醬面作早餐,就在街邊的公交車站等63路車。他準備去城市的西邊看看。他還在尋找一個投資少見效快的好專案,這可是他劉源能不能翻身的唯一機會,不定,還是他下半輩子怎麼個活法的唯一機會。

其實,劉源心目中所謂的大專案,歸根結底也不過是希望找一個轉手的茶樓而已。他經營七色草茶樓多年,對這個生意行當可以是瞭解甚深,也只有這事情他做起來得心應手,要是真有別的賺錢行當,他還興許真就做不下來。不過,這麼多天以來,他一直沒望城西方向走,只是因為他怕再看見自己那間“七色草”,他怕那地方會勾起他很多好或者不好的回憶。從這一來,劉源也確實認識到,當初他做的那些迷糊事,不但傷害了前妻和兒子,也傷害了自己。怎麼他都是四十出頭的人了,怎麼還象個毛頭夥子一樣,就能做下這不可饒恕的事犯下這不可饒恕的錯哩?!

自怨自艾的劉胖子苦著一張臉,低垂著剃得溜青的胖腦袋,只顧著在心裡責罵自己,居然沒留意到自己坐過了站,一直到售票員吆喝終站到了,他才錯愕地抬起頭。天啊,自己這是到了什麼地方?

車站邊就是一個寬敞的廣場,再望廣場裡走一,就是一道氣派恢弘的大門,大門裡迎面而來是一個大大的噴水池,清涼的水流譁啦啦地順著一大塊黑色花崗岩奔流,花崗巖石上,是幾個整齊排列的大銅字:聚美花園城。

這地方他以前經常來,這就是省城第二環城路西四段的聚美花園城。以前屬於他、現在屬於歐陽東的那套電梯公寓,就在這個高檔住宅區裡。

站在車站上,劉源似乎就能看見那間高高在上的房子:從房間客廳的落地玻璃窗,能把慕春江對岸那個綠草如茵的主題公園盡收眼底,曲折蜿蜒的林間道、宛如螞蟻般的遊人、還有那一塊塊寶石般的碧綠池塘……一瞬間,劉源心裡就湧起百般滋味。天可憐見,當初他挑選這處房子和裝修時,可真是費了不少心血,沒想到,最後卻白白便宜了歐陽東。劉源心頭的這些想法,倒不是在怨恨歐陽東,這只是他的一感慨。或者,我們每一個人,處在劉源的地步,面對此時此地此景,都會這樣感慨一番吧。

劉源情不自禁地向著區大門走去,不過,他在門口就被一個身著制服的保安彬彬有禮地攔住了。

“先生,請出示您的通行證。”那保安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如果您是來找人的,請讓我們代您通知這裡的住戶。只有得到業主的允許,我們才會讓您進去。”

“不,我只是看看,只是看看。”劉源連連搖頭,*著臉道。聚美花園城這個規矩他也知道,可是他一時間竟然忘記了。

“先生,這裡的房子都賣完了。如果你想購買,我們公司在安定橋正在開發一個新的區,就在這幾天開始發售……”那保安顯然把劉源看做一位想買房子的顧客。確實,劉源一米八幾的個頭、通身上下的名牌、手腕上亮光閃閃的金錶,還有他腋下夾著的手機包,都顯示著主人的身份。

劉源全沒把保安熱心的宣傳聽在耳朵裡,他只是不置可否地頭,看著那一棟棟四四方方的高樓,悵然若失地長嘆一口氣。驀然間,他竟然很有幾分期待在這裡和歐陽東重逢,如果這時候歐陽東恰恰走出大門的話,他不正可以名正言順地走進去嗎?當然,他也可以讓保安通知歐陽東,只要保安出自己的名字,他相信歐陽東一定會異常熱情地把自己迎進去。不過,他沒有這份勇氣。自己現在的景況實在不適合去見歐陽東,再,即便見了歐陽東又能怎麼樣?

劉源並不想在這裡滯留,可他又不願意就這樣離開,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在廣場一角的一個宣傳停下腳步,裝模做樣地拿起一張印刷精美的宣傳品,心裡卻在思量著,要是歐陽東這時節走出區大門,他該怎麼做,又該怎麼。

“先生,我們是東方證券的業務員。我們東方證券是全國最大的證券交易商之一,每年的交易額……”東方證券的這個夥子顯然也注意劉源很久了,劉源的外表也確實象一個事業興隆的成功人士。“這是我們東方證券在本市的第四家營業部。您知道,從去年開始,國內的A股市場就處於一個穩定的上升通道中,即便從五月底開始有一個再次等級的調整,但是股指依然在一個長期的上升通道中執行。……”

夥子滔滔不絕地著。這樣的大熱天,他還打著領帶,熱得汗流浹背,可任隨他得口乾舌燥,眼前的胖子就是連眉眼都沒瞧他一下,一表示都沒有,甚至連詢問都沒一句,只是翻過來掉過去地看著那張宣傳資料。這樣的人他可真沒見過,要是這胖子沒意思吧,他又不走;要他有意思吧,他總該問幾句吧。

“每天收盤後,我們都會請專業的資深股評家來為大家講解當天的走勢,週末,我們還會不定時地邀請北京上海廣州的股評專欄作家來省城和大家見面,當面解答大家的問題。”著,他壓低聲音,“對於在我們這裡開戶的大顧客,我們還有一些優惠,比如中午有一頓免費的午餐,比如交易手續費只是您在別的營業部的一半,……”

“唔?”一直不動聲色的劉源終於開腔了。“開個戶,要多少錢?”

“大戶要一百萬。中戶二十萬。要是您每年的交易額達到某一個數額,我們甚至可以考慮給您更多的折扣……”夥子顯然認為交易費的折扣吸引了劉源,可更吸引劉源的倒是那一頓免費的午餐,而且,這個年青的業務員顯然不認為劉源是一個普通客戶。

“在你們那裡開戶,需要什麼樣的手續麼?”既然一時找不到更好的行當,先炒炒股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經常讀報的劉源對股市並不陌生,去年,汪青海那家夥——他曾經的舅子和好朋友——短短兩個星期就在股市上掙了好幾萬;他也知道,從去年開始,沉寂三年多的中國股市突然進入一輪高速發展期,股指連連攀升,九百、一千、一千三百、一千五百,幾個橫亙在前面的重要阻力位接連被輕鬆突破,一些大膽的預言家甚至翻著教科書預測,大牛市的在兩千七百,最瘋狂的傢伙甚至喊出“牛市不言”的口號,即使從五月底開始的一**調整,時下也被絕大多數股民和股評家判斷為“級別調整”。

“很簡單的,只要您提供您的合法身份證件,我們都可以幫您辦理,”在火辣辣的陽光下曝曬一上午終於拉到一筆生意的年輕人喜笑顏開。“你打算辦個中戶還是大戶?”劉源可能投入的資金決定夥子的提成,因此他很關心。

“就先辦個中戶吧,我先打入二十五萬試試。”劉源大氣地道,“你們營業部在哪裡?遠了我可不去。”

“不遠不遠,就在前面不遠的雙楓大廈。二樓是散戶及營業大廳,中戶室和大戶室都在三樓,有電梯也有空調,每位顧客都有一臺電腦,交易通道保證暢通,您可以在電腦上直接下單的。”夥子顯然害怕劉源這位大客戶跑了,和身邊羨慕的同伴低聲交代幾句,就站起身道,“您要是帶有身份證件,我們現在就可以為您辦理上海和深圳兩地的證券交易帳戶。要不,您和我一起去我們公司?”著那夥子又有幾分猶豫,“只是那裡不好停車。不過我們已經在和雙楓大廈的管理方洽談這個事情了,他們答應會儘快替我們解決。”

在雙楓大廈的大廳裡,劉源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全部湧到臉上,從電梯裡走出來一個女子,模樣身板還有走路的姿勢都太象他以前的女友了,難道在這個地方居然會遇見她?

直到走進電梯,劉源這才好不容易定住恍惚的心神,一邊噓著冷氣,一邊用一塊早就溼漬漬的手帕使勁揩抹著油漉漉的光頭。

不是她,雖然很象她,但是那確確實實不是她。那和劉源擦肩而過的女子比她要矮一,也比她胖一些,而且,年齡也要大好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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