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獲勝,俱樂部照例要放假,讓疲憊的隊員好生休息一番。歐陽東和向冉已經約好,今天晚上去他家吃晚飯,雯雯還專門包了餃子。自從有了孩子,雯雯就很少去商場打生意上的事情,反正她請的業務主管既踏實又很能幹,她能放下心的。

可就在歐陽東即將鑽進向冉那輛車時,他的手機嗡嗡地鳴叫起來。是劉源來的電話。

“東子,今天晚上你沒事吧?”

“……沒事。”劉源已經有個把月沒和自己聯絡過了,這冷不丁地突然來個電話,是什麼意思?“你有事找我?”

“有事,想請你幫個忙,”劉源在電話那頭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要是沒事,……我一個時後到莆陽,等見面,咱們再吧。”

看來劉源確實是有什麼事。“那,我就在陶然俱樂部的基地門口等你。你要到時再給我打個電話。”他收起手機,朝向冉抱歉地笑笑,“看來嫂子做的餃子今天我是吃不成了。”向冉在車裡已經聽出個大概,他也笑了:“那個劉胖子不是離婚了麼?怎麼,這是要給你送結婚的帖子吧?看來他這份罰單多半不會輕饒了你。”歐陽東也就一笑。結婚?他在肚子裡冷笑,劉源的女朋友已經把他蹬了,他和誰結婚去?

一個多月沒見,劉源就瘦了一圈,神色黯淡得象是只沒睡醒的貓,一向剃得溜青的頭也冒出寸許長的短髮,沒有神采的兩個眼睛下面,淤泡的眼袋鬆鬆垮垮地重疊著,原本圓圓的胖臉上也失去平日裡的紅潤。自打在酒吧裡坐下,他就一直在抽菸,幾乎是一支還沒吸完,就已經伸手去摸另外一支。歐陽東能看見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被煙燻得焦黃。

劉源佝僂著腰哈坐在沙發裡,目光呆滯地看著面前那杯熱氣騰騰的花茶,一口接一口地抽菸,只抿著嘴不話。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歐陽東也不好話,他只能抱著玻璃杯,看著杯子裡上下翻騰的那幾顆紅紅的果子。實話,他和劉源私交只是平常,遠不如和葉強那樣談得來,不過在歐陽東心底深處,他對這個胖子還是非常感激的,要不是那個夏天裡平平常常的一個下午兩人在子弟校操場裡的偶遇,他歐陽東這時還不定在什麼地方為一日三餐操勞哩;過去兩三年裡,自己足球生涯中的每一次重大轉折,都能看見劉源的跑前跑後的忙碌身影。他欠他好大一份情義。

“我離婚了,”許久,劉源才嘆息著出這麼一句,聲音空洞得就象從地底下冒出來一般。“我把什麼都給我前妻,——房子,廠子,兒子,票子,還有那座茶樓。”他前妻是個性格剛毅的女人,看劉源是鐵了心要離婚,她便不再做無謂的努力。離婚?可以,不過有條件,劉源所有的一切都得屬於她,否則你劉源就慢慢地等著去吧。她要讓劉源一無所有,然後看那個奪去她丈夫的下流女人還愛不愛劉源這個窮光蛋。她能預料到劉源的下場是個什麼樣。真是太可笑了,這個愚蠢的胖子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在相信什麼偉大的愛情,他還真以為那個女人會真是愛上他這個人了?她心裡譏笑著,在那份滿足她一切要求的離婚協議書上籤了字。

歐陽東只是坐在那裡,捧著茶杯,靜靜地聽劉源講自己的故事。

“她得沒錯,很快我和她之間就出現了問題。”劉源又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癱坐在沙發裡,臉上居然還掛著一絲譏諷的笑容。出了什麼問題,他想自己不需要了,是個明白人就能猜出那會是怎麼回事,可自己那時居然還象個二十來歲第一次談戀愛的夥子一樣,天真地以為年齡不是問題,財富也不是問題,只要兩個人……現在想起這些,他都覺得臉紅。

無論是離婚還是分手,這都是劉源的私事,劉源告訴自己,這是他把自己當成好朋友,自己可沒資格去評別人的對錯,再,愛情這東西……歐陽東痛苦地閉上眼睛,那雙笑起來就彎彎的大眼睛突然浮現在他腦海裡。劉嵐有好長時間沒給自己來電話了,不知道她現在在上海怎麼樣了,上次她來電話,還有個男人對她挺關心挺照顧的,會不會是……

怔怔地出了半天神,歐陽東才驀然驚醒,他張惶地舉起茶杯,用喝茶的動作掩蓋住自己一瞬間的失態,就拿起手機包,從裡面扯出幾沓錢,遞給劉源。“劉哥,事情都過去了,也別緊著放在心裡。人嘛,還是要朝遠處看。這些錢你先拿著,”他拿過劉源的公事包,也不理會劉源手忙腳亂的勸阻,就把錢塞進他包裡,“這錢就算我借給你的,等你手頭寬鬆時再還我就是。我知道,你一向場面大,現在又要尋機會東山再起,請個客會個友的,這錢能派上用場。”

歐陽東這一番舉措是劉源始料不及的,他只哽咽著一聲“東子”,心頭一熱,就再也不下去。

看劉源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扎撒在沙發裡抹起眼淚,歐陽東就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溼潤,他咬著嘴唇不知所謂地搖搖頭又頭,這樣的事情他可是第一次遇見,慌亂得連句勸慰寬心的話也找不出,半晌,看劉源漸漸平靜下來,他才試探著問道:“劉哥,你現在是個什麼打算?要是做生意錢不夠,我還能幫你湊上一些。”

眼圈還有些發紅的劉源抱著茶杯不開腔,他確實是有新的盤算。前不久,他在省城遇見田世貴——就是那個以前在他茶樓旁邊開川菜館子的傢伙,一番寒暄之後,知道他今年走背運的田世貴就鼓動他和自己一道去寧波。“樹挪死人挪活,省城這地界不行,你劉胖子就不想出去闖闖?”才從江浙一帶考察市場回來的田世貴唆著牙花子,把那邊的飲食市場得天花亂墜,“整個寧波市也沒幾家正宗的川菜館子,兩三家冒牌貨生意好得日火朝天地。劉胖子你要是願意,乾脆咱們倆兄弟一起去那邊開個真真正正的川菜館子。廚師這頭你不用操心,我已經聯絡好一個大廚。你要是信得過我,咱們各人帶上五十萬,到寧波那邊再搗騰出一片新天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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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萬!”歐陽東倒吸一口涼氣,再沒吱聲。他手裡可沒這麼多錢,再了,就是有這麼多錢,他也不敢借給劉源啊。他確實是有心幫扶著劉源東山再起,借他幾萬本錢,尋個有前途的本生意,慢慢地一步步做大,哪料想劉源一張口,就是五十萬。

“我手裡還有錢,那輛桑塔那也找著買主,準備處理掉。我在省城還有一套房子,就在聚美花園廣場,一百二十三七個平方,”這是劉源離婚前就預備下的,原本是想著和他那個情人結婚時作新房,結果他還沒來得及給那個負心的情人一個驚喜,就被她一悶棍狠狠地敲在頭。“房子裝修好了,傢俱電器什麼的都是置備停當的。買房子時花了二十八萬,裝修帶買傢俱花了快十萬,”他沒看歐陽東,囁囁地道,“東子,你就當幫我一個忙,四十萬把它買下來。這樣,我也就差不多能湊齊五十萬。”

歐陽東已經一年多時間沒在省城住過,劉源嘴裡的聚美花園廣場到底在什麼地方、房子又是什麼情景,他一概不知道。買套房子就要四十萬,錢他倒是能拿出來,但這可是他所有的積蓄。他從來沒想過在省城安家落戶的事情,即便想過,這個念頭也隨著紡織廠的破產倒閉而灰飛煙滅。他現在人在莆陽,是陶然俱樂部的簽約球員,只要不出差錯,他可以肯定,只要他自己願意,只要他狀態能保持下去,他就能一直在陶然隊踢下去,直到踢不動為止——按向冉他們的法,那叫“退役”——至於退役後把家安在什麼地方,實話,他現在心裡是一譜都沒有。

看他不話,劉源就有幾分焦急。其實他那處房子半年多以來一直在升值,一平方米多賺個二三百塊絕對沒問題,可那些裝修費材料費和置辦的傢俱就賣不起價了。在來莆陽前,他也尋過好幾個買主,連房子帶傢俱,買家最高的也不過喊三十五萬,要不願意,就請劉源自己把東西盤走。人家買的是房子,又不是傢俱,搬進去前還得請人把那些地板天花板重新敲掉重做,麻煩!

“東子,我知道,裝修和傢俱也算這麼多錢,是有不合規矩。可哥哥我真的是被逼的沒法了,要不,你出三十九萬吧。三十八萬也成。”雖然差一,可差一萬兩萬的話,自己還能再想辦法。

歐陽東思量良久,最終還是打定主意幫劉源這個忙。管它哩,房子要是不合自己心意,那隔幾天就把它轉賣掉也行。這樣做也許要虧,虧就虧吧,怎麼自己都算是了了一樁心事,還掉這兩年來欠劉源的人情,何況人家還大老遠地求到自己門上,要是再不什麼做什麼,那樣就顯得自己太不會處世了。

“就四十萬吧。”歐陽東笑笑,他這一笑教劉源心裡好大一塊石頭落了地。

“可我現在拿不出這麼多錢,”這話又教劉源緊張出一身汗。田世貴現在是一天幾個電話催自己,今天已經下了最後通牒,要是三天內劉源再不給他個明確的答覆,他就要去找別的合夥人,“現在上趕著掙這錢的人多的是,老劉,咱們是老熟人我才這麼照顧你……”

歐陽東也看見劉源驟然擰成一團的眉頭,他又笑了,道:“這都幾了,即便是我願意,銀行也不願意啊。再,房產交易中心也不能在晚上營業吧。”

劉源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酒吧外早已是昏天黑地。

歐陽東肚子早就餓得呱呱叫,可他還不能吃飯的事,現在劉源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沒幾分區別,他得教他安心。“要不咱們一起回省城吧,順便看看你那處房子,你總不能叫我什麼都沒看見就掏腰包買房子吧。”歐陽東一臉輕鬆的笑容,揶揄道,“再叫上葉老師,咱們三個也好長時間沒聚過了,權當為你餞行。”

這樣做再好不過,劉源高興得直搓手,樂得一張圓臉滿是幸福和喜悅,才坐來下時那副沒精打采的勁頭早就消逝得無影無蹤。看了房子,他不怕歐陽東再變卦。要不是手頭緊,他還真捨不得賣哩。

劉源確實是個生意人,連買房子也是一副好眼光。

聚美花園城坐落在省城二環路外,緊鄰著慕春江,隔著悠悠的江水,對岸就是一座新建的全開放大型主題公園,區裡還有網球場游泳池,綠化就更沒的,靠著慕春江那一面,有幾十米寬上千米長的地段全部是綠化帶,還間隔著幾座人工做的土丘假山。劉源買下的電梯公寓恰恰就在綠化帶邊。

葉強和歐陽東都是第一次來這樣地方,倆人邊走邊四下裡張望,都是嘖嘖讚歎。在歐陽東心中,向冉在莆陽買的那處房子的環境就算很不錯了,可和這裡一比較,那就差了許多,別的不,光江邊綠化帶這一溜五彩的路燈、還有那時不時鳴響悅耳音樂的草坪,就夠莆陽那些房地產開發商們學習取經的,更不要路面的整潔程度,都半夜十二了,他們還能看見幾個區的工人提著垃圾袋戴著手套在巡視有沒有垃圾紙屑。

送走換門鎖的師傅,歐陽東關上鐵門,又關上木門,現在,這寬敞的大房子裡就剩他一個人了,他踢拉掉拖鞋,光著腳丫,就在冰涼的木地板走來走去,這個房間看看,那個房間轉轉,興奮得直想嚎上幾嗓子。

三年前,他是揹著一卷破朽朽的鋪蓋來到這個大都市的,那時他的理想不過是做一個體體面面的城市人罷了,可命運卻讓他連這個的心願也不能達成,單位破產的噩耗,一下便擊碎他一切美好的憧憬,要不是好心的殷素娥,他大概早就被生活逼得走上街頭風餐露宿了。有時,他恨不得自己沒讀那幾年大學,要是還在大山裡該多好,雖然山裡的日子艱難,可再艱難,也比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裡活活煎熬著強吧,你在地裡灑過幾多汗水,土地就會給你幾多收成,那都是實打實的東西呀!再不會有什麼破產,也再不會有下崗,好歹自己也是高中畢業,憑自己的力氣和知識,在山裡發家致富也不是什麼難事……

世易時移,峰迴路轉,就在他最淒涼的時候,先是結識一群踢球的城裡人,又莫名其妙陰錯陽差地走上一條踢職業足球的路,曾經讓自己焦愁得揪心扯肺的前途,驀然間就敞亮得近似於輝煌。在莆陽,甚至在省城,自己現在都能算是一個有名氣的角色,更不要收入,一年到頭只要沒病沒傷,七八十萬幾乎是雷打不動,間或俱樂部裡還有各種便宜和好處,不用,老總們考慮到隊員時,自己總是在前幾位……

現在,自己一個山溝裡爬出來的娃,只用了短短兩年不到,居然就在省城置辦下如此一套富麗堂皇的房子,還讓劉源欠下自己偌大一個人情……歐陽東搖搖頭,人的運道啊,真是不清楚!

站在的陽臺上,看著樓下那如螻蟻的過往行人,歐陽*然有一種意態闌珊的感覺。這一切,是不是來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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