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淅淅瀝瀝的冬雨中,劉嵐打著一把精美的傘,在街道上慢慢踱步。這雨從週四她還在省城時就悠悠然忽緊忽慢地飄著,直到她今天中午回到莆陽,細細的雨絲還是那樣,被陣陣寒風卷夾著在大地上肆虐。她的心情也和這風雨一樣,忽而開心忽而寂寥,有許多話她都想告訴心中的他,可想的話是如此多,事情又是如此紛繁復雜,她真不知道該從何起,出來後,他又會是一副什麼樣的心情。

她和歐陽東約好見面的酒吧就在那棟高高矗立的商場背後,離這個街口不到五十米,可劉嵐卻在馬路這邊駐留了好一會兒。從電視臺到這裡的一路上,她都在心裡反覆草擬著腹稿,這可比她採訪前的準備工作難得多。從她身邊走過的男人女人不時回頭看她兩眼,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孩站在這裡,又是一臉的彷徨和遲疑,到底是為了什麼?

歐陽東早就到了,自從劉嵐去省城參加那個什麼“七省市電視主持人大賽”,他們已經有好幾天沒見面,下午劉嵐回到莆陽給他打電話時,他高興得什麼似的。“比賽的結果怎麼樣?是第一名吧?”歐陽東興奮地問道,其實劉嵐是第一還是第幾他都不在乎,只要能聽見她的聲音就好。“什麼第一啊,是第五名,丟臉死了,”劉嵐在電話那頭似嗔似怪地輕輕了一句,歐陽東就咧著嘴呵呵地笑,“第五名也好啊,那麼多人參加,……可惜電視臺沒轉播,要不我就能在電視裡看見你了。”歐陽東惋惜地嘖嘖嘆息。

“晚上你有空麼?”隔了好一會兒,劉嵐才在電話裡這樣輕輕地問道,她知道歐陽東他們已經放假,不過他回桐縣也沒什麼事,不如趁這機會在基地的健身房裡好生練練力量,他那瘦削的身板在比賽中對抗時總有吃虧。歐陽東笑道,“當然有時間了,要不晚飯我請吧,權當慶賀。我再叫上向冉,你也把你那幾個同事邀約上……”劉嵐打斷他的話,“就我們倆,我有好多話想和你。”

有好多話對自己,劉嵐要告訴自己什麼哩?歐陽東胡亂猜想著,茶几上一壺果茶已經讓他喝下去一半,服務員輕手輕腳地走過來續上水,就問:“先生,你還要什麼嗎?”“有開心果麼?來兩袋。還有你們這裡炒的那種裹糖花生米,”這些都是劉嵐最喜歡吃的東西,每次兩人來這裡坐坐,她都會這些。他也有事要告訴劉嵐,舅舅打來電話,十二月三日農曆十一月初六,那天紅英妹子出嫁,一家人都想他能在那大喜的日子前趕回去,他今天也想把這事告訴劉嵐,要是劉嵐能在電視臺裡請下幾天假,那他們就能一起回去。至於劉嵐父母那道坎,現在應該不算個事了。

劉嵐終於來了,她今天穿著一件短腰的牛仔上衣,長長的黑髮自然地披在肩頭,兩泓秋水般的眼睛就象會話一樣,滴溜溜在歐陽東身上打個旋,紅蘋果一樣的臉上就露出喜悅的笑容。

“你來很久了?”

“沒。也是才到一會兒。”歐陽東細心地把劉嵐手中的雨傘接過去,斜斜地靠在牆邊,傘頭耷拉在一盆塑膠花中,這樣傘面上流淌的雨水不至於弄汙酒吧的木地板。本來想過來幫著擱雨傘的服務員走了兩步,看歐陽東已經把東西歸置好,就笑著退了回去。

“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歐陽東把茶几上的兩三個瓷碟望劉嵐身前推了推,劉嵐抿著嘴唇垂頭不語,只用手拈了一顆花生米,慢慢放進嘴裡輕輕咀嚼,乾果喀喀嚓嚓的細微破碎聲在靜靜的酒吧一角響起。午飯她也沒有吃,不過現在她一都不餓。事情到底該怎樣和歐陽東哩?

自打坐下來,劉嵐就一直怔怔出神,由著歐陽東一個人在那裡笑呵呵地自自話,他都了些什麼,劉嵐一個字一句話也沒聽進去。“你怎麼了?”好一會兒,歐陽東總算發現劉嵐今天和往日很不一樣,就象丟了魂似的,問她什麼她只是笑笑,問她笑什麼,她也只是笑笑。

“沒,沒怎麼的,”劉嵐張皇地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紅潤的面孔上擠出一抹笑容,道,“你接著,我在聽著哩。”著就又低了頭不言聲。這魂不守舍的樣子還沒事?歐陽東也不穿,只是很關心地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工作上遇見什麼不順心的事情?”劉嵐咬著嘴唇搖搖頭,也不話,就捧起熱氣騰騰的茶杯,讓那股熱氣溫暖自己冰涼的手。那些話,到底該怎麼樣,才能不傷歐陽東的心哩?她瞟了歐陽東一眼,他的眼睛裡全是關切和憐惜。

歐陽東望著劉嵐,張張嘴,最終還是閉上了。要是劉嵐願意告訴自己,那不用自己問她也會,要是她不願意,那她肯定有不能的理由。一時間,兩個人都沒話,只有門口兩三個服務員在低聲議論著什麼事,時不時有幾聲刻意壓低的淺笑。

良久,劉嵐才輕輕道:“週六的主持人大賽,我是第五名,”她這話時沒抬頭,既象是自言自語,又象是給歐陽東聽。歐陽東頭,這事他知道,劉嵐親口告訴過他,他也在今天的報紙上看見了,報道裡特別提到本市電視臺的劉嵐,她在這次七省市大賽裡表現優異,只是在“演藝”這個題目上略有瑕疵,所以才與前三名無緣。

“……上海有一家電視臺看上了我,他們的副總找我談過一次,他們那裡明年要開個新頻道,很多欄目都需要人,尤其是我這樣既有一線採訪經驗又有主持能力的人,”劉嵐這話時依然低垂著眼簾,她很希望知道歐陽東現在的態度,可她又不敢正眼看他。

歐陽東只是笑著不置可否地答應一聲,急切間,他還沒反應過來劉嵐那句話是個什麼意思。

上海那家電視臺規模很大,這兩年正是它高速擴張的時期,從時事新聞報道到電視劇製作播放到體育賽事轉播無所不包,幾乎涵蓋社會的方方面面。“象你這樣的人才正是我們現在最需要的,你考慮考慮,到上海來發展。”那位有著國內外好幾家著名大學教授頭銜的副臺長話時有著不容置疑的堅決,他的話不多,給劉嵐的震動卻很大。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劉嵐並不甘心就這樣默默無聞地呆在莆陽電視臺這麼個地方,她也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負,雖然她很少提及,但是她那幾個密友都知道,她的最大願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走進中央電視臺,成為一個資深記者,或者成為一個著名欄目的主持人,親身引領觀眾去細緻地瞭解、觀察、思考這個萬花筒般的世界……

劉嵐幾乎是不假思索就答應下來,她以為這事至少要等到她回到莆陽之後才會有眉目,她還有很充裕的時間反覆權衡思量。她錯了,就在第二天上午,兩個上海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就帶著合同找到她。

歐陽東端著玻璃杯,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地聽完劉嵐的講述。“你覺得,我去上海發展,合不合適?”劉嵐心翼翼地窺視著歐陽東的臉色,忐忑地問道。

這還能讓歐陽東什麼?不合適,她已經同人家電視臺簽訂了三年的工作合同,白紙黑字有她的親筆簽名,現在就是想反悔也不可能,再她在莆陽電視臺已經辭了職。合適,可歐陽東覺得她去那裡真是不合適,至於不合適的理由,他又確實找不出一個能站住腳的理由。劉嵐是自己的什麼人,自己又是劉嵐的什麼人,關係到她一生事業這麼大的事情,人家來問自己,那都是給自己面子,是看得起自己,想幫別人“是”或者“不”?得了,省省吧,你歐陽東算哪棵蔥?

想著想著,歐陽東在心底裡驀地啞然失笑。真是的,自己可真是矯情啊,一天到晚腦袋裡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還妄想著這些事情?自己一個窮山溝裡摸爬出來的窮子,能混到現在這份上就不錯了,有吃有穿,有房有錢,還不知足,還奢求什麼?莫非自己還真妄想攀上那高枝?

看歐陽東目光呆滯臉色陰晴不定,劉嵐愈加心翼翼,凝視著他,聲細氣地又一次問道:“你哩?問你啦。”

歐陽東頭,示意自己聽見了,就展顏一笑道:“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你應該去上海發展。”他端起茶杯喝口水潤潤火燒一樣的嗓子,又道,“在莆陽這地方,”他自失地一笑,就沒再評價這個新興的內陸城市。“上海這十幾年發展很快,在亞洲和環太平洋地區已經隱然取代了香港的地位,成為一個新的經濟貿易金融中心……”他搜腸刮肚地找對上海的評價,這都是他平時消磨時光看報紙得來的東西,想不到現在居然能用上,而且得滴水不漏。

劉嵐呆呆望著歐陽東,她可真沒料到他會有如此一番言辭,半晌才問道:“你也覺得我去上海好?”“當然了,人望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有這樣好的機會,你真的該去,即便沒有成功,好歹也是追求過奮鬥過,”歐陽東誠摯而熱切地看著她,侃侃而談,“有機會,奮鬥了,沒達到目的,那不遺憾;有機會卻沒奮鬥,那就會給自己留下深深的遺憾。”嘴裡一套一套話著,歐陽東肚子裡卻全是冷笑,劉嵐你都已然同人家簽了三年合同,這個時候卻來假惺惺請教自己幹什麼?

能過的話都翻來覆去地了三兩遍,歐陽東再也找不出新的辭,就停了話頭,端起杯子喝水,目光閃爍遊離著,再不肯和劉嵐那探詢的眼神交匯。劉嵐也猜不透歐陽東那一大段長篇大論裡到底有幾分真實幾分虛假,便不肯再話。兩人就這樣默默坐著,各自手裡抱著一杯果茶,各人心裡揣著一大堆心思,都靠在座位裡胡思亂想。

安靜的氣氛讓兩人都感到很壓抑,也很難堪,歐陽東張張嘴,想什麼,話到嘴邊,不知道為什麼卻順口問了一句:“你幾時動身去上海?”正在東想西想的劉嵐也就順口回答,“明天中午的飛機。”一問一答之間,兩人的目光輕輕地碰撞在一起,又逃避似的趕緊各自低垂下眼簾。歐陽東抿抿嘴唇,把剛才思量好的那句話吞回肚子裡,人家飛機票都準備好了,自己還好意思教她留下來?別自找沒趣了。他嘴角咧了咧,一個嘲諷的微笑凸顯在他瘦削的臉膛上,就偏了頭,虛起眼睛瞪著酒吧外燈火輝煌的街道。

偷偷窺視著歐陽東那安靜平和中帶著一絲微笑的臉,窺視著他那幽暗深邃的目光,劉嵐第一次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傻的事情,要是自己沒簽那合同就好了,要是自己沒去參加那個什麼大賽就好了。要是歐陽東現在對自己,“你留下來吧”,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撕碎那張合同,什麼事業前途發展,讓它們通通見鬼去吧,自己寧可守著這個高高瘦瘦的男人過一輩子……

可直到歐陽東把她送回宿舍,也沒再多一句話,劉嵐也找不出什麼話來,兩個人就默默地走著,從繁華的市區走到濱江路,再從濱江路走到九藻街,從九藻街走到南興巷,穿過南興巷向西一拐,就影影綽綽地看見電視臺的招待所,那就是劉嵐他們這些電視臺單身職工的宿舍。

“好了,我就把你送到這裡,我也該回去了。”歐陽東笑著告辭。

“明天,你能來送我麼?”劉嵐一路低垂的頭現在卻仰得高高的,圓圓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歐陽東。

歐陽東抿嘴笑笑,想了想,搖頭道:“明天俱樂部安排了一場比賽,我現在是主力,臨時請假怕不好。我就不來送你了,到了那邊,空了別忘記經常給我來電話,”他躲閃著劉嵐期冀的目光,不知所以地頭,轉身便走了。劉嵐當然知道他最後的那些全是謊話,陶然俱樂部早就放假了,可她不能揭穿他,也許這善意的謊言對兩人都好。

她一直等到歐陽東鑽進一輛計程車,直到計程車消逝在一段一段的路燈燈光下,才慢慢地走進電視臺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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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就在劉嵐離開莆陽後幾個時,歐陽東也揹著一個的挎包,走出陶然俱樂部基地,在基地大門口他攔下一輛計程車,“師傅,去火車站。”

他要回桐縣去參加紅英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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