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邊要壓住,要壓住!一定要壓住!”

中場休息時,國家隊中方教練組的組長嘶啞著嗓子道,兩道緊緊皺到一起的粗眉毛在眉心處團成一個不規則的“川”字。他手裡抓著一隻大號墨水筆,在手裡高高擎起的圖板上潦草地勾勒出幾條不那麼圓滑的曲線。他已經連呼喚隊員名字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用目光來告訴兩個邊前衛和兩個邊後衛,現在正在向他們闡釋自己的技戰術安排。

“不能讓他們的十號輕易地跑起來,要注意隨時掐斷他和九號之間的聯絡,尤其需要防備著他們之間的配合。”另外一個教練正用十足的東北話提醒兩個中場。對手的十號是球隊絕對的核心,他不但是隊伍攻守轉換的關鍵,在中路的突破也是對手致勝的重要手段;而那個九號,他在六場組比賽裡進了五個球,是亞洲區組賽階段的最佳射手……

“要撲上去,死死地纏住他!”教練組組長低沉的嗓音聽著就象有什麼東西卡在他喉嚨裡一般,“他的右膝和右腳踝都有傷,不可能發揮速度上的優勢,你們要時刻和他纏在一起——他現在不敢和你們拼腳力;更不要忌諱犯規,尤其是前場阻截時,無論怎麼樣,不能隨便放他過去,必要時吃上一張黃牌也無所謂!”他馬上就轉過頭,對幾個靠牆散坐著光著脊樑呼哧呼哧直喘氣的後衛道:“你們防守這個十號時要注意,他的任意球也不錯,很有威脅,在攔截他的時候,儘量要心……”

真正的國家隊主教練現在卻象個沒事人一樣坐在門口,手裡夾著一支菸捲,嘴裡鼻子裡冒著一團團的白霧。他微微偏著頭,帶著些須花白的淡金色捲髮在房間中的燈光對映下閃耀著一層微薄的光暈,陰冷的目光一直牢牢地盯著對面牆壁上的一塊不清楚來歷的汙漬,間或他也會用帶著幾分冷笑的眼神看看幾個口沫四濺的同行,或者用夾雜著憐憫和悲傷的目光打量下神情呆滯的隊員。他的翻譯就坐在他身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挑揀著,把中方教練組的戰術佈置翻譯給他聽,可他卻連眼皮都沒跳動一下……

笑話,真是笑話,他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事情,在只能取得三分才能確保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的關鍵比賽裡,在即便全取三分也不能確保組出線的最後時刻中,在四年的艱辛無數的心血和千萬人的注視下,他們居然還能在這裡大談什麼“防守”?大談什麼“阻截”?他們難道就不知道,只有四十五分鍾了?!現在的關鍵是怎麼樣進攻,怎麼樣去把比分追回來,怎麼樣在最後的四十五分鍾裡挽救他們自己的命運!

挽救他們自己……

德國人不禁有幾分悲哀。作為國家足球隊的主帥,從某種意義上來,他也該算是一個中國人,他的命運和榮譽一樣和眼前這群人緊緊地聯絡在一起,和這場比賽聯絡在一起;可他確實無法把自己和他們拴在一起,他的命運在兩個月前就已經決定了——無論這場比賽勝負如何,無論這支隊伍最終能不能去參加那四年一度的足球盛宴,在亞洲區十強賽之後,他都會體面地離職……

體面地離職?他心頭不禁浮起一抹冷笑,這冷笑是對他自己發出的。一個敗軍之將,還能有多少體面?一個月後,他腰包裡揣著鼓鼓囊囊的鈔票,怎麼樣回去面對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怎麼樣去面對那些嚴厲的媒體和記者?還有,半年前他曾經過的那些擲地有聲鏗鏘有力的豪邁言語,難不成真要一個字一個字再揀起來,把它們吞回去?

中方教練們七嘴八舌的戰術佈置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停歇下來,除了嗡嗡的空調壓縮機聲響之外,更衣室裡只有兩三個隊員還沒完全平靜下來的粗重喘息。

球場上嘹亮的《義勇軍進行曲》現在就象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每個人頭上、臉上、身上和心頭。

“Well,”門口的掛名國家隊主教練吐出一個鼻音很重的英語單詞,在這安靜的房間裡,它聽上去是那麼的不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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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德國人,連那些閉上眼睛假寐的隊員也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這德國佬不是早就被人剝奪了主教練的權利了嗎,他不也同樣預設了這種權利的轉移了嗎,他怎麼又想起來話了?!

猜疑、疑惑、絕望中的希望、還有不信任和鄙夷,各種各樣複雜的眼神一起凝聚在德國人身上,人們不約而同地等待著他即將到來的最後演。

“Well,……”一大串混濁模糊的外語單詞飛快地從主教練嘴裡出來。他顯然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和現在的位置,所以就沒有用手勢和眼神去刺激那幾位一直用懷疑的目光凝視著他的中方教練,只是他倔強的目光依然暴露了他的心思——憑心而論,他壓根就看不起他的這些同行們的水平,他根本不屑於和他們交談,哪怕是目光和眼神的交流,也同樣為他所厭惡。

翻譯立刻把主教練的話轉譯過來。

“進攻才是根本所在。對手的兩個中衛一直在土耳其聯賽中踢球,雖然身體素質和水平都不錯,可他們的年紀卻稍微年輕了一些,經驗也就難免稚嫩,所以我們的重心應該不是加強兩個邊路,”翻譯刻意省略掉一句主教練挖苦中方教練的話,頓了頓,才接著道,“而是堅決地從中路突破,就利用他們兩個中衛經驗差的弱,不間斷地在這個方向突擊。這是第一。第二,我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要是在前二十分鍾裡還不能開啟局面,那麼長傳衝吊就是我們必然的選擇,那時我們就簡略掉中場的進攻組織,只用兩個衝擊力強的前鋒反覆衝擊對手的後防線,只要我們能抓住一次機會,我們就能讓比賽回到起。要堅決地打對手的身後,利用長傳球打對手的身後,而中場則是我們的第一條防線……”

德國人站起來,從一個不情願的助理教練手裡拿過圖板,畫出了他的戰術。

“四三三,這是最艱難時刻我們不得不賭上一把的陣型。”翻譯站到了主教練身邊,一面粗略瀏覽著德國人大致的戰術安排和路線配置,一面不歇氣地道,“對我們來,輸一個球和輸十個沒有根本區別,只有取勝才是我們唯一的出路。假如無法開啟局面,那麼我們在鋒線上將固定一個中鋒,”他指指段曉峰,這位今年聯賽裡驀然冒出頭的前鋒已經成為國家隊的當家主力,他的身高和出色的彈跳還有射門技術都值得信任。“一個在左右兩邊策應的邊鋒,”他那個木著臉的前鋒,“還有一個影子前鋒,”這次是楊晉泉,五粒聯賽進球和兩粒組賽進球能夠證明他的價值,而且他還能在範圍裡做一些簡單的組織,尤其重要的是,他的盤帶突破技術也能對對手施加一些壓力,尤其是當這些動作出現在對手的禁區裡時,也許能起到讓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中方教練組冷冰冰地看著德國佬,沒有一個人站出來一句話,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沒有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國家隊的表現一如既往的疲軟,唯一與上半場比賽不同的地方是,他們的場面更加混亂。草坪上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並沒有出戶我們的意外,它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一支隊伍現在有兩個發號施令的人,一個主張進攻,他要求隊員們自己去創造機會並且把握機會,而另外一個強調防守,等待對手犯錯誤,然後再趁機給予他們致命一擊……隊員們的腦子都讓被這兩條自相矛盾的戰術弄糊塗了,他們不知道該聽從哪一位權威人士的教——按理,這時只能進攻,等待只會把金子般珍貴的時間消耗掉,而這恰恰是我們的對手最希望看見的,可要求進攻的主教練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他在國家隊甚至在這個國家的日子也屈指可數;而那些把防守掛在嘴邊的人卻會一直在國家隊呆下去,或者在某個地方俱樂部裡擔任非常重要的職務,有朝一日,他們很可能和自己共事,自己得在他們的手底下找碗飯吃……

隊員們矛盾的心理直接反應到比賽中,進攻並不堅決,防守也同樣不夠堅決……

“太亂了,實在是太亂了!”現場直播的電視臺主持人嘆息著感慨,我們能猜想到,他這時的表情一定很痛苦,他大概是一面搖頭哀嘆,一面為我們做著解,“下半場的比賽已經進行了整整十三分鐘,可我連一次有組織有目的的進攻也沒看見,在這個時候主教練應該透過換人來調整戰術,用某種訊號來告訴我們的隊員們,他們應該怎麼樣去踢;照現在這種局面進行比賽的話,我覺得這場比賽……”他總算沒有把那可怕的預言出來。事實上他在懷疑,中場休息時在更衣室裡,教練們到底有沒有對下半場的比賽做什麼。要是他們做了些什麼,為什麼在比賽裡都看不見;要是他們沒有做,那他們又在幹什麼,難道他們已經放棄了比賽嗎?!

不需要主持人把這話出來,球迷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一樣在懷疑……

沒有人能指責他們,球迷們有這樣的權利,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為這場比賽付出了金錢和時間,更因為他們為這場比賽付出了心血!而場上隊員們的表現、場邊教練席上的沉默、主席臺上大人物們面無表情的臉,更讓他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些與足球沾邊的傢伙們已經預設了比賽結果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他們什麼都不、什麼都不做!

楊晉泉在中場一次莫名其妙的傳球失誤引起一陣鼓譟,西面的看臺上發出幾聲不算太大的咒罵,不過這聲音很快就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消失在一次成功的反搶中……

對手的十號很順利地帶球斜插到禁區裡,三個上前防守的隊員一一被他輕鬆地晃過,假如不是一個中衛眼明腳快,利落地倒地一腳把皮球剷出底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真是很難——這個十號周圍有兩個對手在呼應,而防守他們的人也只有三個,這還包括了緊張得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杜淵海……

更大聲的咒罵在好幾片看臺上同時響起來,歌聲和鑼鼓都出現了短暫的停頓,然後才再次響起來,那幾片憤怒的看臺上沒有聲音附和進來,原本想用鑼鼓宣洩憤懣情緒的觀眾和球迷只是用憤怒的眼神來發洩他們的不滿!

當對手的十號再一次在中路連過三人飛奔三十米時,再也無法按捺住心頭怒火的球迷終於爆發了,他們的矛頭迅即指向那個吃白飯掙外匯同時不幹人事的德國佬,“下課”、“滾蛋”、還有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粗話在球場上空飛舞,它們的前面無一例外地牽連著德國人的名字……

主席臺對面看臺的護牆上突然掛起了一面長長的白布條幅,上面用黑色墨汁書寫著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字——足協,洗了睡吧!

一個足協的頭頭方方正正的國字臉立刻脹成紫紅色的豬肝色,額頭上也立刻蹦起一攢青筋。對面看臺上就是來自他家鄉的球迷,那條幅上觸目驚心的不帶半個髒字粗辭的話,就是最最惡毒的咒罵,蘊藏其中的深意不可言表、不可深究……

哀傷、痛苦、悲戧、憤懣……這些瀰漫在球迷們心中的情感正在逐漸凝聚成一種無法表達的東西。聲嘶力竭的吶喊已經沒有作用了,那些聾子們不會知道自己在喊什麼,他們哪怕有一做人的良知,也該知道這是生死存亡的一戰,可他們的手腳卻和沒吃飯的傢伙一樣疲軟,嘴就象最嚴謹的秘書一樣守口如瓶……在這一刻,球迷想的事情是砸什麼來宣洩,是找個地方把滿腔燃燒的怒火化為行動,不為別的,就為了讓那些如同殭屍一樣遲鈍的傢伙顫抖,讓他們知道,得罪球迷和得罪他們的上司一樣,同樣沒有好果子吃……

右邊衛幹淨利落的鏟斷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喝彩,只有幾個稀稀拉拉的掌聲作為對他的鼓勵。

能容納五萬六千觀眾的體育場,現在就象空曠的原野一樣,除了即將爆炸的憤怒之外,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五一九……”主席臺上所有搞體育的人同時想到這個詞,那時也是這樣,幾萬人肅立在體育場的看臺上,冷冷地看著國家隊零比一輸給香港,然後,他們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情緒,焚燒汽車、砸毀一切他們看不順眼的東西,直到警察把冰涼的手銬戴到那些最痴心也最痛苦的球迷們身上……

“中國這個社會主義國家第一次出現了‘足球流氓’!”路透社的記者第一時間就把這條訊息傳播到全世界!可他錯了,那時的中國還沒有足球流氓,也許今天也沒有足球流氓,只有無數被足球這個的幽靈拴住了心勾走了魂又砸碎了夢想的人……

那位外國記者真應該到現在這個體育場裡來看一看,看一看他所謂的“足球流氓”,那大片大片站立著同時戰慄著的人們那無法抑制的淚水,那無數雙被希望的火焰燃燒同時被絕望的現實打擊的雙眼,還有那因為巨大的痛苦而變得麻木的表情,他就會明白,“流氓”這個貶義詞無論如何也不能和他們聯絡到一起,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只是揣著一腔不堪忍受的足球夢,在可憐的煙錢飯錢零花錢裡剩吃簡用刨省,還要忍受著親人們的白眼和責難,從天南地北走到了這裡,就為了能親眼目睹一場值得他們拋灑熱淚和熱情的足球比賽,能親眼目睹他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能親自見證一段歷史;而過了今天,他們又會回到各自的工作中,繼續默默地為這個社會做著自己的貢獻——或者,盡各人的本分……

可這種比賽只能給他們帶來無盡的痛苦和屈辱……

球迷們佇立在看臺上,安靜地等待著,等待著那一刻,然後……

足協的大人物們痛苦地等待著,他們知道即將來臨的會是什麼,可他們什麼辦法都沒有……

國家隊的成員們同樣痛苦地等待著。

歐陽東就坐在替補席上,他和身邊的人一樣,在痛苦中煎熬著。可他什麼事都做不了也沒法做,他空有一身力氣和一腔熱血,卻只能在場地邊眼睜睜地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飛過,只能在忐忑中為隊友們祈禱,祈禱好運道能降臨到他們身上……

太亂了,實在是太亂了,這樣的踢法和賭硬幣的正反面一樣,只能靠運氣……他的雙手死死地糾纏在一起,雙腿神經質地不停抖動著,牙齒幾乎把自己口腔中嘴唇邊的一塊肉咬出血來——他想向教練請纓,主動要求上場去參加比賽,可他也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沒有一個教練會喜歡這樣的隊員,球隊實際上就象是支軍隊,嚴明的紀律更甚於比賽的結果,士兵的任務就是追隨指揮官的命令,不需要去問為什麼,也不需要解釋。他得盡全身的最大力氣才能壓住這個可怕的主意。他只是個替補,因為一個隊友被一份冰淇淋吃壞了肚子,他才能坐到這個替補的位置上,不然的話,僅僅兩個月前那一聲石破天驚的“歐陽東滾下去”,就已經宣告了他的國家隊之路到頭了……

楊晉泉的傳球稍微慢了一些,當皮球傳到禁區裡時,段曉峰已經被兩個後衛靠住了,他甚至沒能碰到足球的邊,一個後衛就把皮球踹出了禁區……

歐陽東痛苦地埋下了頭。射門的時機稍縱即逝,楊晉泉傳球之前的那一停實在是太多餘了,雖然僅僅是一秒鐘不到的時間,可這時間已經足夠對手掐斷他和段曉峰之間的傳球路線,足夠他們積聚起足夠的人手來佈置略有疏漏的後防線,而且,即便皮球能順利傳到段曉峰腳下,他不得不停下來等待皮球也使他衝擊的力量被打斷了,這次進攻也就失去了突然性……

假如是他在處理這個球,他會在更早時間就把球傳出去,在段曉峰啟動的一剎那,就把皮球塞進這個既無進攻隊員也無防守隊員的空擋裡,只要段曉峰能接觸到皮球,就很有可能造成一次絕妙的殺著!

可他沒有機會去處理這個球。他根本不可能上場比賽。他在重慶展望呼風喚雨,可在國家隊裡他只能算是字輩,比他粗的腕兒遍地都是,更不消他的第一場國家隊比賽就受到前所未有的“歡迎辭”,他在教練組心目中的地位短時間之內是無法扭轉的,至少在未來的一兩年中,他都未必會有機會成為國家隊主力……

第五十八分鐘,一直靠在教練席邊吸菸的德國主教練彎下腰對自己的翻譯了句什麼,翻譯又轉頭對一位助理教練著什麼,還朝替補席上的隊員們指了好幾下,當他的目光掃過自己時,歐陽東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動起來,全身的血液在這瞬間似乎都衝上了他的臉,連眼前的一切也變得模糊起來。

國家隊換人了,和楊晉泉一起經營中場的十一號隊員下,二十四號歐陽東上。

穿著釘鞋的腳又一次踏上了軟綿綿的草坪,歐陽東心裡的滋味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當隊友深沉地和他用眼神和頭來打招呼時,他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僵硬的,微微扯動的嘴角甚至都無法擠出一抹不知所謂的微笑。兩個月前,他被球迷們用鋪天蓋地的吶喊攆出體育場,兩個月後的今天,他真不知道又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在等待著自己——毫無疑問,為國家而比賽,是一種榮譽,同時也是責任。在這個時候,在這場比賽裡,每一個上場比賽的隊員們身上都承載著無比巨大的責任,而這個責任,它重大得幾乎不是人能夠承擔的……

歐陽東的上場並沒有引起什麼改變,它甚至還讓國家隊並不堅固的中路防線上出現了一些鬆動,對於對手的十號和另外一個中場球員來,重攻輕守的歐陽東幾乎沒什麼威脅,四分鐘裡他們已經有兩次成功的突破了,只是國家隊囤積重兵的防線上沒有什麼大的漏洞,他們的中路突破只能被破壞掉,或者順利地分到邊路,再慢慢地尋找機會。

第六十六分鐘,歐陽東被人球分過的十號好生戲弄了一番,看臺上立刻傳來一聲巨大的咆哮和咒罵;

中方幾個助理教練一起搖頭哀嘆,這個歐陽東的缺實在是太明顯了,要是按照他們的本意,這種重要的比賽絕對不可能給他上場的機會,可他們又不能在現場球迷和電視機前的觀眾面前暴露出對主教練換人的不滿意,現在,他們只能鐵青著臉默默地忍受這種丟臉的情景,用噴射著憤怒的眼神死死盯著歐陽東,期待他知趣地找個情由自己滾下場來……

“歐陽東他太缺乏大賽經驗了,也缺乏足夠的信心,再前一場的遭遇對人的打擊是無法想象的,這種心理上的痼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徹底根治的。”電視臺的主持人同樣在對著話筒哀嘆,“一位足球名將對他有過一個評價,‘矮子裡面的高人’。在俱樂部一級的比賽裡他能夠呼風喚雨,可在國家隊這種層次上,在左右前後都是與他同樣水平的隊友和對手時,他那些‘華而不實’的盤帶過人突破,還有雜耍一樣的花哨動作就顯得一無是處……不可否認,他有才華,可這並不實用,尤其是在這樣的比賽裡……”還有一句話主持人沒有出來,在單純講究身體素質、追求力量和體能的國家隊裡,他這樣技術細膩充滿想象力的隊員很難有出頭之日,即便他在聯賽裡光芒四射,可在國家隊教練組眼裡,他不會防守的缺足以掩蓋他所有的優。

“這一次換人的時機是正確的,可換上的隊員卻很值得商榷,”電視臺邀請的嘉賓在旁邊插了一句嘴,“國家隊現在的問題是場面踢得太亂,防守的陣腳也變得有些浮躁,這時候更應該換上一名防守能力強的隊員,從中場就開始阻截對手的進攻……”

嘉賓的嘮叨立刻引起主持人的共鳴,他立刻便舉出兩三個隊員的名字,這些人的防守能力無一不比歐陽東強,“尤其是王新棟,他的大賽經驗,還有對比賽節奏的把握正是現在的國家隊最需要的,雖然隨著年齡他的狀態日見下滑,可再怎麼,他在場上的作用也不是歐陽東能夠比擬……”他的話突然停頓了,然後就是一聲淒厲的尖叫。

“啊——”他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進啦!進啦!球進啦!”

剛才還寂靜得可怕的體育場現在充斥著震天價的歡呼聲,數十面大鼓嘭嘭嘭地響成一片,無數面旌旗在搖曳盤旋,所有的人都在嘶吼著,嘶吼著一個單調的卻充滿著無盡情感的音節……

歐陽東站在草坪上,高高地舉起雙手,慢慢地把兩隻攤開的手掌攥著兩個有力的拳頭,兩行熱淚盈出了他的眼眶,順著他的臉頰流淌,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隊友們從四面八方向他撲過來……五十五個日夜,他蒙受那讓他刻骨銘心的恥辱足足有五十五個日夜,今天,他終於用一個精彩絕倫的進球洗刷了自己的恥辱……

“四十米!他距離對手的球門至少有四十米!不可思議!這簡直不可思議!太超出想象了!”主持人已經激動得語無倫次了,他的聲音都有些哽咽,“田老師,你能想象到嗎,他居然會射門,他接觸到皮球之後居然是射門……他……”他的嗓子就象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再也不下去。

“……是啊,是啊,”嘉賓只能反覆地重複這個詞,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電視機前的觀眾也沸騰起來,把手邊能抓住的一切摔打不爛的東西拋灑向半空中,他們比現場的觀眾更加幸運,他們還能從電視臺的多角度重放中再三地領略那一剎那間的輝煌!

……皮球從後場轉移到右邊路,然後再傳遞到楊晉泉腳下;楊晉泉把球帶過中線,在擺脫對手十號的糾纏後,他輕巧地皮球橫著交給幾米外的歐陽東,然後迅速變向繞過一名上前堵截的對手,現在在他面前有十多米的空曠區域,只要歐陽東能順利地把皮球再傳給他,便有希望形成一次成功的進攻;他才跨出兩步,就發現皮球已經飛到了他前面……皮球在空中劃出一道美妙的弧線,一直消失在兩個對手身後,從人縫中他看見對手的守門員高高躍起,可手指似乎並沒有觸控到那旋轉成黑白兩色的足球……那一瞬間,楊晉泉能感到的只有死一樣的寂靜,他的心似乎都停止跳動了,他就象一個被雷電擊中的人一樣目瞪口呆,傻傻地等待著什麼……他不記得誰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的人,也不記得誰是第一個雀躍歡呼的人,他甚至再也回憶不起來那一刻他做過什麼,那一分鐘裡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除了滿臉流淌的熱乎乎的淚水,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他的隊友們也幾乎都不記得進球後到底發生過什麼,等他們的意識恢復時,他們正重新走向自己的位置——比賽還沒有結束,比分也只是一比一……

五分鐘之後,即便是那些最沉穩的觀眾也不禁輕聲讚歎一聲,那些不夠老成的球迷們甚至只能用尖叫來表達他們的感情:

歐陽東帶球在中路一線狂奔,用接連不斷的變向變速接連晃過放翻三個對手,在兩名對手的前後夾擊下,他一扣再扣三扣,封堵住他前進路線的後衛再也無法控制住身體的重心,結結實實地栽倒在草叢裡,而他側後那個對手早就被他這幾腳匪夷所思的動作糊弄得暈頭轉向,他的那一腳剷斷直接就奔向了歐陽東的腿;歐陽東同樣摔倒在草叢裡,可在他倒地之前,他已經把皮球傳到禁區裡的隊友腳下,楊晉泉的射門狠狠地砸在門柱上……

三分鐘之後國家隊捲土重來,段曉峰有力的頭球讓對方的守門員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皮球是貼著門柱飛出底線的;

第七十五分鍾,對手的守門員第二個噩夢終於降臨了,在禁區左路活動的歐陽東兩條腿簡直比他的雙手還要靈活,就象雜耍一般在皮球上晃來繞去,眨眼間的七八次假動作讓他的對手頭暈眼花,根本無法判斷歐陽東到底會在什麼時候發力,又會從哪個方向上啟動;緩緩滾動的皮球逼得他不斷把身體向後移,待他終於不顧一切準備破壞這次突破時,歐陽東卻已經連球帶人從他身體一側突過去;皮球立刻就從人縫中竄起來,很少有花哨動作的楊晉泉凌空用腳後跟把皮球一磕,跟上的段曉峰迎球便是一記怒射!

足球就象炮彈一樣砸進網窩!

體育場就象沸騰的鍋爐一樣,爆炸了……

通往足球盛會的大門從來不曾象現在這樣清晰,似乎我們一伸手,就能夠觸控到它那輝煌的沉重的銅釘……

所有人都象瘋了一樣,緊握著拳頭有力地揮舞著,千萬人合唱的義勇軍進行曲在體育場上空盤旋,連那些見慣大場面的主席臺上的大人物們的嘴唇,也不禁隨著這嘹亮強勁的歌聲而輕輕蠕動,電視機前的觀眾激動得熱淚盈眶,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再也無法在沙發裡坐穩當,只能興奮地站在電視機前,或者喃喃著什麼話,或者在狹的房間裡來回踱步,恨不得自己就置身在螢幕裡這熱烈的場面中,和那些素不相識的知己們一起放聲高歌,一起盡情拋灑淚水……

一位偉人曾經過這樣一句辭有盡而意無限的話,“宜將餘勇追窮寇”,現在,正是追窮寇的最好時機,對手在國家隊連綿不斷的攻勢面前,不得不收縮防線,在禁區內外接連擺下兩道穩固的防線——他們不是不知道二比一的比分意味著什麼,也知道時間對他們來有多麼的緊迫,可面對突然強大起來的對手,他們沒有更有效的辦法可想,只能先鞏固防守,然後把希望寄託在他們的神靈身上,期待著對手犯錯誤。

這正中歐陽東們的下懷,接二連三的打擊未必能夠真正擴大戰果,可卻足以把不多的時間消磨過去……

第四裁判官走到場地邊,然後高高地舉起了手裡的電子顯示牌,中方教練組用一個後衛替下一個體力有些不支的前衛,國家隊的陣型從四四二轉為五三二。教練組如此安排的用心可謂良苦,歷史的教訓告訴他們,最後時刻總是最容易飲恨的時刻,在打擊對手的同時,穩固自己的後防線更為重要。

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可這又是一個多麼愚蠢的舉動,它在鞏固防線的同時,不也是在告訴場上的隊員們,防守已經超越了進攻,成為最後幾分鐘裡的最佳選擇嗎?更加愚蠢的是,換下一個前衛,這就讓楊晉泉的位置不得不向邊路傾斜,這不啻於抽掉了歐陽東身後的一面堅實的盾,他的心思再不能全部放在組織進攻上,他得時刻留意著對手的進攻——擔當著歐陽東身後防守重任的楊晉泉實際上就是這支隊伍的後腰,他銜接著國家隊的攻守轉換,同樣負責阻截破壞掉一切越過歐陽東的進攻……現在,腰沒有了。

對手立刻用一名前鋒換下一名後衛,三四三陣型!只有進攻才能把他們拖出絕望的泥潭!

第八十一分鐘比賽再一次回到起,對手利用一次間接任意球,利用規則中的疏漏之處,快速開出皮球,兩次倒腳加一次射門,便把比分重新定格在二比二!

就象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一樣,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一揮,體育場中沸騰的喧囂立刻消逝得無影無蹤,所有人都木著一張臉呆呆著注視著比賽場上的情勢變化,冥冥中,許多人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歷史難道真會驚人的相似?!我們苦難的足球之旅,難道會又一次斷送在希望燃燒到顛峰的時刻?!

寂靜,可怕的寂靜。所有人都站立起來,安靜地等待著那一刻的來臨……

長傳,然後是邊路帶球突破,邊後衛沒有能攔截下瘋狂的對手,在底線附近擺脫防守之後,他冷靜得近乎盲目地把足球踢進禁區;十號轉身接下皮球,靈巧地回傳給一位及時插上的隊友;又一次貼著草皮的短傳,就象一陣風一般捲進禁區的九號搶在杜淵海之前,用腳尖從杜淵海的雙手之間把皮球偷走,然後就是輕輕地一挑……

啊——

寂靜得就象深夜裡安靜的山間鎮一樣的體育場裡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淒厲的嗓音讓所有聆聽到它的人心臟猛地收縮成一團,不少人在這聲慘叫中眼前一黑,幾乎沒有暈過去……

比賽已經結束了,只有那些不甘心接受失敗的最忠心的球迷還在昏黃的燈光下無聲地佇立著,用各種顏色區分出來的看臺上殘留著一地的紙片,還有幾面被人折斷了旗杆的旌旗,五顏六色的旗幟被無數雙腳憎恨地踐踏過唾棄過,早就失去了它本來的色彩;主席臺上,幾位體育場的工作人員正拖著沉重的腳步,收拾著茶杯桌布和桌椅,主席臺對面那副“足協,洗了睡吧”的橫幅,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被人掛出來,黑色的大字就象一篇篇血淚交集的控訴,在忽起忽停的許許夜風中緩緩擺動著……

幾個助理教練和替補隊員拖著更為沉重的腳步,在草坪上挨個勸慰著就象被抽掉全身筋骨和精氣的隊員們,段曉峰,這個已經三十歲的大男人坐在草稞裡,雙手緊緊地摟著自己的雙腿,被涔涔汗水溼透的頭髮深深埋在膝蓋中,就象個孩子一樣嚶嚶唔唔地哭泣著……

歐陽東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從主裁判鳴響終場哨引那一刻起他就再沒有挪動過位置,他的手軟綿綿地低垂在自己的身邊,使勁地揪扯著早就被對手撕扯出來的運動衫,手臂神經質地抽搐著;他的大腿上還有一條血淋淋的傷口,殷紅的鮮血把他白色的球襪上端浸溼了好大一團,暗紅色和白色糾纏在一起;他就象一個貧血的人一樣嘴唇灰白,腮幫子上一條肌肉不停地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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