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泰不停地用手帕揩抹著臉上的汗水,方格藍紋手帕開啟再疊起,疊起再開啟,現在手帕已經再找不出一塊乾淨地方,溼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可汗水卻還是嘩嘩地往下流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鬢角髮際,那亮晶晶的汗珠子就能眼見著一顆接一顆滴下來,白色短袖襯衣的前胸後背教汗水浸溼了好大兩片,緊緊地貼在肉上。

“這鬼天氣,實在太熱了……”王興泰不好意思地對身邊的人道。

助理教練和守門員教練一起頭,“是啊,真是熱,還悶人得狠哩。”

餘中敏並沒有坐在他的主教練席位上,他現在就著毒日頭站在賽場邊,一手叉著腰,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掐著半截菸捲望嘴裡送,滿是血絲的眼睛裡眯縫著,目光緊隨著那個在場上飛來傳去的足球。他忽然扔掉菸捲,把兩隻手合攏在嘴邊,大聲喊叫著一個隊員:“薩加馬!薩加馬!”那個西班牙外援看見自己的隊友已經從前面和右翼過來協防,他就停下腳步,朝餘中敏這個方向望了望。

餘指導立刻就把右手的食指依次在左手彈出來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上敲了敲,還在無名指上稍稍停頓一下,再向外揮了一下,再收回左手,單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比劃出跑步的動作,嘴唇也一張一合地著無聲的話……

這一切都讓站在他面前的河南電視臺的攝影記者忠實地記錄下來,再透過電視臺的轉播車和衛星線路,坐在家裡看電視的重慶球迷們也分毫不差地看見了這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動作。

薩加馬立刻就豎起大拇指朝餘中敏晃了晃,表示自己知道了。

三分鐘後,當鄭州中原主教練還在揣摩著餘中敏這些手勢裡所蘊涵的意思時,重慶展望便在右路完成了一次精彩的配合:

薩加馬帶球突破,在禁區前沿巧妙地傳給站在原地不動的歐陽東,他自己卻靈活地擺脫那位盯球不盯人的對手,直直地插進禁區;皮球在歐陽東腳下就沒有停頓,他立刻就把足球再斜線塞給已經到了禁區裡的薩加馬;薩加馬連續左右晃動,鄭州中原的邊後衛卻不為他這些假動作糊弄,腳下只是輕輕地挪動了兩下,牢牢卡住他的前出路線;發現到沒有機會的薩加馬旋及又把球回傳給歐陽東,歐陽東順勢把皮球趟了兩步,便大範圍轉移到左路;左前衛帶球下底,靠著速度貼著底線繞過兩個對手的包夾,然後把皮球再轉給段曉峰;段曉峰刻意讓足球從他的*漏過去,在兩三米外,就是又一次穿插進禁區的薩加馬;做出一副即將大力射門的薩加馬騙得門將向這邊移動,又嚇得那個鄭州中原的中衛兩手護著胸口和下腹背轉身、縮頭晾背地跳起來封堵他的射門路線,卻只是輕輕一腳回敲給已經扯出空擋且跑到位置的段曉峰——現在,段曉峰的任務僅僅是把皮球愉快地送進近在咫尺又無人看守的球門,他也確實就是這樣幹的……

一比一!

當比賽進行到下半場第二十五分鍾時,重慶展望總算是踢進了扳平比分的一粒進球。這一次,主裁判和邊裁再沒有用哨音、手勢和旗語來打斷重慶展望的進攻,也沒辦法來阻止客隊進球,他們也實在找不出理由來否認這粒進球——在這次進攻中,雙方球員的身體接觸並不打眼,射門時也確確實實沒有越位,展望隊員是靠著意識和配合完成的射門,要是他們敢把這球判做壞球的話,也許連鄭州的球迷都不會答應……人總得有良心吧。

鄭州中原的守門員只能一邊漫無目標地大聲咒罵著,一邊很不服氣地從網窩裡撈出皮球,狠狠地一腳把它拗出草坪。

比賽重新回到起,王興泰也就不再覺得天氣有多麼地酷熱難耐了,待大家都興奮地回到座位上,他便從兜裡掏出香菸,給領隊和兩位助理教練一人發上一支。“來嚐嚐來嚐嚐,這可是我一朋友專門送我的好煙啊,‘極品芒果煙’,據這玩意一包就得三四十塊。”他還大聲招呼著餘中敏,隔著老遠,就連煙盒一塊兒扔給他。

是啊,他就嘛,他們連錢都收下了,怎麼就敢這樣明目張膽地給自己鞋穿哩?一向吃不慣國產煙的王總經理抽著這沒滋沒味的高檔煙,心裡卻覺得喜滋滋地。口口聲聲自己不敢為這十一場連勝打包票的王興泰,現在心裡卻象有七八只手一起抓撓一樣,癢癢得再也難以安生坐在板凳上。十一連勝啊,那可是十一連勝啊,誰我不想了,誰我不要了?我過嗎?!你肯定是我的?不可能!

不過,真要是照現在這般情景踢下去,估計十一連勝是跑不掉的,主隊的進攻往往還在禁區前磨嘰時就已經被他們化解了,偶爾把球高高調進禁區,搶下第一的都是重慶人;展望自己的反擊卻是打得虎虎有生氣,要不是主隊中衛搶在皮球滾進球門線之前擋上那麼一腳,尤杜的那次射門肯定就能把一比一的比分改寫……

尤杜射門時,坐在教練席和替補席上的展望人都是“啊”的一聲,一個個伸長脖子探出頭去張望,眼睛都沒敢眨一下。然後就是“哦”的一聲,又一個個重重地摔回到座位裡,一臉的失望和喪氣——這樣的球都不能進,這尤杜的運氣也實在是太背了吧?

餘中敏強自按捺下心頭的沮喪,努力在臉上擠出幾抹滿意的笑容,揮手告訴自己的隊員不要著急,要注意相互間的保護,注意控制節奏。沒事的,比賽還有十三分鐘才結束哩,只要大家再加把勁,把連勝的場次增加到十一場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

還有十三分鐘,王興泰和身邊的人都反覆向別人強調這一,這話不僅是想教身邊的人安心,更多是卻是讓他們自己安心——咱們有聯賽裡最好的前鋒、最好的前腰、最好的後腰,隨便他們之中的哪一個發發威,就能教鄭州中原吃不了兜著走……光想想這幾個隊員的名字,就能讓所有甲A球隊心驚膽戰,就能讓所有重慶人打心眼裡樂出來,他們就是勝利的保證啊!

不用想了,這就可以樂了!

這是鄭州中原隊的角球,展望禁區裡十幾個紫色和黃色的身影穿插來回,推攘、靠、抓扯、攔擋、封塞……角球還沒發出來,禁區裡就已經較上了勁……

角球發出來了,稍微帶旋轉。禁區裡的雙方隊員就象田徑運動員聽見發令槍聲一樣,齊刷刷地向平日裡訓練中各自演練好的位置撲過去……

展望的守門員在人群中高高躍起,在一片人頭的上伸手摘下足球,他踉蹌著向前衝了幾步,一手把皮球攬在懷裡,一手揮舞著讓隊友散出禁區壓上去,抬起頭來略略地打量了一眼,斜著跑了兩三步就一腳把皮球踢向中場——手臂上纏著隊長袖標的歐陽東前後左右連一個對手都沒有,在他前面,就只剩下一名拖後中衛和鄭州中原的守門員……

察覺到危機的鄭州中原隊員憋足了勁望回跑。那個賽前被主教練千叮嚀萬囑咐的隊員現在簡直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一個大嘴巴子。你怎麼就忘記了要盯死這個該死的展望二十四號哩?!

在兩隊的隊員們趕上來之前,兩位隊長之間就有了一次直接對話。

這是本場比賽裡兩人的第四次直接對話,前三次中這位鄭州中原的隊長只贏過一次。要是我們能透過時間的隧道去仔細翻看過去歲月中的記錄,我們還能發現一個有趣的事情,歐陽東在甲B聯賽裡參加的第一場比賽,第一次觸球時,他的對手,就是眼前這位中原隊的隊長,那時,歐陽東還是一個連賽場邊的板凳都難得坐上一回的新進球員,他最值得誇耀的經歷也就是曾經踢過幾場乙級聯賽,而他的對手,也僅僅是一個剛剛在甲B站穩腳跟的愣頭青……眼下,他們卻都是一隊之長了,帶領著各自的隊友在甲A聯賽裡馳騁拼殺,在俱樂部所在的城市裡,他們也都是很有票房號召力的球星……

這次對話只用了四秒種。

四秒種的奔跑和跟隨,然後就在瞬間爆發,然後……即見分曉。

已經奔跑起來的歐陽東很難會被一個對手糾纏住,尤其是在這樣空曠沒有阻礙的區域裡,他甚至都不需要擺弄他那些招牌一樣的雜耍動作,僅僅靠著速度和對方向的把握就足夠他帶球突破了。每當他的兩腿輪流甩開大步時,在空中都會有一次很明顯也很怪異的向旁邊擺動的動作,這不僅能很好地護住腳下的皮球,在旁人眼裡,還難免就有一種認為他隨時都可能改變奔跑方向的感覺,他的對手不得不分心去注意他變向的可能……鄭州中原隊的隊長現在就在經受著這種折磨,他根本不知道歐陽東會不會變向,也不知道他幾時可能變向,他只能機械地在他側前方拼命壓制著他的前進路線,至少不能讓歐陽東輕易地獲得最舒服的射門角度。他眼睛只有歐陽東和他腳下的皮球,可靠著本能他也覺察出他們現在的位置距離本方禁區已經很近了,他得找機會下腳,得斷下歐陽東腳下的皮球,至少也得用某種動作延遲他的進攻——哪怕就是因此而領上一張張紅牌也在所不惜……他突然急跑兩步,再跨前一步用腿和身體攔擋在歐陽東面前!他馬上就為自己這愚蠢的舉動後悔不已!歐陽東似乎早就在等待著他的行動了,皮球就從他跨出的右腿下倏然出溜過去,歐陽東自己卻輕巧地一偏身繞過了他……全身的血液瞬間就衝到鄭州中原隊長的臉上,他腦海裡立刻充滿了憤怒、羞辱和慚愧,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卻伸出手去揪住了歐陽東的衣襟——他得阻止下這傢伙,一定得阻止下這傢伙……

他被向前高速前進的歐陽東拖得仰天翻倒在草坪上,可他還是不願意鬆手!

歐陽東掙扎著跑出兩步,總算擺脫了對手,現在,他已經衝進了禁區,一隻腳剛剛踏過罰球,他的前面就剩下守門員了,他能夠看見他緊張得泛白的嘴唇和有些扭曲的面孔,嘴角還不受控制地抽搐著……

歐陽東凝視著守門員的兩眼,把皮球向前一趟、左腳跨前一步,拖在後面的右腿就準備發力——這樣近的距離上無干擾射門,這守門員還能擋得住?他甚至能猜想到,這位守門員馬上就會朝一個自己預想中的方向猛撲過去,可他哩,他這一記看起來勢大力沉的射門僅僅是個假動作,等守門員撲到半路上,他才會輕輕巧巧地用腳弓把皮球推進球門……

守門員確實是被他迷惑住了,他驚惶地撲向右邊,可就在歐陽東準備在足球上推那麼一下時,主裁判的哨音卻響起來……

不再喧囂的現場球迷、緊張得幾乎窒息的兩個俱樂部的球員和教練、坐在電視機前眼睛都不敢眨一眨的觀眾、甚至包括那些手指頭壓在快門上的記者,所有的這些人都楞住了,許多人的目光立刻轉向邊裁,邊裁也是滿臉的疑惑。這就是,不是越位啊,那樣的話,這,這,這鳴的是……什麼哨?

默不作聲的黑衣主裁判摘下嘴裡的哨子,幾步就跑到那位還趴在草叢裡的鄭州中原隊長面前,義正詞嚴地掏出一張紅牌朝他比劃了一下,一臉愕然的中原隊長先是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然後就咧開大嘴一笑,順從地打地上爬起來,頭也不回地朝場外走去。要他去和主裁判辯解幾句?辯解個屁啊,有解釋的必要麼,還能有比這更及時更準確的判罰嗎?他現在恨不得告訴所有的人,這個主裁判的業務水平很高很高,最少最少,他也得是今年聯賽金哨的候選者之一,只要他入圍今年的金哨評選,他一定會去投下自己神聖的一票!

啊!這樣也行?!

歐陽東使勁地搖搖自己的腦袋。他簡直不敢相信這竟然是真的,這樣荒唐的事情他連聽都沒聽過,他是進攻隊員啊,不是這種判罰應該有利於進攻一方嗎?那個對手的犯規並沒有影響到他的進攻啊,就算是罰那家夥下場,也得等他射門完成之後吧?怎麼就會這樣哩……

要不是段曉峰和樸建成拉得快,憤怒得幾乎無法剋制自己情緒的薩加馬幾乎都要把拳頭砸到那位面無表情的主裁判臉上——他在歐洲好些聯賽裡都廝混過,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主裁判,還從來沒看見過這樣的判罰!

歐陽東也很憤怒,他也想把拳頭砸到那個主裁判臉上去——反正他都不要臉了——可他胳膊上纏繞的隊長袖標阻止他這樣做,他只能好言好語地擺事實講道理,希望主裁判能改變自己的判罰,希望主裁判能夠給他們一個合理的解釋。他的眼睛裡噴射著怒火,嘴裡卻不得不著違心的話,這一次不是為了那個天知道為什麼的判罰,而是希望主裁判能饒過薩加馬,要是主裁判真要朝著嘴裡罵著那句世界通用粗話的薩加馬遞張黃牌紅牌的話,只怕重慶展望隊員們的火氣就真地要被燃了……

被一大隊紫色隊服圍在正當中的主裁判顯然也知道見好就收,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和臉面,他撥開身邊的球員大聲警告了薩加馬兩句,臉紅脖子粗的薩加馬掙扎著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又大聲嚷嚷了一句難聽話。段曉峰和樸建成趕緊把他拽開。

重新開球之後,餘中敏第一時間就把薩加馬換下場。

三分鐘之後,一個莫名其妙的球斷送了重慶展望的十連勝,也連帶著終止了他們的十三場不敗。這一次,展望的隊員和教練連和主裁判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算了吧,爭辯有意思麼,誰都不是瞎子,還能看不出這個偏心眼的主裁判肚子裡有什麼貨色嗎?哎,這能怪誰哩,要怪,也只能怪自家俱樂部的賽前工作做得不如人家鄭州中原紮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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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汪,你他們幾個幹的這叫什麼事,這不擺明了在坑人嗎?”一回到下榻的賓館,王興泰連臉都沒顧上洗一把就接通了中間人的電話。“他們怎麼就能這樣吹哩?他們可是收了錢的……就算是做人,也要講講良心啊。”憤怒到極後的王興泰現在已經平和了許多,可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一定要找到中間人問個清楚明白。

“老王,我可沒有坑你們,要怪只能怪你們自己,誰教你們的工作沒有人家鄭州中原細哩?”中間人也很是懊喪和氣惱,這一場他算是白乾了。該死的重慶展望以為自己這個甲A第一就是天下第一了,賽前他就和他們打了招呼,他們現在可是甲A裡人人都想咬一口的大肥肉,哪家俱樂部都憋著勁掐死他們來證明自己的能耐,他想讓他們多出幾個子兒來擺平今天這事,可他們就是捨不得花那份“冤枉錢”!現在,他們就是想花錢也晚了!

“人家出了十四萬,你們才掏八萬,誰好誰歹,難道別人心裡就沒一桿秤?”中間人冷笑著道,“老王,聯賽冠軍拼的可不僅僅是實力,還有別的東西。場上要拼,場下一樣要拼,句要不得的話:賽場上的工夫得在賽場外做。你慢慢就能體會到了……”

王興泰捏著電話沒吱聲。中間人的話就象一記警鐘重重地敲在他的心頭。作為俱樂部的總經理,他知道,現在的重慶展望已經有了奪冠的實力,可還缺乏奪冠的人際關係,要想在重重包圍中殺出一條路來,難道真的只有靠……

“他們了,這場比賽就對不起你們了,好在你們還在積分上排第一,也不能算傷筋動骨,下次有機會再給你們找回來。那八萬塊錢,他們會分文不動地退給你們……”中間人最後道。

錢還退回來?王興泰真不知道聽見這話自己是該哭哩,還是該笑。他們倒真的是很有職業道德和職業操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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