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後天下午我沒課的,我能趕回來。”秦昭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往常一樣平靜,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現在,她的心裡就象揣進了一隻鹿一樣,那顆心臟就在胸口上砰砰亂撞。“好,我在學校吃罷午飯就回來。……那我中午就回來吧。”她抓著電話聽筒的手都有些顫抖了。她真恨不得現在就是星期四啊!

一個圓圓臉胖乎乎的外系女生就站在她背後,焦急地把踢趿著拖鞋的腳在地上亂踩,還把手裡握著的傳呼機翻來覆去地看。“你能快嗎?我這有急事啊!”她使勁翻著白眼望著打電話的秦昭,一臉的不耐煩。她急著要用這個電話哩。

“好啦,媽,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好不好?還有好多人在等著用電話。”

“三毛錢。”宿舍底樓門房裡的看門大媽一面從簡易貨架上給一個女學生取下幾樣物事,一面探過頭來瞅著電話機旁的計價器,對剛剛放下電話的秦昭道。

秦昭把手裡攥著的一張一塊的紙幣遞給她。

這時她才發現,她的手心裡溼漉漉的,全是汗水。

捏著看門女人找她的幾個硬幣,秦昭在人來人往的樓道口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發覺好幾個在這裡等人的男生探頭探腦地心打量她,她才慢慢地走出宿舍樓。

她沒有象往常那樣去圖書館的自修室,也沒去教室。

她一個人楞楞地在校園裡遊蕩著,從學院的宿舍樓轉到電教中心,又穿過電教中心那座氣魄恢弘的大樓前的一大片綠茵茵草地,轉到學校的南大門。南大門就緊鄰著慕春江。現在正是傍晚十分,中午那場突兀的暴風雨不但讓這座城市多日的高溫得到緩解,也為這條千百年來綿延流淌的大河帶來了充沛的水量。漫漲的渾濁江水有節奏地沖刷著兩岸用長條石修葺得齊齊嶄嶄的河堤,江邊的石凳上坐滿了消暑納涼的人;在沿江兩岸的綠化帶裡,一個個用水泥砌起的樹根樣的桌子和圓凳邊,坐著的幾乎都是這座全國著名的高校裡的學生,畫著一圈圈樹輪的水泥墩上鋪擺著書、本子和筆,有些人還把吃食和飲料都擱在上面,看來,這些有心人是早早就已經尋下了這方好地界。順著江邊散步的人群裡還夾雜這幾個胳膊套著個紅布條的老頭老太太,一人手裡拈著一根長長的細鐵棍,每當看見地上有不講衛生的人亂扔下的瓜披紙屑,他們就用鐵棍稍微銳利的那頭把髒東西勾起來填塞到另一手拎著的編織袋裡,要是那些東西太太碎,他們也會細心地用手儘量地清理好地面。他們的衣裳褲兜裡也帶著一個厚厚的本子,要是他們瞧見誰順手把手裡的垃圾到處亂扔的話,他們立刻就會衝過去,揪住那個人,不管他改正不改正自己剛剛犯下的錯誤,先罰五塊錢再——通常情況下,那些獨來獨往的人都會臉紅心跳地趕緊掏錢,然後把地上的垃圾撿起來,而那些與同伴一起的人,尤其是那些女人,就會和這些老頭老太太們理論上好半天,不過這種理論顯然不得人心,他們最後還是不得不在一大圈圍觀者的譏笑和諷刺中掏錢認罰。

秦昭斜挎著她那個已經洗得泛白的藍色帆布背囊,順著江邊紅磚人行道走著。她都不知道自己現在這是在往什麼地方去,也不知道該到哪裡去。她看上去很安靜,可她那茫然的眼神又明她根本就沒注意身邊經過的人和發生的事。她甚至沒聽見也沒看見好幾個和她打招呼的同學。

我們的昭這是怎麼了?她難道有什麼心事麼?是她在學業上出了什麼問題,還是在學校裡有同學給她什麼氣受?答案應該不會是這兩個吧。據我們所知,昭的學習成績一直很不錯,雖然不是班上成績最拔尖的學生,但是卻很穩定,而且,無論是本專業還是公共科目,她一般都能保持在年級的前一二十名;至於同學間的關係,這就更沒得,男生們討好她這個還沒有男朋友的漂亮女同學還來不及哩,怎麼敢欺負她哩?她也從來不去傳別人的是非長短,這在女生裡就很容易結下人緣……連好些老師都很喜歡這個寢室、圖書館和教室三一線的學生,他們的系主任,一個在周圍幾個省都很些名氣的專家,已經找秦昭談過話,希望明年她畢業時能報考自己的研究生……

那為什麼她看上去這麼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呢?

“秦昭!”圍坐在一個水泥墩旁的幾個同學大聲叫著她的名字。

這一次她聽見了。

秦昭站下腳,朝那邊張望了一眼。朝她話的那幾個年輕人裡,有兩個女孩是她同寢室的同班同學。她朝他們笑著擺擺手,謝絕他們的邀請。她就想一個人走走,再,那群人裡有一個一直對她獻殷勤的外系男生……

她繼續朝前走去。再過一座形態很現代的鋼索橋,就是這個城市的標誌之一,那個全開放的水上公園。

那個時常瞅機會就和秦昭有話沒話亂搭腔的外系男生滿是惆悵地長嘆一口氣。

“你就不能幫我這哥們合合這事?”一個男生對自己女朋友道。他對自己鐵哥們的心事是再清楚不過了。“你看咱們老蕭,要人才有人才,要長相有長相,口才手段家世荷包什麼都是一流的,更別提他那踢得那一水的好足球——這秦昭不是個球迷麼?難道就看不上咱們老蕭這個校隊的尖刀?”

李茗夏卻只是抬頭看看那個相貌俊朗的蕭姓男生,又轉眼瞧了一眼漸漸沒入人群中的秦昭的背影,就把紙杯裡的可樂和冰塊攪得嘩嘩響,抿著嘴唇沒話。

“幫幫忙啊,李姐。”蕭姓男生低聲下氣地道。

李茗夏又睨了他一眼,還是沒話。

她知道秦昭心裡裝著一個人,自己男朋友的同學就是拍馬也不可能趕上那個男人。踢足球、校隊前鋒,真真要笑死人呀!那個人也是踢足球的,人家的名字可是經常出現在報紙上,就在今天,省城一家報紙上猜測新一屆國家隊新人名單時,還把那人的名字列在第一個。那人叫歐陽東……

她並沒有把這些告訴她的男朋友,她壓根就不想把這些告訴任何人。她在心裡為自己的好朋友——不管秦昭現在還把她當朋友不當——祝福,祝願秦昭有達成自己心願的一天……

不!沒有!我怎麼可能喜歡上他?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人就是歐陽東!

在我們的記憶裡,就在不久之前,當邵文佳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問起這件事時,秦昭還是矢口否認的,可時隔半年,一切都改變了。或者,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她為歐陽東流淚時,她的心情就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起了變化。或者,這種變化的時間還更早,只是她那時根本就沒有意識到……

要是現在有人上來問她同樣的問題,她會怎麼樣回答呢?

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樣回答,是承認還是否認,她自己根本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突然喜歡上他的。

他哪裡值得自己喜歡哩?當發現自己不可救藥地喜歡上那個曾經是自己最討厭的男人後,秦昭就一遍又一遍地問著這個問題。是他的長相麼?不!不是的,除了高瘦的身材,一張微黑的瘦長臉膛、筆直的鼻樑、臉上總是掛著淡淡微笑的模樣,還有那有倔強地向前微微突起的下巴,他幾乎一無是處……是他眼下的景況麼?不!也不是的,她雖然還沒清高到連財富都不放在眼裡,可再能掙錢的男人也未必就一定是好男人,這樣的男人也未必就是好丈夫……那是因為他曾經幫助過自己麼?不,這只能讓她感激,而不可能讓她象現在這樣,象現在這樣……

——象現在這樣愛他!秦昭的心幾乎就象呻吟一樣地嘆息……

是的,她愛他,她愛他,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樣去形容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愛。每當她和他通電話,聽到他的聲音,她就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湧到臉上,她會有一種暈眩的感覺——她現在都不敢給他打電話了!每個週末回到家裡,在飯桌上或者罷了閒聊天,她母親幾乎回回都會和她提到他,他在重慶的近況,他在電話裡的問候,還有報紙上關於他的滴滴零碎訊息,她都不敢接嘴搭腔,兩隻手在沙發上撐得死死的不話,或者假裝看電視。她媽媽到現在還時常為他的終身大事操心,子弟校附近好些人家都知道殷老師一家和他的關係,有好些人家簡直是上趕著要把自己家的閨女嫁給他,時常都有人假借著各種辭,就在上班或者買菜的路上和殷老師言這事,有時他們還會為這事直接來她家裡——這半年來,秦昭自己就撞見了兩三回這種媒的人。

她媽媽回回都是好聲好語地應承人家,雖然那句“一切還是要看他們年輕人的”的套話是一定要的,不過回過頭,殷老師就會和女兒商量這件事,畢竟歐陽東就是她們家的一口人,他是殷老師的子侄,是秦昭的哥哥。

秦昭從來不就這種事發表任何意見。

她一向都是這樣,殷素娥也沒往心裡去。這個善良的女人哪裡知曉,她的女兒是如此喜歡這個歐陽東,她又怎麼會知道,她現在這樣做,其實是在傷害自己的女兒啊。

沒有人知道秦昭喜歡歐陽東,連那個一向自詡觀察力細膩的女作家邵文佳,也只能憑著平時的蛛絲馬跡和秦昭的一言一行來猜測。知道這件事的,只有隨時隨地都妥帖地擱在秦昭背後那個藍色帆布背囊裡的藍色筆記本——它還被一把精緻的鎖鎖著。

我們可憐的昭,她連個可以這些事的朋友和親人都尋不到,她只能把自己的滿腔感情記錄在自己的日記裡。

日記不僅僅記錄了她對他的感情,還有她對自己感情的檢查……

“你是真正地愛他麼?”

“是的!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

從這長長的破折號我們就能體會出她對他的那份熾熱的感情……

“你為什麼愛他?”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知道,我愛他!”

愛情,需要問為什麼嗎?要是愛情也需要找出清晰的理由的話,它還真正是純潔無暇的嗎?還是發自內心的嗎?這是個困擾心理學家成百上千年的問題,我們也不知道它真正的答案;我們只知道,我們的昭正在被這個問題困擾。

我們也很想知道這份感情的動機……

“有時,我覺得他就象父親一樣嚴厲,在澹泊平實的面孔下,在他的胸膛裡,其實跳動著一顆奔放飛揚的心;當他在球場上呵斥自己的隊友時,我能感覺到他那顆無私無畏的心;我以前怎麼就沒注意到哩,要是能牽上他的手,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值得畏懼害怕嗎?要是能和他在一起,前面的道路還能有什麼邁不過去的障礙嗎?……而且,他……和他相比,那些男生一個個就象不懂事的孩子一樣……”

日記裡更多的是她對他的感情。

多少個寂靜的夜晚,只要寢室裡的燈一熄滅,她就會沉浸在對未來的種種幻想中。他會笑眯眯地和自己手牽著手,就象她那些大膽開放的男女同學一樣,相跟著在花前月下儂儂細語,互相傾吐著心中的情愫,要是他敢出那麼一兩句教人耳紅心跳的話,她一定會捏起拳頭在他厚實的肩膀上輕輕地敲兩記,然後他多半會緊緊地攥住自己的胳膊,把自己拉到他懷裡,她能覺察到他的心跳就和自己的心跳一樣快……等她畢業了,她就會和他一塊兒走進婚禮的殿堂,還會去那些婚紗影樓裡照許多張漂亮的照片,她要用這些照片來把新房好好地佈置一番;不管他以後還踢球不踢球,她都會好好地照顧他,給他做好吃的好喝的,陪著他聊天話……她甚至還設想過,要是有一天天有不測風雲,她的東子哥在球場上落下什麼殘疾,她不但不會嫌棄他,還會待他更好,她要讓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才是最愛他的人……

她都為自己這番想象哭了一鼻子,大滴大滴的淚水把枕頭鋪蓋粘溼了好大一片。

可是,他似乎對自己的這份感情毫無覺察,半月一次的電話裡從來沒有吐露過哪怕是半句有這方面意思的話。

哎,他怎麼就這麼愚蠢啊?她學校裡的那些男同學,再苯的也比他會猜女孩子的心事!就便是女孩子沒有這方面的意思,他們也會變著方地來找事呀!就沒見過他這樣粗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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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想到這裡,她那兩道彎彎的細眉就會緊緊地鎖在一起。哎,她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呀……她也不知道誰才是為倆人解開這個結的人……

是的,她可以把這事告訴母親,她一定會為她出面的,要是媽媽去這事的話,她的東子哥絕對不可能拒絕,哪怕媽媽讓他倆明天就去辦手續結婚,他也不會出一個“不”字。可她不願意這樣。她還想知道他的心,他的心裡到底裝沒裝著自己,要是他對自己沒那份感情的話——她絕對不奢望他愛自己就象自己愛他一樣深,只要他心裡有自己行了,她已經滿足了——要是他沒這份感情的話,那他不是太虧了?和一個自己不愛的人生活在一起,有時候會比坐牢還遭罪……

讓邵文佳去幫自己醒他?這個主意才浮現在她腦海裡,就立刻被她否決了。邵文佳自己就對歐陽東有那麼種意思,雖然她還沒最後拿定主意,雖然她還經常和一個衣著談吐都很有幾分瀟灑的年青男人有聯絡,可秦昭知道,這件事絕對不能找邵文佳幫忙。

那又找誰哩?還有個粟琴。去年年底回到省城的粟琴現在是一家日本品牌服裝公司的省城代理,雖然生意上的應酬事情不少,可她偶爾也會和秦昭聯絡,兩人一塊吃頓路邊吃,一塊轉轉街。話直率的粟琴既不掩飾自己對歐陽東的好感,也從來不掩飾她不想嫁給歐陽東的想法,甚至還有意無意地在秦昭面前了歐陽東不少的醜事——這裡面有一部分是真實的,一部分是道聽途,還有一部分嘛,純粹是粟琴的猜測。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粟琴還為她介紹了劉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女記者。劉嵐很漂亮,真的很漂亮,也很有風度,話有條有理,待人接物也很大方得體,唯一不好的事情是——她還配不上東子哥!

什麼?你把她誇了那麼多,最後的結論居然是劉嵐配不上歐陽東?!

幸好我們沒有貿然置疑秦昭的這個結論,不然我們一定會讓她的答案給氣死。

不配就是不配!為什麼不配?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腦海裡東一棒槌西一鼓地胡思亂想,秦昭走出了水上公園,走過了那道連線公園和聚美花園區的拱橋,一直走到聚美花園城七棟170號門前。

這是她東子哥的家。這是她東子哥臨去重慶時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幫著照看好的地方。這裡有他看過的書,睡過的床,蓋過的鋪蓋和枕過的枕頭……

最近一段時期,每當她心情煩躁精神恍惚的時候,她總喜歡在這裡呆上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有時就在這裡過一夜。她就坐在他房間那個舒適的椅子裡,什麼都不做,傻呆呆地發好長時間的臆怔,或者躺在他睡過的床上,腦袋裡塞滿各種胡思亂想,有時還會一個人傻傻地樂上好半天,有時卻又會莫名其妙地哭上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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