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如同歐陽東猜想的那樣,球隊從海埂冬訓回到重慶,他便失去了主力位置,新上任的荷蘭主教練給展望俱樂部提出了一攬子計劃,其中就包括從西班牙甲級聯賽轉進一名過氣前腰,又從法甲轉進兩名連板凳都未必能坐穩的替補,一名充當攻城拔寨的前鋒,另外一名負責邊路——荷蘭人總是喜歡這樣,在人高馬大的中鋒背後,再擱上兩名能攻能守的邊鋒。假如不是足協有明文規定,每個甲A俱樂部只有擁有三名外援的話,馬諾大概還希望能再按照自己的意願繼續購進一到兩位歐洲或者南美球員吧,這樣,他才能有充分的把握確保自己向俱樂部許下的諾言:聯賽排名進前三。

下午的訓練結束了,隊員們三三兩兩地相跟著走回宿舍,圍觀的球迷們也漸漸地散了,只有一些熱情的球迷還站在場地邊大聲議論著剛才那激烈的分組對抗,一群十幾歲的男孩揹著鼓囊囊的書包,手裡緊緊捏著紙筆,焦灼地等待他們心目中的偶像來給他們籤個名。

“東子,回了吧。”拎著球鞋的任偉站在場地邊,一面用毛巾揩抹著額頭上密密層層的汗珠,一面大聲地招呼著歐陽東。歐陽東卻只是朝他揮揮手,就繼續拉扯著一個剛剛從青年隊提拔上來的隊員練習防守。

任偉苦笑著搖搖頭。這個歐陽東,這一陣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擰了,每天下午訓練結束,總要逮個人來陪他練他那拿不上檯面的防守。“那我先回去洗澡了。你也別練得那麼狠,今天是沈三那家夥請客,你趕緊地收拾收拾也回吧,他都在藍貝貝訂好桌子了。”兩三個平日裡和他倆都要好的隊員已經在不耐煩地催促他們。

歐陽東這時卻讓陳濤接連兩個作勢加速的假動作晃得步子都亂了,腳下在草叢裡一絆,踉蹌兩步就撲倒在草地上。看見這一幕的幾個隊友都鬨笑起來。歐陽東翻身坐起來,吐了口吐沫,便自嘲地笑笑,脫下鞋把鞋跟在草坪上使勁地磕了幾下,倒掉鞋裡的草根土粒,便朝幾個人道:“算了,你們去吧,我晚上有事,就不去了。”

歐陽東向來都是這樣,任偉倒也不大在意他去還是不去,只朝那年青隊員喊了一嗓子:“……陳濤!你跟我們去吧,不然人少了也沒勁。你陪他練罷了,就趕快過來。”走了兩步,又回頭道,“是藍貝貝,你找得到吧?”

瞅瞅幾個人遠去的背影,陳濤腳下撥拉著皮球,望著慢慢繫鞋帶的歐陽東,聲地道:“東子哥,咱們還要練多久?”對於他這樣的年青隊員來,陪著歐陽東練防守,遠遠沒有陪那幾位老大吃飯實惠。這倒不是他嘴饞,而是那些笑著走遠的隊員裡有好幾個都是球隊的鐵打主力,至不濟也是主力替補,跟著他們廝混,不定哪天有位大哥瞧著自己順眼,就能在教練組或者俱樂部老總面前幫自己上兩句好話,讓自己也撈到一個出場亮相的機會,哪怕就是比賽末尾的垃圾時間呢,那也比他現在這連板凳都沒得坐的光景強許多。而眼前的歐陽東哩,這個“東子哥”連替補陣容的藍色背心都穿不牢靠了,任誰都能一眼看出來,新來的荷蘭主教練對這個準國字號的展望第三隊長壓根就不感冒……

歐陽東聽出了陳濤話裡那隱隱約約的不耐煩意味。不過他也沒為這個生氣。陳濤心裡轉的那子心思,他怎麼可能猜不到呢?

“算了,咱們也回去吧。”歐陽東扯著陳濤伸過來的手站起來,拍打著衣服短褲上的灰土草葉,就笑道,“你也趕緊地回去洗個澡,就和他們一道走吧。”

陳濤臉上立刻便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可他馬上就又把這份欣喜掩起來,心翼翼地建議:“反正時間還早,我還是再陪你練一會吧,東子哥。”他忽然又記起面前這人是誰,歐陽東哪怕眼下不受重用,可句話也能把他陳濤給壓死,就是他自己不去教練組和俱樂部裡言傳,只要他在雷堯和任偉跟前稍稍露口風,這兩位展望現今的當然大哥級人物也有一大把的法子收拾自己。

“我們再練會,東子哥……”陳濤陪著心。

歐陽東沒吱聲,只是搖搖頭。還是算了,防守這東西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見效的,多半個時少半個時也就那麼大回事。他可不能為了自己這事耽擱下陳濤,要知道,能和幾個大哥一塊兒吃頓飯話,對他來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興許就能為他掙下一個上場比賽的機會,興許就是他足球生涯的轉折……

陳濤只好腳下撥拉著皮球,滿心忐忑地跟在歐陽東身後走向場地邊。

“東子,晚上有空麼?”這是雷堯在和他打招呼,他身邊還站著一個隊友,樸建成,冬天裡才從遼寧轉會來重慶的,正望著歐陽東笑。“一路去吃個飯?聽南岸有家東北風味的館子,一水的東北菜特別地道……”

雷堯最初便是從遼寧隊轉出來的,他和樸建成走不一起倒不希奇。現在的展望俱樂部裡有三個遼寧人,他們形成了一個群體,領頭的當然就是國家隊的主力前鋒雷堯。正象所有的企事業單位一樣,展望的隊員們因為出身於同一家俱樂部,或者曾經在一起呆過,或者籍貫相同,甚至曾經被同一位主教練先後指導帶領過……等等一些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便在俱樂部裡成為了一個個關係比較近的群體,這些群體,又松散地組成更大的群體——展望現在就有兩個大群體,一派的帶頭人是任偉,他身邊基本上都是川渝雲貴這些西南省份的隊員,也有不多的幾個外省南方人;另一派的領袖就是正和歐陽東話的雷堯,聚集在他周圍的基本上都是北方人。這種群體並不是涇渭分明的,也不存在什麼利益衝突,它們只是在日常生活和訓練比賽自發形成的,因此便不上對俱樂部和球隊有什麼樣的損害。在幾個圈子和兩個大群體之間,還遊離著好些個獨來獨往的球員,比如那位已經從國門位置上退下來的守門員,比如已經淪落為替補的歐陽東……

“不去了。”歐陽東搖搖頭,索性就沒給雷堯解釋什麼。他現在和雷堯的關係不錯,已經不需要再為這種事費口舌找辭。他現在滿腦門就想著一件事:怎麼樣才能把自己那糟糕的防守改進一下。

“走吧,老樸就想請你撮一頓。”

歐陽東盯著樸建成笑笑。他們倆在甲B聯賽裡就打過兩次照面,也不能算陌生,在遼寧隊就踢後腰的樸建成在場上和歐陽東正正是對手,在兩人不多的幾次碰面裡,還格外“關照”過歐陽東,好幾次都是硬憑著身體和力量把他擠撞到草地上。

歐陽東還是搖頭。

陳濤已經知趣地和他們打了招呼先走了。

“東子,你這樣練可沒對呀。”還是樸建成尋出話題,打破短短的冷場,“你是中場,怎麼能象後衛那樣練人盯人防守哩?”歐陽東疑惑地看著他,皺起眉頭問,“這樣難道不對?”

難道防守不是這樣練的麼?一對一防守不恰恰是他的弱項嗎?

“也不能不對,只是……”樸建成唆著牙花子,一雙而有神的眼睛只盯著草皮看,半天才道,“你可是個中場,怎麼能象後衛那樣練防守?中場講究的是攔截,攔截對手的傳球線路,卡住對手可能的突破路線……”這是個情緒比較容易激動的人,就站在這裡話,還一個勁地比劃著旁人看不明白的手勢加強自己言語的力度,“你不該象任偉他們那樣去防守,他們後衛的防守職責和你這樣的中場完全是兩碼事,就咱們倆來,你這個前腰的防守方法和我這個後腰的防守都有很大的區別。”

歐陽東使勁摩挲著臉頰兩側短短硬硬的鬍鬚,咧嘴呲牙,擰著眉頭思索,又似懂非懂地著頭。

“任偉他們背後就是球門,所以他們第一就是要堵住對手的射門路線,要貼上去不能給對手射門的空擋和時間,他們追求的是破壞,把一切可能的危險都遏制住,然後才得上組織反擊或者配合;你不一樣啊,你在場上就是組織進攻,你的防守一是讓對手放緩進攻,另外一個便是有機會組織就地反擊,所以你的防守不能太過追求剛才那樣粘住對手,我覺得吧,你還是應該……”

歐陽東驚訝地望了樸建成一眼,他可沒想到成天粗話嘴邊掛著的樸建成能總結出這樣的東西來。

邊走邊給幾個滿臉希望的球迷簽名的雷堯也驚訝地回過頭,望了樸建成好幾眼才咕噥一句:“你覺得?你覺得什麼!老樸,這些話我幾年前好象聽誰過吧?怎麼你也來背書了?好記性啊!”又撇著嘴對歐陽東道,“他的水平和我差不多,都是會做不會。他這話可不是他自己的,那是前些年國家隊集訓時,彭山彭老大教育他的,想不到這傢伙到現在還記得這樣清楚,現搬出來再教育你。”

歐陽東接過雷堯遞過來的紙筆,邊寫字邊笑,也沒什麼。幾個扒著鐵絲網等了老半天的少年人拿著期待已久的球星簽名,歡天喜地地走了。

讓人揭了老底的樸建成拎著球鞋,嘿嘿地樂起來。

歐陽東臉上掛著笑容,嘴裡和兩個隊友著四不靠邊的閒篇,心裡卻在細細地品咂著樸建成這番話的滋味。

越琢磨,他就越覺得這話裡越有東西。朦朦朧朧中,他似乎看見了一線從來未曾見過的世界在朝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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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十日,新賽季終於在全國球迷望眼欲穿的期盼隆重開幕了,聯賽的揭幕戰就定在重慶。那天下午三半,全國幾十上百家媒體齊嶄嶄地匯聚到重慶市體育場,長槍短炮在主席臺前的跑道上排了好長的一溜。這些記者倒不全是所謂的“足記”,其中還有不少人是“娛記”。揭幕戰的主辦者花大價錢請來一個香港的天王歌星,還尋著關係邀請到一個眼下紅遍大半中國的美女演唱組合,鐵了心要把這個揭幕戰搞得紅火熱鬧,就瞧著體育場邊新搭建的那個演出臺,也能看出來主辦者的心思——這哪是足球聯賽的揭幕戰啊,都快變成一個勁歌熱舞的演出會了。

那三個臉上化妝品多得教人膩味的女歌星總算唱完了她們的成名之作,那位一身衣服花哨得敞胸露懷的香港天王,在舞臺上扭腰送胯嚎嚎了半天誰也沒聽清楚的歌詞,也總算下臺去了,足協的一個頭頭把捏著一篇稿紙,在無數喀嚓喀嚓響的相機和幾架攝影機的關照下,抑揚頓挫地唸完那教人昏昏欲睡的新賽季聯想——誰關心他些什麼呀,咱們掏比平日裡高出一大截的錢來買球票,就是為看比賽的,不是來聽報告的!

“……我宣佈,某某賽季甲A聯賽正式開始!”

足協那位頭頭總算做了一件好事,把這句話清晰無誤地宣告出來。

就等它了!

體育場立刻便成為歡樂的海洋。球迷熱烈的掌聲和嗷嗷的喝彩中,一大群鴿子撲扇著翅膀,呼啦啦地竄起來,幾千個五顏六色的氣球隨即飄起,漫天的紙花和綵帶四下裡飛舞,幾十個光膀子的壯漢把十幾面大鼓擂得砰砰響。環繞著體育場,無數面大大的和展望隊服一般顏色的紫色旗幟在揮舞……

“right!right!”站在更衣室門口,荷蘭主教練馬諾捏著拳頭不斷重複著這個英語單詞,和一個個汗流浹背滿臉喜色的弟子擊掌相慶。這個荷蘭人那紅得就象即將**的草莓一樣的肉乎乎圓臉上,洋溢著不可抑制的興奮,連他那圓圓的鼻尖也殷紅得如同要滴出血一般。

俱樂部的幾個頭頭們也擠進了更衣室,他們是來慰問辛苦了半天的球員們的。

“就這樣踢,下半場咱們還是象現在這樣踢,”王興泰高興連嘴都合不攏,不住重複這句話,他甚至還象個普通工作人員那樣,殷勤地把一瓶瓶礦泉水塞到呼呼喘息的隊員們手裡。“他們就要不行了,只要咱們再努一把力,就一定能拾掇了他們!”這些球員們可真是為他掙臉面啊,要知道,今天的主席臺上可是坐著好些位大人物哩……

隊員們也和他們一樣激動,人人眼裡都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這太不可思議了!整個上半場、整整四十五分鍾,去年聯賽亞軍北京長城,居然沒有一次射門,連一腳哪怕是純粹為了面子的射門都沒有,他們攻到禁區前沿的機會都屈指可數,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縮在自己的半場,窮於應付展望那一浪高過一浪的進攻……

所有關心這場比賽的人都讓這意外的場面給驚懵了。

在人們的想象中,上賽季末重慶展望一口氣放走五名國腳和三名主力的舉動,就已經讓所有人大呼“看不懂”,在隨後的轉會市場上,他們也沒能撈到兩個有分量的球員,聯賽開始前的幾場熱身賽更是輸多贏少,這樣的一支降級熱門隊,怎麼可能把北京長城壓著打呢?而且,還壓得這麼兇……要知道,和上個賽季比較,憋著一口氣吼出“奪冠”口號的北京長城,這個賽季兵更強、馬更壯啊……

下幫場的比賽,北京長城完全是靠著一口氣在死死支撐著,連他們的兩個前鋒也時常回到禁區前協助防守,展望的每一次進攻,都會讓他們的球迷緊張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手心裡也攥出一把汗。謝天謝地啊,拼命防守的北京長城總能在區域性區域裡形成人數上優勢,這就能讓他們的球門求得一時的平安。不過這平安並不保險,誰也不知道,搖曳飄零得就象暴風雨中孤獨出海的舢板一樣的球門,幾時就會被展望那暴風驟雨般的進攻給撕破一個窟窿,而一旦出現第一個窟窿的話,那幾乎可以肯定,馬上就會有第二個窟窿、第三個窟窿……

興高采烈的重慶球迷們今天才算是開了眼界,那個荷蘭人馬諾的手勢和肢體語言才叫一絕哩,他那幾根靈活的手指,還有他不斷舞動的胳膊和扭擺的身體,就象一部無聲的電影一樣精彩,有好些記者已經不再關注比賽而是把鏡頭對準他,他那花樣繁複的手語真正讓人們理解到什麼叫做“臨場指揮”。

展望俱樂部為馬諾配備的翻譯笑眯眯地站在他旁邊,和大家一樣欣賞著他的表演,還時不時地因應記者們的要求挪動一下,空出位置讓記者們拍照。他知道,馬諾一定會成為一位真正的主角。

重慶第二天出版的所有報紙都花了大量篇幅來讚歎這場比賽,尤其是把面貌煥然一新的展望好生誇獎一番,行雲流水般的配合、流暢得幾乎毫無窒礙的傳切、就象洶湧的浪潮一樣無休無止的進攻……記者們毫不吝嗇他們的讚美之辭!在他們的描述中,主教練馬諾就象一個手法熟練技藝高超的魔術師,大手一揮,就把一支以保級為目的的魚腩球隊變作一支虎狼之師,更不要他帶領的展望在比賽場裡那驚人的表現——整整九十分鍾的比賽裡,北京長城幾乎被打得潰不成軍,一沒有聯賽亞軍的模樣,重慶展望更不象個去年聯賽倒數第二輪才逃出生天的弱旅,從頭到尾,楞是就沒給北京隊幾次機會……

“這是一場完美的比賽!”一家報紙如是評價。

“假如北京長城在第八十一分鐘沒有踢進全場唯一進球的話,這場比賽堪稱完美。”另外一家報紙更為公允地評價。“主裁判的誤判給了北京長城一次不是機會的機會,全場觀眾的噓聲就是他這次判罰的最好註腳。可惜的是,裁判的昏聵葬送了重慶展望所有的努力,北京長城抓住他們全場唯一的機會,用一個直接任意球敲開了展望的大門……”文章的最後憤怒聲討了那位瞎眼的裁判,作者甚至翻找出那位主裁判這兩年來的惡行控訴,“這樣的人怎麼還能站在甲A賽場上執法?”

整肅裁判隊伍的呼聲在這座山城果然很有市場,因為心愛的球隊失利而痛苦的球迷立刻便找到了發洩的藉口:這個不要臉的主裁判竊取了展望的勝利!他也竊取了本該屬於重慶球迷的歡樂!

在這裡,我們要為那位裁判兩句公道話,他的那個判罰還是很公允的,甚至可以,他執法時的尺度是偏袒重慶展望的——從電視臺回放的慢鏡頭裡,我們能夠清晰地看見,樸建成從背後伸出的那一腳,是先觸到了進攻隊員的腿,然後才觸到球,而且,當時那位進攻隊員受攻擊的那只腳已經踏在禁區線上……這種情形下,裁判真要是鐵面無私的話,教展望吃個球都沒問題,可他只是判罰了一個直接任意球……

歐陽東是在自己的寢室裡看完這場比賽的現場直播的,他同樣為展望這場得勢不得分的比賽惋惜,同時,他又在忐忑地期望著自己新賽季的第一場比賽。王興泰已經答應他,下一場比賽,一定會讓馬諾給他把名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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