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源的婚禮遠沒有歐陽東想象的鬧熱,同樣是第二次走進婚禮殿堂的劉源兩口子都不願意把這次婚禮搞得那麼張揚鋪排,他們只邀請了象歐陽東、葉強這樣走得很近的熟人和朋友,在省城二環路以外一家很有檔次的酒樓裡包下了一個大大的豪華包間,連酒席也只擺了區區四桌。親朋好友們也很理解。是啊,他們都是過來人了,更在乎的是愛人間相互的理解和尊重,更在意的是能夠和和美美地度過未來的相守歲月,別的那些做給外人羨慕的事,他們都覺得不重要,也沒必要。

又一次成為新郎倌的劉源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胸口別著一枝花枝亂顫的禮花,端著酒杯挨桌子敬酒,圓乎乎的胖臉上洋溢著按捺不住的歡欣喜氣,連他那位不怎麼會喝酒的新娘也禁不住陪著客人們喝下了兩三盅。她也高興著哩。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這一天,也為了她的女兒,她那任性的女兒粟琴,現在就安靜地坐在歐陽東身邊,很文靜秀氣地和客人們話。每當劉源兩口子看著粟琴為歐陽東佈菜時,兩人都要互相望望,然後一起露出會心的幸福笑容——兩個年輕人終於走到一塊了,這正是他們最希望看見的……

歐陽東卻是十分地不自在。

從他被粟琴挽著胳膊走進這酒樓,他就覺得不自在,可他看似隨意的掙脫卻換來粟琴更用力的動作,他便不敢再動了,就這樣叫她拉扯著去見她母親的孃家親戚,還得一臉恭順地隨著她"姨媽伯伯"地一通喊叫。那些親戚顯然知道他是誰,他們也知道他和劉源是什麼樣的關係,當他們聽歐陽東尊敬地稱謂他們時,總會多盯著他看兩眼,那些和粟琴差不多年紀的兄弟姊妹們甚至還和粟琴笑著上幾句尖酸話……一圈招呼下來,歐陽東已經被粟琴給折騰出一聲汗,就坐在他旁邊的葉強兩口子卻只是笑吟吟地望著他。在葉強和他婆姨的心目中,粟琴和歐陽東,那是再般配不過的兩口了。

這頓婚宴對歐陽東來簡直就是活受罪,可他偏偏連個離開的理由都尋不出。他只能擺出一付言不由衷的笑臉,端著幾乎沒空過的酒杯,坐在那裡苦苦地受煎熬。滿騰騰一大桌山珍海味吃在他嘴裡就形同嚼蠟,醇香撲鼻的茅臺酒喝進去,他也幾乎品不出什麼滋味。人人望著他時都是一副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更教他如坐針氈。

他現在是多麼地盼望有人能把他撈出這個地方啊。要知道,現在才是中午呀,下午他該怎麼辦?還有晚上那一頓飯哩?天啊,他幾乎要抱怨劉源了,天底下好女人這麼多,他怎麼就偏偏喜歡上粟琴的母親了哩……

他的救星終於來了,是重慶展望的代理主教練餘中敏。在電話裡,他告訴歐陽東,足協剛剛給俱樂部發來一份傳真,新一屆國家隊二十六人名單裡就有他;沒有特殊情況的話,最遲後天晚上,所有榜上有名的隊員都要趕到昆明海埂基地報到。

後天晚上報到?不,根本不需要等到後天,他這就去訂當天飛往昆明的機票。他怎麼可能等得到後天?要是他再不走,不定就真的被粟琴纏上了,他可真是沒有一星半和她談朋友的意思呀……

傍晚時分,當同樣接到國家隊召喚的杜淵海打電話來邀約歐陽東一起去昆明時,歐陽東都站在省城機場候機大廳門口了。

黑漆漆的鐵絲網把球場與外界隔離開,身穿紅色背心的主力球員和身穿藍色背心的替補球員都在賣力地表現著,他們要拿出自己的最高水平,為即將開始的西亞之旅做準備——現在的主力未必就是一週後的主力,現在的替補也未必就永遠都是替補。新任國家隊主教練是個德國人,他可不會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只有那些用實力和水平打動他的球員才能真正站在比賽場上。德國人不時用英語大聲地讓隊員們停下,然後走到那位犯錯誤的隊員跟前,雙手一通比劃,就飛快地吐出一大串德語,讓翻譯來告訴那位茫然的隊員:這球你該這樣處理,這裡有位防守隊員,這裡也有一個人在跑過來卡位,你的隊友在那個方向,那麼,你就該這樣、這樣,然後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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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新一屆國家隊的第一堂公開訓練課,高大的鐵絲網外站滿了熱情的球迷和從全國各地蜂擁而至的媒體記者,他們懷著各種期冀和希望,饒有興趣地觀看著隊員們訓練,時不時為場上隊員的精彩表現喝上一聲彩;一些十幾歲的半大子們在人群裡鑽來擠去,每當工作人員靠近時,他們就會努力把胳膊從鐵絲網眼裡伸進去,嘴裡著哀求的好聽話,把手裡捏著的本子和筆遞給那位工作人員,請求他幫忙,讓那幾個呆在場地邊看比賽的球員給簽上一個名。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會遭遇到失望,那些鐵面無私的工作人員很少理會他們,只有碰巧當他心情好或者他覺得某個球迷看上去順眼時,他才會默不作聲地接過筆和本事,飛快地走到場地邊,讓那幾個或坐或站的球員趕緊為這些痴心的球迷們籤個名,然後就又飛快地走回來,把本子塞給那個激動得渾身顫抖的傢伙。

歐陽東披著一條毛巾,又在一個薄薄的本子上簽上自己的名字,那頁紙上正正地貼著他進球後張開雙臂象只大鳥一樣滑翔的照片。

可那時意氣風發的歐陽東,現在卻還連替補都不是哩。第一堂訓練課時,他那糟糕的防守就把脾氣暴躁的德國主教練氣得直哆嗦,要不是顧忌到現場觀摩訓練的人群裡有兩個足協的高級官員,他多半會在歐陽東身上踹上好幾腳——他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防守這麼差的足球隊員,由他把守的左邊路就象一條暢通無阻的大路一般,他的對手簡直可以大搖大擺地從他面前突破。當訓練結束後助理教練把各項統計數據交給他時,他立刻便下了決定:這個高高瘦瘦的青年人不是他需要的那種球員,等集訓一結束,他是第一個要被清除的物件。他就不知道,為什麼中國足協會把這樣一個毫無特的隊員招進國家隊,他們到底是看上了他哪一呢?是防守嗎?這絕對不可能,十九次一對一防守他只有四次成功地攔截了對手!進攻?除了速度不算慢之外,他一無是處,九次突破只有三次成功地把球傳起來,這三次傳球裡沒有一次有哪怕是一的威脅,唯一一次算是閃光的東西就是他有一腳二十五米外的遠射,可皮球也遠遠地偏出球門……或者就是因為他左右腳都能踢球吧,在這支隊伍裡左腳球員只有兩個。

就算他左右腳都能踢球,主教練也不會要他的,這種糟糕的防守到了真正的比賽裡還不是白送給對手的禮?再這個傢伙總是忘記自己的邊前衛職責,踢著踢著,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望中間靠,這不但擾亂了前場的隊型,還給對手留下好大一片空擋。

不過主教練並沒有現在就對歐陽東下逐客令,在分組訓練的末段,他還是換上了歐陽東,繼續讓他踢他並不熟悉也不願意踢的左邊路。很難主教練這樣做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不過場地邊的球迷和記者都是內行,他們立刻便看出來,這個聯賽尾聲才嶄露頭角的年青隊員實際上並不具備國家隊隊員的實力。

已經轉會去陝西瑞慶祥的王新棟靈活地用右腳把皮球纏在腳下,一個詐作要加速起動的假動作便教歐陽東向左邊猛地跨上一大步,可王新棟卻只是上身向右虛晃了一下,當歐陽東失去位置和重心後,他才輕鬆地把皮球一磕,晃過了一臉苦笑的歐陽東……主力隊員一方又形成一次有威脅的進攻,要不是站在球門線上的後衛隊員眼明腿快一腳把皮球遠遠地踢出去,這次進攻一定會以一粒進球宣告結束……

充當裁判的主教練走過歐陽東身邊時,甚至都沒朝他瞧上一眼。

"這傢伙的水平不怎麼樣呀!"一位南方足球大報的記者咂著嘴,端著相機疑惑地問身邊的重慶同行,"就這水準,展望俱樂部也會籤下他,還給他那麼高的薪水?他們腦子沒進水吧?"展望用付給國家隊主力隊員的報酬留下歐陽東的事,在足球圈裡早就不是什麼新聞了,原本因為歐陽東突然爽約而記恨他的雲南八星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絕對不可能為區區一個隊員就支付這麼多錢。

幾個重慶記者一起笑起來。他們都見識過歐陽東的訓練,今天他的表現已經算是賣力了,沒看見他腦袋上都冒汗了麼,要是在俱樂部裡的分組訓練,他有時連防守的動作都不一定會做,就讓對手輕鬆地過去,組織進攻也很隨意,經常都是胡亂地踢上一腳完事。可這並不影響他比賽裡的表現,那時的歐陽東才是真正的歐陽東——教人眼花繚亂的帶球突破和匪夷所思的致命傳球,這些都令對手防不勝防。

"不可能吧,"資歷並不算淺的南方記者懷疑地眨著眼睛,"一個訓練不賣力的球員怎麼可能在比賽裡發揮出那麼高的水平?"他倒是寧可相信,那幾場比賽裡歐陽東耀眼的表現只是一時的超水平發揮,雖然一個賽季裡歐陽東也踢了十來場比賽,可他最大的成就也就是在最後兩三輪比賽裡,靠著他和隊友們不要命的進攻,眾志成城擰成一股繩的展望成功地保級了,還有,倒數第二輪他用後腳跟踢進北京隊的那個球,也堪稱完美。不過,這僅僅是一瞬間而已,足球這門藝術畢竟是靠球員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枯燥訓練慢慢琢磨出來的……

幾個重慶記者咧咧嘴。是啊,他的沒錯,只有訓練才能保持水準,只有訓練才能提高技藝,可歐陽東這傢伙大概是個另類吧,據南美的一些球員平時的表現也和他差不多,比如那個如日中天的羅馬里奧,好象就是個懶散得連一步多餘的路都不願意走的傢伙,在訓練場裡表現得象頭呆鵝,要是規則允許,他大概還會開著車從中場到禁區哩——可這照樣不耽擱他在比賽裡攻城拔寨,而且時常一進就是好幾個……

"那可是南美球員,那可是羅馬里奧……"那位南方某大報的記者對此嗤之以鼻,表情和神態都確鑿無疑地告訴他的這些同行們,你們當這個歐陽東也能象那些來自足球天堂的球員麼?人家那是天賦,那是與生俱來的對足球的無與倫比的感覺!歐陽東,嘖嘖,一個連足球倆字的葡萄牙語都未必能念順溜的傢伙,憑什麼敢和人家比!

重慶記者們知趣地閉上了嘴。是啊,歐陽東憑什麼和人家羅馬里奧比呢?他可不是羅馬里奧,更不是來自南美,他只能好好地訓練,可他偏偏不好生訓練,那他該怎麼辦?

五天後,國家隊宣佈了西亞之行的二十二名單,沒有歐陽東的名字,他只好收拾行李打道回省城。

和歐陽東同住一個寢室的雷堯坐在床邊,默默地看著他把簡單的幾件衣服從衣櫥裡取出來,又把床頭擱著的兩本書和一本厚厚的雜誌撂進黑色旅行包。他們兩人在俱樂部時就有很深沉的隔閡,所以被分到一間寢室後幾乎不怎麼話,每天的訓練一結束,當歐陽東在房間裡看電視時,雷堯通常都去找按摩師按摩,或者去找隊醫給自己理療,當雷堯看電視時,歐陽東一般就抱著一本書枕著鋪蓋卷慢慢地看,或者就去找別的熟悉的隊員聊天。兩人就是在這不尷不尬的情形下度過了漫長而又短暫的七天。

又一次落選了,歐陽東並不太意外,他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他在訓練時根本就興奮不起來,看著別人在草坪裡來回呼嘯飛奔,他的兩條腿卻象灌鉛一樣沉重,那些在比賽時絕對可以輕鬆做出的動作,在這時使出來就只能教圍觀的球迷和記者們笑話,連那些忙裡偷閒的足協官員們看著都是一臉的苦笑,更不要臉色漆黑的德國主教練和國家隊的教練組成員了。是啊,又被淘汰了,他的國家隊之行又一次終結了,這不能怪別人,只能怪他自己,都怪他那該死的訓練表現……

可歐陽東內心裡充滿了遺憾。這一次離開國家隊,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才能再一次穿上白色的國家隊隊服了,為祖國的榮譽、為球迷的期盼去比賽了,更不知道他心目的那個目標,幾時才能實現了……他那糟糕的表現啊,它給人留下的印象,真的是太糟糕了……

歐陽東也坐到床邊,把胡亂塞進旅行袋的衣服書什麼的都拿出來,在床上攤開一大堆,慢條斯理地整理起來。他只有靠做這些事才能暫時抑制住亂成一團麻的思緒,才能不讓深深的傷感流露出來。

他很難受,他低垂的眉眼和緊緊繃起來的嘴唇明了他的心情,他的內心裡充滿了懊悔,要不是對面就坐著雷堯,他多半會大聲地嚎叫幾嗓子來宣洩——反正這時基地裡也沒剩幾個人了,下午的會議一結束,大部分的隊友就都呼朋喚友地去城裡,他們要趁著這難得的二十四時休息,放鬆一下因為緊張了一個星期而疲憊的身心。

"……東子,"雷堯艱難地吐出了這兩個字。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喊歐陽東,即便在俱樂部裡,兩人也很少話。

歐陽東驚詫地抬起頭,看著坐在床邊的雷堯,這個曾經在更衣室和自己掄著板凳椅子敲打的傢伙是在和自己話麼?他疑惑地看著突然間變得有遲疑的雷堯,猜測地雷堯想要的話。他準備和自己什麼?

雷堯卻又抿著嘴唇半晌沒開腔。隔了許久,直到歐陽東又低下頭去整理亂糟糟的衣物,他才慢慢地道:"東子,……你是個好球員。"

啊?!歐陽東抬眼仔細地打量著雷堯,他想看看這個平日裡很少吭氣的前鋒的到底是真心話哩,還是在諷刺他,要知道,他們之間的那檔子事並沒有因為王新棟和另外幾個國腳的轉會而結束啊,他們倆幾乎有整整半年沒過話,即便是他助攻雷堯時,進球後的雷堯都刻意地繞開他而去和別的隊友慶祝……

"真的,東子,我是的真心話,你是一個好球員。"雷堯沒看歐陽東,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手裡的那瓶礦泉水,"你有資格進國家隊的……"他又停頓下來,他不知道該怎麼,他也不好對歐陽東的那幾位競爭者妄自評價,畢竟離開的人是歐陽東而不是他們。"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可我要告訴你,在我心裡,你是一位很不錯的夥伴,你總能給我創造機會進球……"

是麼?歐陽東又一次苦笑起來。得到國家隊主力前鋒的這種誇獎,好歹也算是一種安慰吧,雖然它不能讓自己繼續留在國家隊裡,可至少回到俱樂部,兩人大概再不會有太大的隔閡,這對球隊,對他們倆,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雷堯一直把歐陽東送到海埂基地大門口。從國家隊下榻的樓到大門之間這段長長的路上,兩人都沒什麼話,在告別時他們也沒握手,突然之間轉變的關係讓他們都不是很適應。看著載著歐陽東的計程車遠遠地開走,雷堯才慢慢地嘟囔了一句,聲音低得連他自己都聽不真切: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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