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東失算了,他原本想在莆陽這個城市裡度過一個安安靜靜假期的打算,讓那個報社的實習記者一篇異想天開的文章給徹底打亂了。自打那篇關於他有可能回陶然踢甲B的報道一見報,好幾個把家安頓在莆陽的老隊友立刻就把電話打到向冉和甄智晃的手機上,排著隊地約時間,嚷嚷著一定要好好地把東子灌成醉鬼,就連那個德國後衛勞舍爾,也操著一口地道的莆陽話,口口聲聲要請歐陽東去他家裡吃餃子。

"去他家吃餃子?"歐陽東驚訝得張大嘴。他至今還記得勞舍爾第一次使用筷子時的模樣,這個德國人瞪著一雙好奇的藍眼珠,纏著他的翻譯反覆地問一個問題:到底是用筷子方的那頭夾菜好,還是用圓的那頭夾菜好?當翻譯隨口告訴他用圓的那一端時,他居然又問出一句更要命的話:為什麼是圓的那頭,而不是方的哩?

"算是餃子吧,至少那餡是正宗的。"向冉和甄智晃都是一臉的苦笑。好客的勞舍爾也沒放過他倆,至於在莆陽的別的隊友,他們估計那些傢伙都會尋出一個絕對合理的理由推辭掉這個邀請的。"正宗的德國味餃子。"

"德國味餃子?好吃麼?"

歐陽東的好奇心給他的兩個朋友帶來更多的痛苦回憶。甄智晃沉默了許久,才慢慢地道:"要是你能吃酸黃瓜或者酸白菜什麼的,估計在勞舍爾那裡吃餃子就沒什麼大問題了。要是你還喜歡燻肉香腸什麼的,那你一定會覺得他老婆做的德國味餃子很合你胃口。"在比賽場上教人撞破頭都無所謂的向冉,現在卻連吃下眼前這頓午飯的勇氣都沒有了。想著那些又酸又鹹的德國菜,他就是一嘴的苦水。

"賽季都結束了,勞舍爾怎麼就沒回去度假哩?"甄智晃和向冉那咧嘴呲牙的痛苦模樣讓歐陽東感同身受,看來這兩位好朋友沒少在德國人那裡吃苦頭。

"回國度假?他老婆現在就在莆陽,自己還鬧著想加入中國國籍。聽俱樂部裡支援他這想法的人不少,至少方贊昊就挺熱心,四下裡託人找門路給他折騰這事。"

半晌沒吭聲的向冉在一旁搭了句腔:"我倒是聽這事挺麻煩的。先前四川隊那倆巴西外援都想著加入中國國籍,據連國家隊教練組、還有足協都有人出面幫他們跑這事,可最終也沒辦下來……估計勞舍爾這事也不大可能有戲。"

"那兩人不行,未必勞舍爾也沒戲,他老婆可是個什麼專家,聽還在以色列呆過好幾年,專一搞那個什麼來著,"甄智晃使勁地抓抓腦門,好不容易才想起那個陌生的行當,"對了,滴水灌溉!勞舍爾大可以讓他老婆出面去申請綠卡……"

歐陽東只是樂呵呵地看著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鬥口爭論,心裡卻在琢磨著另外一件事,自己到莆陽已經整整三天了,這兩天一定得抽空去袁仲智袁指導家裡坐坐,要是再拖上兩天,於情於理,他可都不過去了。

對於一個足球隊的主教練來,一個賽季的結束並不代表著他們也能象球員們那樣,享受到幾十天輕鬆的假期,恰恰相反,這只是表明他們總算平安地度過一年了,可以從今年的煎熬裡解脫出來了,除開兩三頓折磨人的酒會宴席,他們還得馬上做今年聯賽的總結,要提交下賽季的工作計劃,要考慮隊伍的組合、人員的調配、可能進出的隊員清單、下賽季的戰術變化……還要在提心吊膽中緊緊盯著俱樂部和俱樂部背後的大股東,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在酒精的催化下制訂出一些教人不可企及的目標哩?比如……

比如把陶然這樣的甲B中游隊伍帶進甲A!

賽季還沒結束,袁仲智就已經知曉了這條訊息。在國內白酒市場趨於飽和的情況下,陶然酒業集團把一隻腳踏進了競爭更加殘酷的葡萄酒行業,為了讓"陶然"葡萄酒在市場上搶奪到更大的份額,他們就只能依靠各種形式的廣告宣傳,這個時候,陶然集團控股的足球俱樂部就猛然凸顯出它的價值——下個賽季集團公司將向俱樂部投放資金四千五百萬,必要時還可以有一大筆追加資金,務必要把陶然足球俱樂部送進甲A。集團公司老總在召見方贊昊時,用筆桿子敲著桌子了一句狠話:"我什麼都不要,就要你把隊伍弄進甲A去!俱樂部的人事權、經營權、財務大權,我統統都給你,只要你把隊伍帶進甲A。這樣要是還進不了甲A,你也甭想在俱樂部總經理的位置上坐了!——實話對你,明年不能踢甲A聯賽,那時節還有沒有‘陶然足球俱樂部‘,都不好。"

老總的這句話就是方贊昊轉述給袁仲智聽的,他當然能聽出方總經理的言外之意:要是陶然在明年聯賽裡有什麼閃失的話,就算方贊昊和他袁仲智的私人交情再好,那也顧不得了……

袁仲智揉著酸澀的兩眼,又使勁地掐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無力地仰靠在沙發裡。

這可是衝A啊!可他又拿什麼去衝A,就憑他手下的這些隊員?這些人在甲B裡自保是沒多少問題的,可要是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那卻是遠遠不夠,即便是讓廣西灕江把克澤和特瑞克這倆外援還回來,在甲B行列裡,陶然也只能算是中上水平。四千五百萬,還有一大筆追加的資金!想起這事,袁仲智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絲冷笑,就當是五千萬吧,這錢離衝A還差一大截哩!那老總也不去打聽打聽,這幾年衝A成功又花錢最少的廣西灕江,一個賽季下來,為了一個甲A的名額投入了多少?整整六千萬啊!這還沒算上俱樂部自己拉贊助籌集來的錢。人家灕江俱樂部就在堂堂的一省首府,拉到的贊助怎麼也比地處莆陽的陶然多得多吧,陶然拿什麼和人家比?又憑什麼教他袁仲智來下這個包票?還四千五百萬呢……

只是他這一肚子牢騷和怨氣也只能在方贊昊他們面前發發,發完火,該幹什麼他還是得接著幹。

他已經和灕江俱樂部聯絡過了,老東家體諒他的難處,讓他隨意在克澤與特瑞克這兩個外援之中挑一個——只能挑一個,這已經給了袁仲智和陶然俱樂部很大的面子。灕江明年的任務是保級,是在甲A聯賽裡站穩腳跟,要是陶然一口氣把兩個好外援都要回去,他們肩膀上的壓力就太大了。這兩年聯賽裡的水貨外援越來越多,象克澤他們這樣水平不錯又知根知底的球員便是打起燈籠也難找,灕江也是花了大價錢才把兩人給留下的。"沒辦法啊,老袁,盯著他們的眼睛太多,一個個都跟狼似的,我要是不出這個價,他們就不肯簽約。"灕江俱樂部的老總苦笑著,在電話裡解釋這事。"那些人是一江湖規矩都不講,明裡暗裡什麼招數都敢使啊。"

要誰哩?特澤,這是很全面的中場隊員,組織、進攻和防守都不賴,還有一腳遠射的功夫;特瑞克是前鋒,有速度有技術,雖然今年只踢了半個賽季,可他為陶然踢進了八個球,直到賽季結束,這個進球數也是陶然第一啊,周富通、馮展他們這些人踢下一個賽季都不如他,馮展才進七個球,周富通更可氣,二十一場比賽,才三球進帳。

其實,不管是特澤還是特瑞克,袁仲智都不想要,他想要的就是那個眼下正滿莆陽市四處閒逛悠的歐陽東。這傢伙能把陶然的水平整整提高一個檔次!

在德國科隆體育學院進修過的袁仲智總是在他的隊伍裡宣講攻守平衡,可在他骨子裡,卻更加崇尚荷蘭人提倡的那種全攻全守打法,或者他比荷蘭人還要激進,他要的是華麗的不間斷的進攻,要的是為球迷奉獻一場接一場酣暢淋漓的進球大戰,哪怕是輸掉比賽,也要讓球迷們陶醉在一個接一個的美妙時刻裡……當然,他也知道,體育比賽更多時候看重的是結果,誰都不能悖逆"成王敗寇"這個原則,何況,陶然還是處在更加殘酷的附帶升降級制度的足球聯賽裡,更何況,他還沒有追求華麗足球的資本。他深深地為自己感到悲哀,那是一種空有一身力氣卻無處施展時的委屈,是壓抑住自己的願望去做出委曲求全的事情時的無奈……

既然特瑞克和克澤只能要回來一個,那,就要克澤好了,有個中規中矩的中場組織者總比多一個前鋒強,陶然最需要的就是這個。前鋒還可以在訓練和比賽裡慢慢地挖掘和培養,好的組織者卻不是有就能有的,這需要足夠的天賦和敏銳的閱讀比賽能力,還需要隊員本人在訓練比賽裡付出足夠多的努力。當然,象歐陽東這樣的懶散傢伙另當別論。

還有一個問題,現在的陶然隊還迫切地需要一個好的邊後衛,這個人不但要能防守,最好還能有一定的助攻能力,疲軟乏力的鋒線需要更多的支援。誰是最適合陶然現有的風格和戰術體系的?轉會市場上肯定有這樣的人,袁仲智頭腦裡就有三四個合適的人選,可今年試行自由轉會制度,誰能保證陶然一定可以得到他,誰能保證他一定會很快融進球隊?

袁仲智燃起一支煙,用暗紅的菸頭轉著圈兒把附帶在玻璃菸灰缸邊沿的菸蒂和菸灰碾進缸裡。他做這些事純粹是下意識地,一條筆直的嫋嫋升騰的藍白色煙霧中,他痛苦地想到被他親手清除出球隊的曾闖和強子。

不!對於開除這倆人的決定,他一都不後悔,哪怕他們會因此記恨他一輩子他也無所謂,哪怕因為開除掉這兩個頗有潛質的年輕後衛而教他丟掉陶然主教練這個飯碗,他也不會後悔。他只為一件事後悔,為什麼他在重罰強子時,沒把他徹底剔除出隊伍趕出莆陽哩,為什麼還要有那麼一絲憐憫把他放進青年隊裡隨隊訓練哩,為什麼還要給他開一份工資哩?!要是他狠下心把這個吸毒的傢伙趕得遠遠地,他怎麼可能有機會拖著曾闖去賭球啊。是自己的憐憫之心把曾闖給害了啊……

家裡的保姆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把那杯茶早就讓一遍遍的開水給衝得泛了白的茶水拿出去倒掉,重新給他泡了一杯,一些綠盈盈的茶葉片兒在玻璃杯裡忽上忽下地自在遊蕩著,在滾燙的開水滋潤下,慢慢地舒展開,很快,一杯水都充滿了綠意,苦澀中帶著清香的茶水味在這並不算的書房裡瀰漫開。

從保姆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一直到她把清洗得乾乾淨淨的菸灰缸擺放到原來的位置,呆呆出神的袁仲智這才合上面前的本子,順手又燃一支煙,朝保姆頭。這保姆是他為照顧母親而僱來的,他母親身體不大好,他工作又忙,便接她來莆陽這個氣候宜人的地方修養,現在這套裝潢氣派的兩層洋房,也是俱樂部專門為他和他母親租下的。陶然俱樂部在這些方面還是很通曉情理。

"聶姨讓我告訴你:少抽菸。"一直低著頭的保姆的話就象蚊子在哼哼。

袁仲智只是頭,隨意地擺了擺手。煙是戒不掉了,連少抽幾口都不大可能,一樁樁一件件的煩心事就堵在心頭,要是再不能喝上兩口茶抽上兩口煙,那還不得把他給憋悶死?煙這東西啊,總是有它的好處的,看著那一團團煙霧,有時也能教人忘掉心中的悶氣,有種朦朦朧朧的迷醉感哩……

這些念頭在他腦海裡只是一閃而過,當保姆輕輕地掩上房門時,他就又沉浸在對球隊未來的無邊焦愁中。

和往年一樣,今年也會有人要離開莆陽的,萬幸的是,向冉、馮展、勞舍爾、甄智晃這些主力隊員的合同早早就已經敲定了,可主力陣容裡還是會有兩三個空缺,這些位置需要人來填補,要是不能在轉會市場找到合適的人,那就得從替補中挑選,這些替補留下的板凳位置,也需要別人來填。那,陶然青年隊裡又有誰夠實力走上聯賽的場地哩?甄智晃抱著茶杯咬著菸捲,把一隊二隊的隊員挨個在心頭梳理一遍……這件事情他這幾天已經做過許多遍了,可他還得一遍一遍地重新來,他手頭只有這麼多的兵,他要想方設法讓他們發揮出最大的能量——那個"遠大目標"就橫亙在前面啊,要是不能實現,明年的這個時候,陶然俱樂部這幾個字還在不在都不清楚,即便在,誰又能知道俱樂部裡還能有幾個熟悉的面孔哩?

"袁指導,"那保姆又在書房門口探出頭,和別人一樣,她也這樣稱呼他。她把著門聲地道,"有個叫歐陽東的人找你,你見不見?"

第二天,甄智晃一到陶然基地,連自己的主教練辦公室都去,便徑直去找了方贊昊。在總經理辦公室裡,他隔著茶几把一張紙遞給方贊昊,那紙片上只有潦草的幾個字:餘嘉亮,右後衛,二十一歲。這行字下面還有一組數字,估計是主人的電話號碼。

"這是誰?"方贊昊抬起頭,疑惑地問道。這名字太陌生了,他從來沒聽過。

"重慶展望預備隊的,已經上了展望的轉會大名單。"

"買下他?誰推薦的?"

"不一定買,可以讓他來試試,要是合適的話,咱們再談。這人是歐陽東提起的,這個餘嘉亮想找個能踢上比賽的俱樂部,歐陽東他的防守能力還可以。"

方贊昊一聽便咧了咧嘴。歐陽東他的防守能力還可以?就歐陽東那防守水平,隨便找個踢球的,單憑訓練比賽中對抗的資料,都肯定比他好。不過,歐陽東的面子還是要給的,反正只是試訓而已,不行就婉言拒絕,大不了俱樂部為這個什麼餘嘉亮掏路費和補貼,還讓歐陽東欠下陶然一份人情。

"這就打電話讓他來?"方贊昊試探著問了一句。

"好。"方贊昊的心思和袁仲智想的一樣,反正象餘嘉亮這樣的球員也不會讓人注意的,要是合用,馬上就可以和重慶那方把事情定,要是不合用,就趁著歐陽東在莆陽,當著兩人面把這事撕擄清楚——不是陶然不要他,是他水平不行。至於這個餘嘉亮水平行不行,陶然三個主力後衛都在莆陽安家落戶哩,就教他們做評判,向冉甄智晃他們的話,不由歐陽東不信。

四天後,莆陽陶然和重慶展望兩家俱樂部就達成了這筆轉會合同,這是一筆得不能再的交易,兩家俱樂部在電話裡就把這事給定了,合同也好用郵件形式互換,《慕春江日報》那些消息靈通的記者們甚至沒為這事寫上一個字。餘嘉亮以十六萬元的轉會費成為莆陽陶然的一員,不但收到平生第一筆簽字費兩萬元,還獲得一個比他在展望時高出幾乎兩倍的薪水——月薪一萬六千七。這數字就表明他至少已經在陶然獲得了一個板凳位置,至於今後怎麼樣,那就全靠他自己的努力了。

十多萬就買下一個很有潛力的後衛,這怎麼都是一筆很划算的買賣,可方贊昊的臉上連一丁的喜色都沒有,看著歐陽東在草坪上靈活地晃過昔日的隊友,看著圍在場地邊那裡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的球迷,看著那些端著照相機喀嚓喀嚓地耗費膠捲的記者,他就剋制不住心頭那股騰騰直冒的火氣和酸水。這是多好的一個球員,這是多大一座金山啊,這可是他方贊昊為莆陽陶然做下的最合算的一筆買賣啊,怎麼就便宜了那幫重慶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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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糟糕到極的方贊昊整整一個下午都窩在辦公室裡的沙發中,用一支接一支的菸捲來排解心中的憤懣。

為這個合同興奮得整夜沒法閤眼的餘嘉亮立刻便掏出兜裡所有的錢,邀請歐陽東和向冉、甄智晃還有周富通這幾位大哥去團山風景旅遊區度假,他真不知道該怎麼樣感謝這些好心的人了,因為緊張,試訓時他好些動作都變形了,可向冉他們卻都認可了他,連那個死板的德國人也難得地在訓練後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向冉他們一起搖頭。團山風景區?省省吧,他們一年要去那裡三五趟,早沒興致了。歐陽東卻興奮地答應下餘嘉亮。他在莆陽呆了兩年,出去都丟人,名揚省內外的團山他居然就只去過一次,而且還是在山腳下去參加一個什麼賓館的開業典禮,連風景區的山門朝哪個方向都不知道哩。還有,他正好想過幾天清淨的舒心日子,去團山旅遊正好不過,據進了山,連手機都沒訊號啊……還有比這更愜意的地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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