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梨花(終篇)(5)

然而,她千算萬算,沒料到東南賊寇會趁懷宋內亂而聯合起來攻打東南衙門,也沒想到玄墨以堂堂親王之尊,會親自披甲上陣,衝鋒殺敵。頂點 23S.更新最快

想來,她會有今日,也是報應。

她從政多年,手上染血無數,一道聖旨,便是千萬顆人頭落地。從來落子無悔,她明白,她全都明白。

所以,當她看出來他每月都在算著日子來她的宮殿之後,她就突然明白了,他不想要她為他生下孩子。

縱然她曾經為了穩定朝野,答應過懷宋群臣,定會保住宋臣的地位,定會讓下一代燕皇身上流著懷宋的骨血。但是在這件事上,她卻不願再去勉強,也不願將他們的一切,都烙上政治的標籤。

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任性。

以後的每次臨幸之後,她都會吞下苦藥,將一切他所擔憂的扼殺掉。直到後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而如今,他已是兩年未在東南殿過夜了。

她這一生,所求的都如指尖流沙,越是想要握緊,越是逝於掌心,如今,已經什麼也不剩了。

火舌蔓延,一封封書信被烈焰吞沒,大火燒掉了他們相識的最後憑證,一點一點,連同她這支離破碎的人生,一同付之一炬。

有的愛是甜蜜,有的愛卻是揹負,她自己辜負了玄墨,一生愧疚,如今,她就要死了,又何必讓他知道一切,然後一生愧疚與她?

他這一生,已經足夠苦了,她又何必在累累傷口上,再灑上一把鹽?

燒吧,都燒掉吧。

世人都道富貴榮華,都道權傾於世,可是卻唯有她知道,唯有她看到,那滿目錦繡之下,隱藏的是怎樣一顆累累傷痕的心。

不是不夠愛,只是愛不起。

她和他都一樣,背負著太多責任,背負著太多使命,任性不起,衝動不起,熱血不起,更天真不起。

燒吧,都燒掉吧……

濃煙升起,她開始低沉的咳嗽,有腥熱的液體緩緩流下。依稀間,似乎還是那年春花如繁,白梨粉杏飛揚如初晨雲霞,他衣襟飄飄,立於三月春園之中,暮然回首,眼眸若星,嘴角含笑,打趣的望著冒然闖入的她,眉眼細長,目光炯炯,輕笑著問:“迷路了吧?哪個宮裡的?”

她一身男裝打扮,臉蛋漲的通紅,鼓足了勇氣開口,聲音卻仍是極小的:

“我、我是懷宋安陵王之子,我叫玄墨……”

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

韶華春遇,明豔晨光,終究還是被這場顛沛流離的亂世煙塵覆上了沉重的埃埃土灰。天空明淨,卻也早已不是當日的雲朵彩霞,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一重重割去了當初的曾經的年少天真,留下的,不過是殘垣斷壁,在暗夜中閃爍著暗黃的斑影,可笑的對那些逝去的簡單歲月,固執的念念不忘。

他的一生,唯有兩個人是最重要的,一個,已經被他親手放逐而去,另一個,卻終將成為他最摯愛的兄弟,永遠的活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只可惜,這兩個人,一個也不是她。

大殿裡燈火輝煌,可是在她看來,卻好似隔了一層暗紅色的紗,矇昧陰鬱,暗淡無光。

這一生,堅忍執著,幾番風雨,終究化作一場無聲的痠痛,落在冷寂的深宮之中。萬千生靈、血雨腥風盡皆靜靜的被一雙素手翻轉,如今回眸,只覺憊倦沉浮,剎那芳華,浮生若夢,恍然落入茫茫歸墟。

掌中信箋驀然間若雪花滑落,輕輕飄蕩,散落一地,火盆中黑灰倒卷,呼呼作響,幽幽上竄,吞吐著蒼白的火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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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惘然一笑,手腕無聲垂下。

燕太祖開元五年,十二月初四,夜,大雪,皇后納蘭氏,薨於燕離宮東南殿。

“皇上。”

內侍在身後低聲說道:“找到了。”

燕洵緩緩回過身來,東南殿如今已經空寂下來,大殿裡空無一人,皇后喪期已過,東南殿的舊人都已分配各宮,如今留在這裡的,只有兩名年邁的內侍,負責一早一晚的灑掃。

開啟盒蓋,是一件烏金色長袍,上繡青雲紋圖案,兩襟有著小團福字,看起來簡約華貴,只是左邊的袖口處有一道口子,已經被縫合,若是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燕洵站在那裡,默默的看了許久,終於抬起頭來,將衣服交給下人,說道:“回宮。”

“是。”

一眾下人跟在他的身後,大殿的門大敞開,寒冷的風吹進來,揚起滿地細小的灰塵,殿外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雙眼,站在門前,突然回過頭去,看向深深帷幔後的那方軟榻,似乎還是一月前,她坐在那裡,輕聲的問:“今天晚上,臣妾吩咐廚房多做幾樣好菜,皇上你,還來嗎?”

皇上你,還來嗎?

陽光刺入眼底,讓他的心突然變得荒涼。

僅僅是一時的耽擱,不想,卻成了永別。

他的眉輕輕的皺起,又緩緩鬆開,一點一點的,消泯了那絲悲涼之氣。

抬腳就要走,突然嗅到遠處有一絲煙塵之氣,他轉頭看去,卻是極遠處的一個拐角,一名小宮女蹲在那,正在燒著什麼。

他微微一愣,帶人就走過去。

那名宮女見了他,頓時一驚,整個人跳起來,連忙跪在地上請安。

燕洵看著她,微微皺起眉,說道:“你是以前皇后宮裡的文媛?”

“是,奴婢是。”

“為何在這?”

“這是皇后娘娘的舊物,娘娘去前說過要將這些雜物都燒掉,這些日子奴婢被調到了安嬪娘娘處,一直沒有時間回來,今天得了空,就回來料理一下。”

燕洵見文媛穿著一身低等奴婢的衣衫,脖頸上還有淡淡的紅痕,知道皇后去了之後,她宮裡的舊人定是在別處受了欺負。默想了片刻,問道:“你家在何處?”

文媛一愣,沒想到皇上會問起這個,連忙答道:“奴婢是跟隨皇后娘娘來的,奴婢的家在宋地。”

“家中可還有人?”

“回皇上的話,家中還有老父老母,三個兄長,兩個姐姐,一個妹妹。”

燕洵點了點頭,對一旁的下人交代道:“傳令司奴局,賜她四品兆榮女官之位,享正五品朝官俸祿,另賜黃金百兩,即日就出宮,送她回鄉吧。”

“是,奴才記住了。”

文媛似乎是聽傻了,就那麼跪在那裡,久久也不說話。反而是那名內侍笑著說道:“兆榮女官,高興地傻了,還不領旨謝恩?”

文媛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一個頭就磕在地上,大聲叫道:“多謝皇上天恩,多謝皇上天恩。”

燕洵也不做聲,目光在那滿地白紙上淡淡掃過,終於就這麼的,轉身而去。

雪已經停了,天空那麼藍,藍的如一汪碧水,風從遠處吹來,捲起一張信箋,就那麼輕飄飄的飛起,穿過火舌,信尾曲卷,微微燒了起來。那封信就那麼飄蕩在風中,向著那人遠去的方向追去。

很多年前,在一盞孤燈之下,垂死的將軍用盡最後的心力,勉力提筆,寫了這封信。這封信經過了很多人的手,然而卻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妥。那不過是寫給燕北大皇的一封普通信件,上面詳述了懷宋在大夏邊境的屯兵兵力,後方常駐軍隊,各位邊境將軍的脾氣秉性和優點缺點。

然而,當今世上,能看懂這封信的只有三個人,而其中的兩個,都已經不在了。

剛勁有力,筆走龍蛇,上書玄墨的大名和印璽,可是字跡,卻絕不是那個與燕洵寫了很多年信的故人。

風繼續吹,那封信追在燕洵的身後,盤旋著,飛舞著,火舌一點點的從後面蔓延上來,燒過了信頭,燒過了問好,燒過了請安,燒過了一半……

風突然猛了起來,那封信呼的一下高高的飛起來,眼看著就要越過前面那人的身影。然而這時,一棵梨樹突兀的出現在眼前,信紙高高的掛在梨樹之上,只差一個身位,就能趕到那人的前面。

燕洵卻微微一愣,他靜靜的看著那棵樹。想起來小時候,他就是在這裡,第一次見到玄墨,那時的他迷了路,傻乎乎的到處亂走,一張小臉急的通紅,像個害羞的小姑娘。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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