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卻是有大志向大抱負的,他心懷蒼生,看不過這世間的種種不公,上山求學也只是為了學習濟世救人的屠龍之術。於是,他學兵法,她便鑽研權術,他學實業,她便研習商道,他學體察民聲,她便揣摩上意,他寬厚待人,她便嚴苛馭下。她廢寢忘食的修習兵家詭道和謀算權術,只為他朝有一日可以追隨他的腳步與他共同進退。

師傅洞悉世事,只一眼就知曉了她的心思,非但沒有阻止,反而傾囊相授,只是在她下山的時候將一封書信悄悄放在她的行囊之中,很久之後她才發現,開啟之後卻只有一個字:痴。

一忽十五載,她戎馬一生,嘔心瀝血,歷經多少生死波折。好在,他一直在她的身邊,無論外面是狂風驟雨還是冷雪冰霜,他們始終站在一處,歲月流逝,滄桑鉅變,世間萬物都已容顏不復,為了權力,父子成仇,親人反目,愛人背棄,唯有他們,始終不改初衷,堅守心底信念,不曾有半分動搖。

然而,有些潛藏在心底的話卻從未吐出口,十幾年了,他們就這樣聚聚散散,她總是覺得以後還是有機會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他們在忙碌,在奔波,在為心中的夢想而執著。然而卻從未想過,也許有一天,真的就不再有機會了。那些還沒來得及出口的話,那些深深壓抑了近二十年的感情,那些如早春桑陌般婉轉沉靜的心緒,終於,永遠的失去了傾吐的機會。

我知道,我的時間到了。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聲音低低的說:我早就想過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會這樣快。

一張溫和舒淡的臉孔突然模糊的出現在眼前,羽姑娘輕輕的笑,傷口的鮮血像是蜿蜒的溪水,滲透布帛,緩緩流瀉而出。她費力的伸出手,似乎想去觸碰那張模糊的臉孔,恍惚間想起很多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那時的他們正當年少,她因為逃跑而被主人在街上責罰,打的體無完膚,卻強忍著不哭出來。他跟著師傅經過橋頭,突然蹲下身來遞給她一瓶傷藥,然後皺著眉說:早晚各一次,好好養傷。

其實,我一生的快樂,也許就是能夠好好的睡上一覺,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做,沒有戰爭,沒有殺戮,沒有爾虞我詐的勾心鬥角。門外大雪紛飛,狂風翻湧,我愛的人躺在我的身邊安靜的睡,不動,不說話。可惜,我永遠都沒有這個機會了。

笑容在唇角綻放,羽姑娘疲憊的說:阿楚,我想要睡一會,道崖若是到了,記得叫醒我。

楚喬緊咬下唇,拼命的點頭,羽姑娘放心的閉上眼睛,眉眼間全是滿滿的疲憊和睏倦,她低聲的說:我就睡一小會,我太累了,就睡一小會。

長長的睫毛在如蓮的素顏上投下淡淡的剪影,心跳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終於再也聽不到了,手指滑落,沉重的垂下,落在楚喬的臂彎。

門外的風忽然變大,夾著冷雨吹卷進來,小小茅屋裡,楚喬的身軀漸漸僵硬,她低著頭,一滴眼淚唰的落下,砸在羽姑娘冰冷的臉頰上,蜿蜒而下,滾落在地上的血泊裡,輕柔的化開,融進血水之中。

大人

賀蕭突然不顧一切的衝進來,看到死去的羽姑娘,飽經風霜的男人猛然愣在當場。

楚喬緩緩抬起眼眸,靜靜的看著他,聲音沙啞的問:什麼事

賀蕭沉默許久,才緩緩說道:烏先生到了。

見到烏先生的時候,天仍在下雨,楚喬披著雨披,在賀蕭等人的護衛下來到了秋蘭坪的邊緣,一片漆黑蒼茫的曠野上,戰士們點著澆了桐油的火把,整條馳道上全是被雨水泡的發白的屍體,賀旗撐著一把大傘站在一棵胡楊樹下,烏先生就跪在那裡,面朝著楚喬等人來路的方向,背上插著三隻利箭,其中一隻透背穿過來,正好刺中心臟。他面色蒼白,嘴角蜿蜒的流下一道殷紅,氣息全無,卻猶自睜著眼睛,好似在凝望著什麼,雖死仍舊不倒,目光切切,眉頭緊鎖。

我們趕到的時候,烏先生已經去了。

賀蕭的聲音在耳邊低沉的響起,夜那麼黑,黑的看不到一點光亮。楚喬挺直背脊,坐在馬背上,眼睛乾澀澀的,流不出眼淚來。

一聲痛苦的哭嚎突然從背後穿來,那是多吉的叔叔,曾經在烏先生的帳下當兵。受傷之後,烏先生體恤他,讓他返鄉,還給了他生活養家的錢,此刻,那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像是一頭紅了眼睛的狼一樣,踉蹌的奔過去,跪在大雨裡,放聲大哭。

這個世界,還有另一種東西凌駕於愛情和自由之上,值得你為之付出一切去守護,我大同的理想,已經留在尚慎高原上了。

依稀間,楚喬甚至聽到烏先生一年前在回回山上說出的那番話,夜風呼呼的吹,大雨傾盆而下,楚喬閉上眼睛仰起頭來,冰冷的雨澆在她的臉孔上,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子。

羽姑娘,你要等一等,你等的人來了,這一世你們太累了,下一世,不要再扛那麼多的責任,你們要在一起,好好的生活,什麼都別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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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馬蹄聲突然傳來,遠遠的地平線之下,大批的人馬呼嘯而來,人數大約有三千多人馬,全都是清一色的騎兵,馬蹄如滾滾悶雷,雷霆般的捲來,冷雨敲打在玄黑的鐵甲上,發出森然的鏗鏘聲。

楚大人為首的男子大聲叫道,黑夜裡看不到他的臉孔,只能透過聲音判斷他還很年輕:我奉陛下之命前來保護大人安全,如今大同叛黨陰謀造反,請大人隨我前往秋蘭軍營暫避。

是你們多吉的叔叔突然跳起來,紅的眼睛大聲喝道:是你們殺了先生我跟你們拼啦

話音剛落,四十多歲的漢子猛的衝上前去,一把拔出腰間的馬刀,狂吼著如同一隻發瘋的狼。

回來

楚喬失聲尖叫,幾乎在同時,十多隻利箭嗖的一聲穿透了多吉叔叔的胸膛,他依靠慣性踉蹌的跑了幾步,終於砰的一聲倒下去,鮮血飛濺而出,在夜色下染下妖豔的紅。

阿叔

少年的尖叫猛然傳來,楚喬眉頭緊鎖,極目望去,只聽對方的陣營中傳來了孩子的聲音,赫然正是多吉平安和菁菁三人。

叛黨行事太過囂張,還請大人馬上隨我回去。

賀蕭等二十多人緩緩拔出戰刀,策馬上前護衛在楚喬周圍,冷然的和對面的大軍對持著,多吉的叫罵聲像是冷然的利箭,寸寸扎在楚喬的心上,她皺著眉沉默許久,終於砰的一聲,拋下寶劍,任三尺青鋒,跌落在骯髒的淤泥裡。楚喬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荊紫蘇,秋蘭城西兵營的營房內,荊紫蘇小心翼翼的推開門,提著大大的食盒,身姿較當初分別時稍顯豐滿,面色紅潤,小腹高高的隆起,一看就是懷了身孕。

月兒

荊紫蘇的小心的叫了一聲,將已經冷掉的飯菜換下,端上新的熱飯熱菜,都是楚喬平日愛吃的食物,四菜一湯,做的很清淡。

你吃點吧,都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你為什麼會在這楚喬轉過頭來,微微蹙眉,沉聲說道:燕洵逼你來遊說我

沒有,紫蘇連忙搖頭,緊張的說道:仕朋,是我的丈夫。

唐仕朋,秋蘭城兵戍長,就是之前將楚喬逼到此地的軍官,也是殺了烏先生埋伏了羽姑娘的直接兇手。

楚喬的面色漸漸冷了下來,她看著荊紫蘇,久久沒有說話。

月兒,你你吃一點吧。荊紫蘇小心翼翼的說,都不敢抬起頭來看她,急忙說道: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我親手做的。

烏先生被殺了,你事先知道嗎

荊紫蘇站在那裡,低著頭,緊張的攥著手裡的手帕,像是一隻受驚的小鳥,聲音低低的說:我我知道。

羽姑娘也死了,你也知道嗎

荊紫蘇輕輕的點了點頭。

你丈夫抓了平安和菁菁用來威脅我就範,你知道嗎

月兒荊紫蘇抬起頭來,滿臉祈求的望著她,眼眶通紅,淚眼朦朧,幾乎要落下淚來。

現在他們就要去殺別人了,邊倉希睿夏執阿都繯繯小和,都難逃一死,你知道嗎

荊紫蘇的眼淚終於滾落下來,她捂著臉,挺著大肚子站在楚喬面前,泣不成聲。

楚喬看著她,依稀間視線變得模糊,為了她們,她屢次捨生冒死,而這兩年因為她和燕洵之間關係僵硬,她們甚至從未來回回看她一眼,哪怕是生孩子,也沒有給她去一封書信。

這些人,畢竟是她名義上的親人,是有血緣關係的姐姐們。

你走吧。

楚喬轉過身去,不再看一眼。荊紫蘇小心的拽住她的衣角,輕聲的喚她: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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