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夕陽透過窗紙,給室內的陳設漫灑上一片金黃的光芒,照在周圍許許多多的明黃色上,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視覺上的疲勞,只想立即閉上眼睛,以躲避這種高貴得過了頭的顏色。

冷僧機恭恭敬敬地站立在地當中,將下午時的所見所聞詳詳細細,毫無紕漏地對多爾袞稟報了一遍,然後靜候了一陣,卻絲毫不見什麼動靜。他悄悄地抬眼看時,只見多爾袞正斜倚在坐炕的靠墊上,閉目沉思,連煙袋鍋裡的菸草早已熄滅成了灰燼,也茫然不覺。

他覺得很奇怪。皇上在大臣們面前,向來是神采奕奕、目光炯炯的,哪怕前一段時間生病時,也依然保持著健旺的精神。可是今天,皇上居然一反常態地萎靡頹喪起來,打了敗仗的將軍,也不過如此。

沉寂了好一陣,多爾袞終於有了動靜。他咳嗽了幾聲,微微欠起身來,做了個手勢,一直侍立在旁邊的太監連忙端上一碗清水來。放下手裡的煙袋鍋,多爾袞取過清水來漱了漱口,最後用帕子擦拭乾淨,方才端坐起來,問道:"皇后確實叫你將宮裡所有的蒙古宮女全部遣散嗎?接下來,多餘出來這麼多空子,要怎麼找人來填?皇后可曾對你交待過?"

"回皇上的話,確實如此。至於多餘出來的空子,皇后娘娘打算找旗下人家的姑娘來填,奴才估摸著,應該以漢軍旗為主。"冷僧機謹慎地回答道。

多爾袞並沒有對冷僧機的回答作任何表態,而是側臉向一旁的陳名夏問道:"朕聽說明朝時這紫禁城裡有宮女數千,哪怕隨便一個王府也有都是侍女,現在宮裡的侍候奴才不夠,看來也要開始從民間挑選些宮女了——只是這究竟怎麼個選法,朕卻不知。"

陳名夏一愣,要知道大清的君主向來重視皇室血統的純正,所以絕對不允許漢人女子入宮,以免混淆了皇室血統。可是現在皇帝居然這樣發問,莫非是動了色心,對宮裡的滿蒙女人們開始厭倦,想要把主意打到姿色更為出眾的漢女身上了?

想歸想,他卻不能將質疑表現在臉上,於是照實回答道:"回皇上的話,朝廷傳旨令禮部選,王府請聖旨選於全國。"

多爾袞的臉上忽而露出了頗有深意的笑,問道:"目前就行此事如何?"

陳名夏一愣,卻直言不諱地回答:"此時天下初定,民心驚恐,此事必不可行。臣等仰見皇上聖德,亦必不行此事。"之後,戰戰兢兢地看著皇帝的反應。阻擾皇帝選秀女,這可要天大的勇氣,此時旁邊的冷僧機和幾位滿洲大臣都已經拼命地給自己使眼色了,可見龍鱗確實不是那麼好觸的。

想不到的是,多爾袞不但不惱,笑容反而更加真實起來,"呵呵呵...你的確是朕的忠臣,有時候,忠心與否,不是表現在平時的阿諛奉迎上的,有你教導大阿哥,的確再合適不過了,朕一萬個放心。"

冷汗剛剛出了一半,又馬上收回去了,陳名夏喜出望外,這位虛心納諫的皇帝,可要比從前那位崇禎皇帝好侍候多了。然而他卻沒有想到,多爾袞本來就沒有大選秀女的意思,說這話純粹就是故意試探他的。比起做官做得極其圓滑的洪承疇和剛林等人,他還是多了幾分書生的迂腐和天真。陳名夏在得意中,並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祁充格,此時眼中滿是陰冷的目光,正無聲地朝他瞥來。

等陳名夏謙辭過後,多爾袞又將話題引了回來:"這秀女不選了,可是朕的後宮卻未必能徹底清靜下來,固然皇后能替朕分憂,卻未必能治得了根本。如今開國伊始,軍務政務都忙不過來,朕也沒有精力操心後宮的這些事情。不知道有什麼快刀斬亂麻的辦法,以解決那些個後顧之憂,朕想知道你們究竟如何看法。"

多爾袞居然將後宮的事情擺到臺面上來講了,這令眾臣不得不面面相覷。只不過大家很快回過味來,明白了他的意思——顯然,這不是單純的家務事,而是涉及到政治勢力問題。從皇太極時候起,蒙古的女人就把持了整個後宮,直到現在,這個格局也未能徹底打破。皇后固然能將後宮的奴才們來個大清洗,手段不可謂不乾脆,卻依舊鞭長莫及,不能徹底改變這個後宮的格局。難不成,皇帝打算利用此長彼消的道理,納一些滿洲女子為嬪妃,以平衡後宮勢力?然而這也算不上"快刀斬亂麻"呀?

這是個絕大的難題,幾位大臣冥思苦想了良久,也沒有得出什麼可以令多爾袞滿意的答案來。正當多爾袞感到不耐煩時,陳名夏忽然站出來說道:"臣冒昧,倒是琢磨出一個辦法,只是不知道皇上意下如何。"

"你不必顧慮,說說看。"多爾袞表現出了期待的神色。

"回皇上的話,可以有一個辦法,能起到釜底抽薪的效果,那就是儘早確立儲君,風止住了,樹才能靜下來。"

陳名夏的這個回答,無疑是在平靜的水面上拋下一顆石子,立即盪漾出層層漣漪來。眾人立即凝神靜氣,在各懷心思的同時,悄悄地打量著皇帝的反應。

聽到這個極其敏感的提議,多爾袞微微一怔,眼睛中閃過一瞬複雜幽深的冷芒,不易令人覺察。他的臉上依然保持著溫和,問道:"你再說詳細些。"

陳名夏看到皇帝並不否定他的提議,於是躊躇滿志地將他認為最合適的辦法詳細地解釋了一通:"臣以為,後宮爭鬥,往往是母以子貴者獲勝,因此很多人都為了這個而絞盡腦汁,機關算盡,鬧得硝煙四起,無有已時。如果皇上早早地將儲君確定下來,那麼她們自然失去了爭鬥的目標,自然也就安分下來了。否則,等皇上的阿哥們將來一一出世、長成,奪嫡爭鬥必然酷烈異常,到那時皇子們結交外戚,拉攏朝中大臣,結黨營私,明爭暗鬥,必然不利於社稷穩定,也令皇上徒勞費神啊!"

不能否認,陳名夏的提議,的確是老成謀國之道,是很有道理的,要想平平和和地解決後宮的麻煩,這個辦法無疑是最合適不過的了。然而,他身為漢臣,卻不清楚滿人的忌諱——漢人皇帝往往是剛剛即位就開始大興土木,為自己修建龐大的陵墓;可是滿人的君主卻恰恰相反,往往駕崩之後才開始動工修建陵墓,以至於梓宮奉安多年,也沒有入土為安。所以,對於正值壯年的皇帝來說,這麼早就議立儲君,的確是件頗為忌諱的事情。

其他幾位大學士都默不作聲,心裡各自打著各自的算盤。在他們看來,陳名夏並非不懂得為臣之道,卻未必懂得為大清臣子之道。

明朝和清朝有一個很鮮明的區別,就是臣子的權力問題。明朝後來來的皇帝雖然不勤政,甚至有幾十年不上朝的,然而卻有內閣,所以雖然腐朽,卻因為一個合理的政治制度而繼續支撐了將近百年。而在大清,臣子說了根本不算,完全是聽皇帝指令,替皇帝辦事的奴才。從皇太極到多爾袞,雖然對漢臣都相當開明寬和,然而卻都改變不了他們骨子裡集權和獨裁的本質。他們看起來對誰都很信任,其實內裡對誰都難說真正信任。

然而多爾袞卻並沒有不悅之色,而是點了點頭,說道:"你說的有理,讓朕好好想想。"過了片刻,他又問道:"你認為大阿哥必然能夠勝任儲君之位?"

"回皇上的話,大阿哥聰慧過人,天賦異秉,勤奮好學,足以勝任儲君之位。況且,大阿哥為皇后所出,按照歷代選立太子的規矩,也理應是嫡長子為先。"陳名夏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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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袞不置可否,而是側臉向良久沒有說話的范文程徵詢意見,"憲鬥,你是否也這般看法?"

范文程站了出來,"照目前看來,大阿哥確實是合適的人選。"

眾人心中暗暗嗤笑:當然是合適人選了,皇上現在就大阿哥一個皇子,眼前哪裡有其他人選?這不是廢話嗎?這位範大學士最近越來越懂得打馬虎眼了。

范文程並不去注意揣測眾人的想法,而是繼續說道:"皇后娘娘賢明過人,膽識和魄力絕不亞於男子,自然對大阿哥極有裨益。大阿哥如若身處儲君之位,必然穩如泰山。"

話音剛落,幾位大臣們心中齊齊叫了一聲:"果然老辣!"作為輔佐三代君主的老臣,范文程無疑是眾人之中最為精於揣摩皇帝心思和意圖的能臣。這後面幾句話,無疑是委婉地提醒多爾袞,要提防"雌雞司晨"的後果出現。未來皇帝有這麼一個精明強幹的母親,那麼婦人干政,恐怕是很難避免的了。作為男人,誰也不希望大清將來也出一個呂后或者蕭綽。

想到蕭綽,眾人禁不住心生警惕:遼景宗繼位時,面對混亂的局面,的確想勵精圖治,大幹一番事業,但自幼身體一直不好,軍國大事除了依靠蕃漢大臣之外,更重要的是依靠她的皇后蕭綽。他曾對大臣說:在書寫皇后的言論時也應稱'朕';或'予';,這可作為一條法令。這說明蕭綽可代行皇帝職權。等他駕崩之後,蕭綽之子即位,蕭綽被尊為皇太后,統攝朝政。當時蕭綽才三十歲,聖宗才十二歲。於是,她和輔政大臣韓德讓堂而皇之地舉行了盛大婚禮。

太后下嫁,在現在他們這些從小受儒家文化薰陶的漢臣們看來,這可真是一件有辱國家朝廷的絕大醜事。而偏偏滿人也同樣不重視人倫綱常,萬一將來成了太后的李氏也來個照樣學樣,這可就讓天下人恥笑了。所以范文程才不得不站出來,用一種極為高明的方式進諫。

大臣們都能想到這一點,多爾袞那般精明,如何不明白范文程的暗示,如何聯想不到?他固然十分欣賞和讚許皇后的能力和手段,然而卻絕對不能容忍類似於蕭綽這類的事件發生,絕對不能。

這時候,剛林也看準形勢,站出來說道:"皇上,奴才以為,立儲大事,不必急於一時,需慢慢觀望才是。況且皇上春秋鼎盛,現在議立儲君,為時尚早。至於後宮事務,可以徐徐圖之,逐漸分化和瓦解蒙古勢力。相信皇后娘娘自有合適的辦法處置,不會令皇上勞心分神的。"

多爾袞眼中的神色更加幽深了,靜靜地思索了一陣,終於拿定了主意。他放下手中的茶杯,點了點頭:"你們說得不錯,後宮的事,確實可以全權交給皇后處置。至於儲君,過些年再議也不遲。"

看看事情議論得差不多了,多爾袞對眾人說道:"好了,今天就議到這裡,你們都跪安吧。"

"嗻,微臣告退。"

幾位大學士一齊拂下馬蹄袖叩首,然後躬身倒退了幾步,這才小心翼翼地轉身出門。

看著這些個滿漢宰相們陸續離去,室內只剩下幾個侍候的太監,多爾袞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幾個太監也悄無聲息地退下了,順帶著掩上房門,以便於皇帝能夠靜下心來思考。

多爾袞下了炕,走到窗前,順手掀開窗子,凝視著眼前偌大一個空曠的廣場。積雪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一個個穿著巴圖魯背心的侍衛們在寒風中筆挺地站立著,保持著嚴肅的姿態,一動不動。

他忽然感到,這個世上有三件他最愛的東西,是萬萬不能失去的:一個是權力,一個是親情,一個就是心愛的女人。權力,他可以牢牢地把握住,不給任何人覬覦的機會;親情,他相信將心比心,他的兒女還有十五弟都永遠不會背叛他;可是心愛的女人呢?無論如何,他也不願失去她。在強烈的佔有慾下,他要她對自己忠貞不二、矢志不渝,不論他在時,還是將來他不在之日,他都不准許她投入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這是不容置疑的。

然而,一直以來,他的所作所為確實能問心無愧,能透過等價交換,換來她對自己矢志不渝的愛嗎?他向熙貞承諾過,除非萬不得已,有名分的女人再也不會新增了,可是如今,他又必須自己踐踏自己的承諾,真正地食言了。眼前,彷彿浮現出了熙貞那失望的目光,和極力隱藏著的黯然。這個不懂的撒嬌的女人,永遠不會在他面前喋喋不休地抱怨或者淚流滿面地傾訴她的委屈。他倒是寧願她這樣,好給他一個當面解釋和溫言撫慰的機會,只可惜,沒有。一貫自信的他居然失去了主動面對她的勇氣,強烈的悔恨讓他一陣陣胸悶,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多年來的隱忍,已經讓多爾袞形成了一個很快能克服負面情緒的習慣。呆呆地站立了一陣後,他緊攥著的拳頭鬆開了。

等到秘書院的章京接命前來,擺好小桌子鋪設好紙張準備記錄時,他又恢復了平日裡的沉靜表情,用毫無情感色彩的語調吩咐道:"替朕擬三道上諭,一道晉封端妃孛兒只斤氏為貴妃,一道謫寧妃博爾濟吉特氏為嬪...最後一道,冊封科爾沁賽桑貝勒第七女博爾濟吉特氏為嬪,賜號為'靜';..."

[注:端妃薩日格是察哈爾林丹汗之女,屬於元朝嫡系皇室後裔,所以姓氏為孛兒只斤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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