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阿夏,你抓到什麼了?”紫苑揮舞著金弓從林子那邊興奮地衝了出來。紅色的鶴氅,似滾滾而來的烈焰,融化了冬天的一隅。

不等回話,紫苑便迫不及待地奔到了獵籠前,視線直接躍過兩隻雪鹿在虎和豹之間掃了個來回,舉起手中的弓,用弓的一角戳了戳尚存一口氣的豹子,那猛獸雖受了致命之傷卻仍舊反應靈敏,一個激靈咆哮一聲張口就要咬紫苑。

我心裡一緊,欲上前拉紫苑,紫苑卻滑溜地一閃,撲入我懷裡咯咯笑著,“父皇,我要那畜牲的毛皮。”烏溜溜的眼珠看向妖孽轉啊轉啊的。

“若喜歡,自己扒了去便是。只是,你要用這毛皮做何用處使?”子夏飄雪伸手給他整了整由於一路奔跑弄亂的衣領。

“給娘子做付暖手筒子。”紫苑將小手放入我被這冰天雪地凍得有些發紅的手裡,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胸中一暖,漫過一層酸澀的感動,手中抱著紫苑緊了緊。

子夏飄雪睨了紫苑一眼,眸光一閃停在我身上,“為何不給父皇做一付?”

我一愣,妖孽這話怎麼聽怎麼覺著不大對勁,抬頭看他,臉色照舊清冷,只是眉間多了幾道輕淺的擰痕,嘴角微微抿著,昭示著其主人的不滿,竟十足像個嫉妒的孩子在討糖吃……

“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戴這種累贅的東西?父皇羞羞。”紫苑一邊用食指刮著臉頰,一邊捂著肚子嗤笑。

那子夏飄雪被紫苑一笑竟頗有幾分尷尬之色,臉頰被慍怒染上了些許顏色,不知如何發作,見周圍裡三層外三層都是些侍衛,便將殺人的視線拋向他們。那些侍衛何等機靈,立刻目不斜視地一致將頭轉向外面,一個個神色大義凜然,只是嘴角不能剋制小心翹起的弧度出賣了他們腹中壓抑的笑意。

子夏飄雪咳嗽了一聲,向一旁的穆凌問道:“紫苑這半日裡拉弓練習得怎樣?”

穆凌一抱拳,躬身回道:“啟稟陛下,殿下雖年幼資質卻是上乘,臂力強勁,挽弓已是無甚大礙。”

子夏飄雪略一頷首,“先習挽弓,之後練靶。第一月以木為靶,第二月以葉為靶,第三月以獸為靶,第四月以人為靶。按此順序習之。你再帶紫苑去一旁練練。”

“遵旨。屬下定按陛下所說教導殿下。”穆凌又一抱拳退向一邊。紫苑也蹦蹦跳跳揹著弓箭跟著去了。

等等,這妖孽剛才說什麼?“以人為靶”?!

“你……”我一怒,剛要開口怒斥他,就聽得林外傳來得得馬蹄聲,一個侍衛高喊:“報!”

待行至眼前,那侍衛一躍下馬,“屬下參見陛下,長公主西隴國皇后娘娘求見。”話音未落,對面便有一隊人馬過來,為首的女子身著緊領對襟窄袖襖衫,墨綠刺繡,白狐裘披風輕裹,胯下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迎風而來,如行雲流水一般。

子夏飄雪無甚表情地望向來者,喜怒不辨。

為首女子下馬後朝子夏飄雪微一欠身,“見過皇兄。”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兩年前在西隴皇宮有過一面之緣的初融飄雪。烏絲輕挽,沒有累贅的髮式,只在側面簡單簪了一朵瑩潤碧綠的牡丹,即便帶了兩分趕路的僕僕風塵,卻不失其渾然天成的大家風範,舉手投足端莊得體。

不過開口卻是略帶了幾分洶湧怒氣,“皇兄莫要欺人太甚!”

子夏飄雪也不應她,伸手拂過我的發頂,撣落幾片偶爾落在髮間的雪花。我往旁邊移了一步,避開他的進一步碰觸,冷眼看著眼前這對兄妹。彷彿對我的避讓很是不滿,子夏飄雪眉頭蹙起,緩緩開口:“長公主如今益發地了不得了,見了兄長竟是如此問安的?”一邊攥過我的手揉了揉,越揉越冷。

“皇兄為何要如此緊緊相逼?!難道這三年皇兄從他那裡得到的還不夠多!……”我心中一緊,這個“他”說的是誰?

“夠了!”子夏飄雪冷聲打斷她,隱有威嚴,語調卻仍舊慵懶,“女大不由人,長公主人大了記性倒也差了,莫不是忘了自己姓什麼?”

那初融飄雪臉色白了白,像是對這妖孽也有幾分懼意,眼神錯開,不敢直視那對妖氣的紫晶目。一轉眼將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不能免俗地掠過一絲訝異驚豔之色,不過轉瞬即逝,不愧為儀容得體的皇后。

“初融既已嫁出,自然首先是西隴國的皇后,其次才是雪域國長公主!”皇后兩個子很是刺耳地扎入我的耳膜。

子夏飄雪輕輕一笑,幾分嘲弄,不再回答。他挽了我的手對邊上侍衛一個眼神示意,那侍衛便上前來。

“風大雪寒,先將雲美人送回宮去。”說罷拍了拍我的手背放開。

“是。”那侍衛便對我做了個請上馬的手勢,我不甚情願地躍上馬背,本想細聽,卻顯然子夏飄雪不想讓我如願。

一行侍衛便簇擁著押送我回去。剛行了兩步,便聽得後面隱約傳來初融飄雪的聲音,“這雲……莫不就是……!”之後的話便被風聲呼嘯帶走聽不真切。

我們一隊人馬到了密林外圍,眼見有一圈侍衛重重把守,想是出了這層把守便出了皇家狩獵圍場。我身邊的一個侍衛舉出一張金牌,那守衛便一躬身,“放行”

出了獵場行了一段路拐過一個彎後,我身邊的鏢騎侍衛突然個個倒下,連他們身下的馬也來不及發出一聲嘶鳴便悄無聲息地倒入雪地。

片刻前還浩浩蕩蕩的一隊人,此刻便只剩一個錦衣侍衛端坐馬上,與我隔著橫七豎八的幾具屍身遙遙對望。

突然,他舉劍策馬來勢洶洶,“雲想容,拿命來!”

我一皺眉,定定勒住馬繩。

那錦衣侍衛奔至眼前,舉起長劍直指我的咽喉致命處,我眼睛眨也不眨,挑眉看向他。劍氣劃過我的皮膚,一寸寸逼近……

最後,劍尖停在離我肌膚一毫米處,殺氣從他眼中傾瀉而出……

僵持片刻後,我不耐煩地開口:“花翡,你到底要不要刺?”

對方立刻嘻嘻哈哈地放下劍飛撲過來,被我一下閃開,“嗚嗚嗚,桂郎,可把奴家想死了!”

“你呀~”一個月來壓抑的心突然放晴,我不自覺地有些溫暖地想笑。適才眾人一倒,我便猜是他,之後他裝腔作勢更讓我肯定自己的猜測,世上怕是找不出第二個人像他這樣隨時隨地都惦記著耍花腔。

“話說回來,圓妹是如何識破的?”花翡嚴肅地作沉思狀,片刻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想來這易容術也遮擋不了我與生俱來的風流倜儻俊帥本色。在這群傻不楞登的侍衛裡一定是鶴立雞群、獨冠群芳,圓妹與我心心相通,定是一眼就能……”

“這兩匹馬你事先抹過解藥了?”我打斷花翡發散性的浮想聯翩。花翡賊笑著點點頭。

“不過,紫苑還在他手上,我如何走得?”思及此,我不禁有些著急。

“那個小魔頭……”花翡見我瞪他,馬上改口,“我們寶貝紫苑上得天入得地,他有什麼好擔心的。”

“不行!我要帶紫苑走!”紫苑雖是機靈,也終究是個孩子。

我掉轉籠頭,花翡卻攔住我,“相信我!子夏飄雪在紫苑七歲前斷不會傷他一分一毫!”他的眼神裡有著從未有過的認真。

“七歲?為何!”七這個敏感的數字一下刺激了我的神經,“難道是那血菊之毒?!”我就知那妖孽大費周章在我生產時偷樑換柱肯定有陰謀,他是目的性何其明確的一個人,費盡心思養了紫苑三年肯定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

花翡點點頭,“現在解釋來不及了,等你我夫妻二人逃出去我再給你細細道來。到時再商量對策將紫苑救出。”

我心下一沉,雖是萬般擔心紫苑,但花翡定不會拿此等性命攸關的大事騙我,所以我先與他一同逃走才是上策。如此冷靜一想,我便朝花翡頷首,“好,走吧。”

花翡卻嘻嘻一笑,回望山林,“圓妹,我們不走,就在原地找個地方躲避起來,再將馬匹驅散。那子夏飄雪發現你失蹤肯定會派人沿馬蹄印追擊,等過了風頭我們再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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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若是常人定會沿馬蹄追蹤,但子夏飄雪何許人?其心思縝密,性子狡詐且多思慮,凡事入他腦子必定會多轉幾個彎。他一發現我失蹤後,定疑我尚在山中,故其會在第一時間派出手中七成侍衛封鎖此山圍查,而只遣三成侍衛追蹤馬蹄印跡。若滯留山中,無疑是坐以待斃,這許多侍衛一寸一寸地圍找,到時別說我們兩個大活人,便是一隻兔子怕也躲不過。所以,我們應快馬加鞭下山去。”

花翡聽後“嘖嘖”點頭贊同,一揚手中馬鞭,與我一起駕馬並馳下山。幸好我沒有騎著子夏飄雪的血祭,不然肯定跑不遠,一來那馬肯定會聽他的哨音,二來那馬長得太惹眼了。

又越過一片雪林,終於看見下山的路。望著眼前三條岔路,花翡略一猶豫,我指了指自己的後面,“快!跳過來,我們共乘一匹,讓你那匹馬沿左面那條路跑。”

花翡在馬頸處扎入一根長針,那馬一聲嘶鳴沿著左面之路拔足奔走,而花翡則一個縱身躍上了我的馬背,我們沿著右邊的那條路飛馳下了山。

下山後,我第一件事便是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將衣服翻一面過來穿,這衣裳做工精美,若等會兒這般穿著混入山下小鎮就太顯眼了,幸而衣服的內裡沒有刺繡而且是較暗的純一色面料,翻過來穿若不細看便儼然是一件較為普通的衣裳了。

換好後我命令花翡也依葫蘆畫瓢翻一面穿,他那件侍衛的衣服也特徵很明顯。

趁花翡換衣服的當口,我對這溪水將花翡事先準備好揣在懷裡的人皮面具對著臉型仔細貼上。揮鞭在馬背上一策,讓它沿著溪水向下游跑去。而我和花翡則假裝不認識的兩個人一前一後進入溪水上游處的小鎮。

果然,我們前腳剛入小鎮不久,後腳就來了一隊人馬進鎮盤查,人數不多,只有十幾人,而且子夏飄雪也不在其中,可見他的思路果真如我所料,這裡並不是他的搜查重點。我和花翡這時正分別佔著小鎮酒館裡一東一西兩張桌子點菜。那侍衛匆匆進來挨桌查過去後,不覺有異,便又匆匆奔出門去,只剩下嚇得目瞪口呆的食客和掌櫃反應不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餘光瞥見侍衛出門後,我才放下手中選單,胸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抬頭,卻見花翡不知何時已磨蹭到我身邊來,“圓妹,為何只來了這十幾人?即便是三成侍衛也不只這些。”

我喝了口茶緩緩逃亡的緊張情緒,低聲對他分析,“七成封山,三成追擊,下山之路分三條,左面一條有淺蹄印跡,中間一條無踏雪痕跡,右面一條蹄印較深。若常人定會猜想我們為了迷惑他們,其中一人棄馬與另一人共乘一騎,而遣另一匹馬空載沿左面小路而去,那較淺的蹄印便是佐證。於是定當沿蹄印較深那條路追擊。但子夏飄雪卻會親自率領三成人馬中大部分人沿根本沒有蹄印的那條路追擊,那兩邊的馬蹄印跡在他眼裡都是障眼法,他會認定二人皆棄馬,而你攜著我使了輕功沿中間小路踏樹離去,故沒有留下任何印跡。”

“所以,”我有些慶幸自己壓對了賭注,“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花翡兩眼精光地看著我,“哈哈,不愧是我家桂郎,又聰明又可愛!”一邊伸手捏我臉頰,“桂郎這樣神機妙算,不如給奴家卜上一卦,看看以後我們是生兒子還是女兒。”

我不睬他,低頭吃菜。

令我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繼續呱噪,狐疑地抬頭,卻發現他正用一種悲憫的眼光憂心忡忡地望著我的發頂心,“桂郎,聽說聰明的人禿得快。你讓奴家後半輩子對著個沒頭髮的郎君可如何是好?”一邊掩面作宮怨狀。

我一口菜噎在喉頭,上下不得。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的思維方式我永遠猜不透,此人非花翡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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