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戎不想死。

他約定了青君,要給她摘一輪明月回去。

他許諾了蘇小小,要用一輪天上僅有地上無雙的明月換她入家門。

他答應了芊兒,要永遠愛護珍惜她下半輩子陪她數星星。

趙戎不想死,但是。

也絕不苟活。

秦簡夫拒絕了他視為底線的唯一妥協,不放芊兒走。

這位來自大魏的故人要用他在意之人折磨他。

趙戎還要如何?

繼續妥協?痛哭流涕的向這只老狐狸跪地求饒?

用喪失男兒意氣的方式,去求一線生機?

這似乎是眼下這九死無生之局的唯一可能解。

也是……秦簡夫隱隱期待的畫面。

老人的所作所為,老人的遲遲不動手,和一直給他疊加的心理壓力與某種暗示。

就是在把他朝這個方向上引……屈服吧屈服吧,屈服了老夫就放了她。

老人不僅要肉體毀滅他,還要精神打敗他。

所以。

趙戎整裝待發,挎劍正冠。

默然衝鋒。

赴死。

所以被趙戎行動藐視的那一刻。

一直冷漠算計的秦簡夫暴跳如雷。

“抱歉,是戎兒哥無用……”

年輕儒生那一刻亦是心裡輕聲道。

所以。

此時此刻,紅葉落盡的竹林院內,面對朱幽容的搖頭之意。

趙戎沒法答應。

他不能辜負芊兒。

也無法侮辱自己。

便只能想到一條慷慨的赴死路了。

趙戎默然的看著身前墨色逐漸淡疏的儒衫女子,耳畔突然響徹起了毀容老儒生不驚反喜的大笑聲。

果然,朱幽容的這個‘意外’亦是在這只老狐狸,或者說他背後之人的算計之中。

趙戎轉頭,平靜看去。

秦簡夫大手一攝,那只煙槍碎去後依舊安然無恙的灰色菸袋,細小的袋口微開,將這杆銅旱菸槍的碎片吸入其中。

灰色菸袋飛回秦簡夫手上。

他一手捧著菸袋,一手指了指從山水畫中走來的儒衫女子,冷笑道:

“半步元嬰的女修士?嘖嘖,看樣子還是走咱們儒家大道的,不過她這是……書畫之道?有點古怪……不過再古怪也只是一道元嬰的身外身投影,短時間內無法找到此地並親至。”

老人重新收斂笑容,平靜的看著被儒衫女子擋住一半身子的年輕儒生,點點頭。

“你小子後手果然不少,意外也挺多的,是不是還有幾個?嗯?前幾日那一輛馬車失控,車廂倒下的‘小意外’,你有沒有印象?那時就發現你小子身上藏著不少蹊蹺。”

趙戎垂目。

原來,這老畜生和他背後之人在今日這場死局之前,暗暗做了這麼多測試與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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煞費苦心,只為萬無一失的能殺了他嗎?

年輕儒生點點頭,“榮幸至極。”

他的手依舊放在劍上,五指緊握的失去了血色,指縫隙間是血紅劍穗覆蓋。

秦簡夫動了。

他朝左走了兩步,面朝趙戎與儒衫女子,繼續淡然道:

“還有什麼意外,趕緊全放出來,看看能不能救你狗命……呵,其實老夫比較好奇的是當日那個跟在你身邊,綠衣小廝似的隨從漢子,有點讓人摸不到底,不過……”

老人話語不停,手捧灰色菸袋,又往院內東北側走了幾步,輕笑道:

“老夫也給他留了點東西,話說這綠衣漢子今日怎麼沒來,要不給你個機會,去把他喊來?”

趙戎又點點頭,指了指芊兒,認真道:

“也行,這丫頭知道在哪,讓她去找小白叔,我和你一起在這等。”

秦簡夫也點點頭,皮笑肉不笑:

“可以,就照你說的這麼做。不過我要先廢了她的修為,碎了她的劍仙胚子,然後劃花她這張俊俏的小臉,再用火燒一燒,然後再放她去報信。你先耐心等一等,老夫馬上就辦好。”

語落,毀容老儒生捧著菸袋,一手負後,面朝東西方向,不急不慢的朝倒在地上的趙芊兒走去。

年輕儒生深呼吸一口氣,轉頭看向身前護著他的儒衫女子。

此前一直安靜不動的墨色儒衫女子,沒有看他,而是突然抬首,看向四面八方周圍。

歸忽然警戒道:“不好,這老畜生在渡步佈陣,他剛剛在拖延時間!全是假話!他是怕你跟著朱幽容跑了,要封住這片竹林!”

果然,就在趙戎面色下意識一肅之時,遠處那個一直目不斜視的毀容老儒生飛快瞥了眼趙戎等人方向,腳步陡然加快。

一座封閉空間的陣法,正在他的腳下生成。

幾息間就要完成。

而原本目光悽然絕望的趙芊兒,似乎也發現了場上的這些蹊蹺,但她此刻卻是不憂反喜,因為她瞧見,戎兒哥好像也終於察覺到了這些。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可以被那個像朱先生摸樣的墨色女子帶走!

“唔唔唔……”你快走快走。

小芊兒發不出聲,嘴裡嗚嗚咽咽。

她通紅的桃花眼睜的大大,開心的清淚橫流,然而這雙朦朧淚眼中,除了對他能活著的歡喜慶幸外……

還有以後再也見不到他的遺憾傷心,與一點兒對於她被丟下後結局灰暗可怖的害怕恐懼。

她不怕死嗎?她不怕死嗎?她怎麼會,不怕死呢……

就在院內氣氛千鈞一髮之際,由一片墨色構成的朱幽容猛然伸手抓住趙戎的右手。

一段很早很早以前就預留下的訊息,沿著趙戎手心墨字傳出,迅速傳遞到了趙戎心湖外,‘扣門’。

被心湖中的劍靈敏銳的‘開門’接收。

剎那間,它驚喜出聲:

“一千裡,子瑜,一千裡!這是朱幽容給你安排的後手!一道筆畫可以讓你半息間任意方向跳躍一百裡距離,兩個字,十道筆畫,可以讓你連續跳躍一千裡,剛好逃出這老畜生的氣機鎖定。”

趙戎深呼吸一口氣,低頭看了眼手心的兩個救命之字,呢喃。

“剛好…夠嗎。”

歸急催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趕快選個方向,咱們逃!本座建議往北,離開祭月山,咱們別去找獨孤氏他們,那邊可能還有敵人……”

趙戎同意的點點頭。

他的手拉了拉安靜抬首四望的儒衫女子。

她低下頭,看著他。

她面容模糊。

年輕儒生也平靜看著她,緊了緊她的手。

他輕輕點頭。

似是達成了什麼約定。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毀容老儒生突然停步,毛髮被燒起的眉頭出,今日第一次皺起。

老人似是察覺到了這個‘意外’真的將要變成意外。

即將發生,難以阻止!

秦簡夫忽然退了一步,停止了最後一道佈陣。

他擺擺手,點頭笑呵呵:“也罷,就讓這丫頭去找你那個綠衣隨從,先不傷她。”

說著,老人瞥了眼面容模糊的儒衫女子與年輕儒生牽在一起的手。

趙戎不語,他修長身子似是沾染了身旁女子的墨色,也隱隱模糊起來。

似是下一秒就要消失。

老人見狀,看向旁邊地上的那個俊俏丫頭。

就在這時,也不知是有意無意。

“嗚嗚唔唔嗚嗚哇……戎兒哥,你走啊走啊,別聽這壞人的話,快跟她走!”

趙芊兒被堵住的嘴,重新放開禁制。

楚楚動人的少女正面撲倒在地上塵埃中,身子不能動彈,她便努力的揚著腦袋,瞪大那雙被清淚糊住的眼睛,目光盡力穿過身前佝僂老人的布鞋邊沿,在秋日與竹林施捨下的陽光中,去再看一眼年輕儒生的身形與模樣。

她又哭又笑,奮聲沙啞著嗓子呼喊。

“嗚嗚嗚戎兒哥,你別猶豫,會落入他的圈套的,這是好機會,你快走,去找小白叔…去找小姐……去找朱先生……”

秦簡夫聞言,面色如常,悄悄壓住欲彎的嘴角,這就是他要的效果。

某位劍靈亦是看出來了這明謀,輕聲提醒:“趙戎,別猶豫……”

趙戎點頭。

全程都沒有去看趙芊兒和秦簡夫。

他依舊兩眼平靜注視著身前這個牽他手的儒衫女子模糊的面容。

似是能透過模糊一團的墨色,看見她此時凝眉的表情。

儒衫女子搖搖頭。

年輕儒生牽在她手,點點頭。

儒衫女子又靜靜看了看他,然後回過了頭去。

然後。

竹林小院內。

墨色的儒衫女子,身形消失。

某個正又笑又哭又開心又傷心的少女,身形消失。

半息一百裡。

年輕儒生低下頭,看了眼再次空蕩蕩的右手,手心處的兩個墨字,十道某儒衫女子留下的優雅筆畫,正一道一道有序的消散不見。

短短五息。

手心處幽容的兩個字全部熄滅。

遠方的遠方,某個傻楞著四望的俊俏少女脫離了秦簡夫的氣機鎖定。

竹林小院再次恢復了一片寧靜。

毀容老儒生轉頭,頗為意外的瞧著北邊方向。

一直沉默不語,作壁上觀的張會之目光斜了斜,看著那個不久前飲酒笑語‘不負卿’的男子。

繼續留在秦簡夫眼皮子底下的年輕儒生輕輕頷首,對歸認真道:“我沒猶豫。”

紫衣劍靈:“………”

它啊了啊嘴,又無語閉上。

本座說的猶豫是這個嗎?你他娘的就不能給自己留意幾道‘筆畫’!?你趙子瑜用一個字,趙芊兒用一個字,分頭跑,或者你三道筆畫,她七道筆畫,也行啊,雖然難以擔保,但是二人都能有不少生機,也算是對她無愧了……

結果,你他娘的竟然全給那個小丫頭了……

劍靈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真的沒法過了,愛誰誰。

它瞧了瞧外面寂靜的院子和那些人投來的一道道奇異目光,想了想,認真朝劍主道:

“能不能把本座也送走?趙大善人。”

趙戎搖搖頭,“不能。”

“本座日你大爺。”

竟然是一句新罵,而且不陰陽,十分爺們。

趙戎微楞,然後笑了。

這時,秦簡夫輕哼一聲,緩緩收回了目光,看向趙戎。

沒有去追那個俊俏少女。

這個毀容老儒生瞧了瞧年輕儒生。

然後,他也笑了。

這個結局雖然意外,但老人也挺滿意。

趙戎亦是抬頭看著他,臉上笑得愈發燦爛。

於是這一老一小兩個儒生,都是笑容洋溢。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對親近的前輩與晚輩呢。

殊不知二人之間是血海深仇,今日必死一個。

老儒生點點頭,笑語:“這樣也行。”

語落,他之前欺身而上,朝趙戎大手攝去。

年輕儒生已經十分知足了,他先是在心湖與破口大罵的歸笑著道了句‘等會兒好好聽好好學’,然後直接開心笑罵:

“老兒想打爹?你爹我要是皺一下眉,那就下輩子繼續當你爹好吧……”

說著,他欲去抽腰間劍,然而手剛碰到劍柄,下一秒便被一直五指枯瘦的手,扣住了手腕。

趙戎右手被反扭成一個驚人的弧度,然後,是一陣骨裂聲。

毀容老儒生輕描淡寫來到了他身前,先是捏碎他手腕骨,然後將他反抗的幾招全部卸去,五指抓著趙戎骨折的手腕不放,繼續用力,將那已經碎了的手腕骨捏成了比指甲還小的細碎骨。

“啊……唔!!”

趙戎目眥盡裂,卻死死咬牙,鼓著腮幫,忍著不叫。

文劍脫手落地。

這只寫字的手,徹底廢了。

秦簡夫瞥了眼他大皺的眉頭,趙戎手腕的碎骨刺破了皮膚血肉,鮮血淋漓一片,都染紅了老人如鷹爪似的枯瘦五指。

秦簡夫這隻手慢條斯理的左右擺了擺,於是趙戎碎去手腕骨的右手,也跟著在秋風中左右無力的擺動了起來,就像被小孩子弄壞的破布娃娃。

血腥味在院子內瀰漫。

老人笑容更甚了,這才是開始而已。

他先是又擋住年輕儒生‘軟綿綿’揮來的另一拳,然後一根枯指用指甲輕輕將手腕這團模糊血肉中的手筋挑了出來,捏著它,往外抽拉。

鮮紅血液,不止的濺出。

趙戎痛徹心扉,牙齒咬出血來,他身子以廢去的右手為中心,痛苦扭曲著倒了下來。

老人溫柔拉著倒地男子的手,覺得還是不過癮,他瞧了瞧趙戎死死忍住的面色,笑著點頭。

然後,輕輕幫趙戎把右臂生生拔了出來,隨手往肩後一丟。

“啊啊啊啊啊——!”

一聲嘶啞的吼聲。

年輕儒生的斷臂落在地上,濺起一片血與塵。

老儒生置若罔聞,伸出佈滿鮮血的枯手,在趙戎雪白的衣領上仔細擦了擦,然後伸手拿起一杯旁邊桌上的茶水,潤了潤嗓子。

他瞅了眼地上捂著斷臂痛苦扭身的趙戎,輕描淡寫道:“再叫大點聲,呵,這才剛開始呢,要不等會兒試試火?”

年輕儒生笑容扭曲的鼓著腮幫,死死憋聲。只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聲音有點小。

毀容老儒生放下茶杯,彎腰湊近去聽。

“……老……老兒用點力……是沒吃……吃飯嗎哈哈……”

老人點點頭,下一剎那,砰的一聲,腳結結實實踩在了趙戎高昂的腦袋上,讓他的右側太陽穴死死貼地。

地面都陷出了一個凹坑。

是趙戎腦袋的形狀。

秦簡夫垂目往下瞥去。

然而被踩著頭顱的年輕儒生卻笑了,滿嘴血水,眼角裂開,鼻樑斷去,卻笑得格外燦爛。

“……沒……吃……飯嗎?”

某個心湖中,某個別過頭不忍看的紫衣劍靈聞言後,驀然笑了,它在湖旁高樓上,捂著肚子,大笑不已。

秦簡夫冷笑,想著下一個折磨他的法子,得讓他痛不欲生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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